第三十章 童年
月明星稀，树林间的鸟儿都已经悄然睡去，万物俱静，只有柳杜衡与江户踩过地面树叶留下的“沙沙”声。
柳杜衡的刀已经被擦干净了，他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刀鞘，那时他在世上为数不多的宝物。
江户看着柳杜衡紧蹙的双眉，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静静地走着。
“我与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吧。”良久，柳杜衡微微启口，声音低沉，却想极力伪装成放松。
江户愣了愣，没想到柳杜衡会主动提起往事，便“嗯”了声，静静听着。
·
柳杜衡从记事起，他的身边就只有两个人。
他的师父，何秋道。
他的师姐，何芍花。
至于柳杜衡的父母，没人知道到底是谁。何秋道曾说，柳杜衡是自己从街边垃圾堆中捡来的，那时的柳杜衡刚出生没多久，全身被一粉色的襁褓包裹着，里面放了张字条写着他的名字。何秋道抱起这个孩子，只见他浑身的皮都皱在一起，一点也不哭闹，紧紧闭着双眼，仿佛世间的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
何秋道将小不点带回了家，何芍花是最开心的那一个。她一直都想有一个弟弟妹妹，可惜他母亲去得早，父亲又不肯续弦，她的心愿一直不得实现。而柳杜衡的到来，让何芍花终于体会到了做姐姐的滋味，她每天把柳杜衡照顾的无微不至，极为细心。
虽然这样说有一点乱辈分，但柳杜衡的心里，何芍花更像自己的母亲。
柳杜衡没有两岁前的记忆，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搬过一次家，很远，自己在马车上度过了很多天。
三岁那年，何秋道开始教柳杜衡习武。刚开始的柳杜衡还很感兴趣，可天气渐渐热了，习武又是体力活，柳杜衡年纪尚小，体力不支，总是趁着何秋道看不见的时候偷懒。比如少打两次拳，马步扎得稍微松散一点，每次都能找到新的法子偷懒。
直到有一天何秋道发现了，气得脱了鞋就要往他的屁股上打，柳杜衡绕着院子满地跑，嘴上还大喊着救命。
“爹，衡儿还小呢，你做什么这么严厉？”每当这时候，何芍花总是像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将柳杜衡紧紧护在身后，叉着腰和何秋道理论。
虽然外面都说何芍花是大家闺秀，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可只有柳杜衡知道，这个自己的救世主一般的女孩儿其实性格很是泼辣。
那时的何芍花才十五六岁，却有很多人家来向何秋道提亲了。
何秋道也去问了何芍花的意思，何芍花正在厨房摘着莲子，准备给柳杜衡熬莲子粥。她一边忙活着，一边笑道，“我才不要嫁给这些凡夫俗子，我将来的夫君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何秋道摇头笑道，“最好最好？那你是要嫁给圣上，还是要嫁给太子啊？”
何芍花听出何秋道又在调笑自己，嘴一撅，“哼”了一声，“爹，您就笑吧，今天的粥就没您的份儿了！”
两人一骂一笑，气氛好不欢腾，三四岁的小柳杜衡这时忽地跑了出来，紧紧抱着何芍花的小腿，睁着两只清澈明亮的小黑眸，嫩声道，“师姐，你不要嫁人，等衡儿长大了，衡儿娶你！”
何秋道与何芍花张嘴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何芍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抱起柳杜衡，捏了捏他圆润的小脸蛋。
“好好好，师姐不嫁人，师姐等你！”
那一幅温馨的画面，柳杜衡在心里记了十几年，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将这段片段从脑海中剥取出来，一点点慢慢咀嚼回味。
·
柳杜衡五岁那年，何芍花还是嫁人了。
那是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何芍花的爱情也抽枝发芽了。她面含娇羞地带回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
那男人约二十来岁，风度翩翩，谈吐不凡，眉眼锐利，面色却极为温柔。
何芍花说，他叫林生。
何秋道初见林生时极为震撼，手颤抖着，拿不住的茶杯摔落，茶叶撒了满地，就像是见到了地狱的恶鬼一般，何秋道脸色极青，将何芍花紧紧护在了身后。
林生诧异，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丈人惧怕自己，只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门外。
后来不知怎么，许是林生真的是个完美至极的人，何秋道还是笑盈盈地接受了林生这个女婿。
三个月后，何芍花终于如愿嫁给林生，嫁给这个自己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出嫁那天，何芍花凤冠霞帔，她卷起红盖头，抱起角落里噘着嘴的柳杜衡哄着。
“衡儿乖，师姐很快就回来看你。”
柳杜衡目送着何芍花上了花轿，眼看着林生跪在门前给何秋道磕了头，见送亲队伍越走越远，他钻进何秋道的怀里，心里回味着何芍花临走前的那句话，每天盼着家门口会突然出现何芍花的身影。
可是他没想到，何芍花是大着肚子面如死灰的回来的。
她对着柳杜衡强颜欢笑，眼睛红肿着，脸色蜡黄不堪。
仅仅两年，那个活泼恣意的女子就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憔悴样子。
那时的柳杜衡刚得了刀，便献宝一般拿给何芍花看。何芍花颤着手指抚摸过刀身，然后提笔为还未做好的刀鞘画了一幅花纹。
那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独笔。
柳杜衡记得，那段日子里何秋道也是满眼怒气，满面愁容，连柳杜衡练功的时候偷懒也顾不上，只是一直急急忙忙地叮嘱着家仆什么，那段时间，柳杜衡感觉家里日益空旷，每天醒来都会少些什么。
一日正值午膳时分，何芍花刚落了座，就一脸痛苦，手捂着肚子，柳杜衡知道，何芍花就要生产了。
从中午等到深夜，一盆盆血水往外倒着，一包包草药往内拎着，柳杜衡等得靠在何秋道的身边熟睡了，忽然听见一声凄厉哭声，当即吓醒了神。
可那不是婴儿出生的啼哭，而是痛失孩子的悲痛哀嚎。
何芍花的肚子恢复了平坦，她比以前更瘦了，整个人病恹恹的，可郎中说，何芍花的身体没有病，病的是她的心。
拿到刀鞘那日，何秋道终于跟柳杜衡说，他们要搬家。
柳杜衡不明白为什么，何秋道便告诉他，这是为了让何芍花好起来。
可是他们没有走成。
·
那个傍晚，天边的霞红得像血。或许是因为要离开，何芍花的精神好了很多，她久违地认真梳洗描眉贴花印唇，恍惚间，柳杜衡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五岁那年。
何秋道打算深夜离开，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却也是最容易让人猜测到。
天色刚暗，何秋道遣一家仆去后院套马车，可半天也不见人回来。
远处枯枝上飞过一群鸟儿，吱吱呀呀地叫着，叫声低沉悠长，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何秋道让何芍花和柳杜衡先回了房间。
何秋道抽出随身佩戴的长刀，眼神戒备，身子做出一副防御姿势，在空旷的院子中显得极为渺小。
一支黑箭划破长空，直指何秋道的眉心，何秋道顺势将刀举高一挡，“哐当”一声，黑箭应声掉落。
还是来了。
何秋道收回刀，仰天大喊，“既然来了就别藏着了！”
回应他的，是顷刻间房顶上就站满的黑压压一片黑衣人。
向前倒十年光景，这些人对于何秋道来说并不成威胁，可是何秋道现在老了。
他的发已半白，背脊不知何时已经有些岣嵝，腿脚也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不利落，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有着两个羁绊。
他不能，让何芍花和柳杜衡，有一丝意外。
他不可以。
如今的何秋道早就不是当年奋勇杀敌，一夜横跨半个沙漠的骁勇战将。
他只是，一个父亲。
一个想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普普通通的父亲。
何秋道尽了最大的努力，挥刀，劈砍，格挡，前刺，却终于还是不敌二十几个年轻孔武的身体，败下阵来。
十几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强迫着他跪在地上，他的脸上是被刀划过的血痕，沾着灰尘，好不颓败。
一男子飞身而下，手执柳叶刀，稳稳站于何秋道的身前。
“岳父大人，真是好生骁勇啊。”林生勾起一边的嘴角，邪魅一笑。
见到林生，何秋道似并不意外，冷哼一声，眼里尽是仇恨。
“林生——”何秋道咬紧了牙，将这两个字狠狠撕碎吐至林生眼前。
“芍花呢，回娘家回了这么久，我真是，好生想念她啊。”
林生锐利的眼四处瞟着，然后冲一个黑衣人挑了挑眉，那黑衣人当下会意，拎着刀便走了。
何秋道的呼吸急促慌乱，身躯不住开始颤抖，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孩子惨遭毒手。
林生低头微微一笑，他注意到了何秋道的窘迫，袖中滑出一只扇子，他慢慢打开，轻摇。
“我们一起等吧，岳父。”
何秋道并不答话，林生就兀自慢慢说起来。
“真是了不起啊。任谁也想不到，当年平过匈奴，阻过叛反的定远将军，居然在这里，像一介凡夫俗子一般逃避世事。”
何秋道心里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我！”
林生挑了挑眉，“这并不难猜。”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何秋道的心里慢慢浮出两年前的那个猜忌。
“你……你到底是不是……”
何秋道话未说完，一黑衣人急急忙忙跑来大声通报。
“主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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