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痴心
江户与柳杜衡仍穿着那绯红色的斗牛大袍,今日林生登基,他二人同属百官,理所当然要去朝堂上见证。
本以为会是裴敬来押人,却未想到推门而入的是林堂。
林堂仍穿着那身黑衣,金边的芍药花在衣角熠熠生辉,光彩耀人。
“今天过后,咱们该叫小林大人什么了?”
殿门打开,柳杜衡瞥见林堂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披上大氅,勾着唇调笑。
昨夜的痕迹还落在林堂的脖颈上,他从不曾加以掩饰,甚至对于这些极为自傲。
林堂手腕上的红色胎记弯弯曲曲,那胎记慢慢抬至腰侧,在黑色刀鞘的衬映下更加夺目。
林堂让士兵关上了殿门,吩咐不论有什么声音都不许打开。
转过身,林堂的双眼在两人之间游动,随后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曾机缘巧合下在雁江见过两位大人,夜色之下情意绵绵……”
林堂暧昧地望向柳杜衡:“想必江大人定是柳大人的挚爱。”
雁江……
江户望向林堂,忽然想起那时在诏狱,林堂曾唱的两句词。
浅浅芳丛,绣幢鼎鼎,更艳香绰约。
浑似雁江,画楼卷起,翠帘红幕垂。
不会那么凑巧,林堂怎么会凑巧唱出两句带了“雁江”的词。
而且就在那不久后,陈勘与江户和柳杜衡便去了雁江。
“蒋为果然是你们的人。”
江户眯了眯眼,他果然推测对了,一环一环,他全都对了。
眼看着江户露出一种得意的微笑,林堂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喜欢这种挑衅,但他无暇顾及,他今天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林堂望着柳杜衡,忽然身形一闪,唐刀出鞘,将江户挟持了他的怀里死死钳住。
“你放开他!”
柳杜衡只觉得心被狠揪了一把,柳叶刀银光一晃,直直指向林堂。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此时如同寒潭封冻,凌厉得能射杀所有寒冬下苟延残喘的蝼蚁。
但林堂偏偏不是蝼蚁,他看见那刀却双眼闪着精光。
“把刀给我,我便放了他。”
柳杜衡脸色一变。
这刀是师父师姐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是他十几年来唯一的情感寄托,他不能。
柳杜衡曾与林堂打过一架,两人的功夫不相上下,甚至柳杜衡不得不承认,林堂确实更技高一筹。
柳杜衡的脑子飞速转着,他不敢说自己能打得过林堂,又不能把刀给林堂,可江户的性命还捏在林堂的手里。
师姐与江户,他终归要对不起一个。
江户的气息沉重却很平稳,平静的声音在林堂的耳边响起:“你很爱林生吧。”
林堂嗤笑一声,大方承认:“是又如何。”
“你以为林生爱何芍花,所以你恨她,你要把跟何芍花有关的所有人,所有物,都将其毁灭于这个世上。”
江户垂眸忽然笑了,笑得林堂茫然又愤怒。
“你闭嘴。”
刀刃向里抵了一寸,江户的喉结滚了滚,脸上的笑意还未收敛。
那是一种嘲笑与悲悯,他好像在看不起自己,林堂想,可他凭什么?
林堂的双耳通红,他的手更加用力,对着柳杜衡威胁道:“他不是你的此生挚爱吗,你难道想让他死?”
柳杜衡的嗓子发疼,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只要我把刀给你,你就会放了他?”
林堂歪着头想了想,殿内的火炉“滋滋”直响,火苗欢快地跳跃着,仿佛在迫不及待着要吞噬些物件。
林堂好整以暇地望向柳杜衡手中的柳叶刀,散漫却阴狠:“你把刀毁了,扔进火炉里。”
柳杜衡的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林堂就是个疯子。
江户闻言大惊,他知道那把刀对柳杜衡来说有多重要,他不能让他这样做,他不能让柳杜衡的余生都在悔恨愧疚。
柳杜衡刻意忽视了江户急切的眼神,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度量。
柳杜衡慢慢放下手臂,那把柳叶刀即使没了阳光的照射依旧美得令人出神,刀刃微微颤抖着,柳杜衡将刀横在了刀鞘上。
林堂恨何芍花,他最想毁掉的不是柳杜衡的刀,而是那把何芍花亲自描了图的,连林生也同样痴迷的刀鞘。
纵然再不舍,活人,永远都比死人重要。
他这一生无愧于师父师姐,他相信师姐在天有灵也不会怪他。
师姐你看,我找到了那个能共度一生的人,所以你不要怪我。
江户看着柳杜衡颤抖着微微提起银刀,看着他的五官慢慢扭曲,看着他闭上双眼,下了视死如归一般的决心。
刀尖即将碰出刀鞘,转瞬之间就会被劈成两半,江户情急,不自觉地大喊:“住手!”
林堂本是嚣张地望着柳杜衡,期盼着这一刀会如何落下,江户的喊叫让他很不爽,他反手掐住江户的脖子,恶狠狠地低语:“你想怎么样,江大人。”
江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脸憋得通红,柳杜衡看得心如刀绞。
“你不要再说话,我心已决!”
江户却不理柳杜衡,他的双眸艰难地转向林生,断断续续地嘶喊出声。
“林生根本……不爱何芍花……”
林堂一愣。
林生怎么会不爱何芍花,他简直爱得要疯了,为了她多年孑然一身,捧着芍花香囊念念不忘。
林堂的眸子眯了眯,审夺着江户:“你在说……”
“芍花……是定情之物……”
“而送他芍药花的人……才是他这一生真爱……”
江户喃喃着,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林堂蹙了蹙眉,有些急了,他急切想要知道答案,他这么多年难道一直嫉妒错了,狠错了人么。
这不会,他明明是最了解的林生的。
到底林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也无法了解的。
“是谁……是谁!”
林堂的双眸通红,他的身体狠狠颤抖着,江户能感受到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下的血液又多么滚烫。
林堂愤怒得五官几近扭曲,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一遍一遍反复地问着,刀紧紧地抵着江户的颈侧,甚至滑坡,流出几丝鲜血。
他不可以,他不能接受,为什么林生的心里可以装下一个又一个,可以都是他的挚爱,为什么,为什么他林堂就不可以。
他要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活着他便杀,死了他就要掘坟挖尸,挫骨扬灰!
江户已经喘不过气了,他望着气极的林堂,只觉得心里很痛快。
“她……是……谁……”
林生的双眼通红,几近要掉出来,声音颤抖着压制着,只等江户说出那个答案然后野兽出笼,将这里撕成碎片。
江户缓缓地勾起一个笑,这笑竟那样单纯,他的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随即用尽全部力气,手腕往前一送!
林堂来不及惊愕,只感觉刹那间全身都失了力气。
他的刀“砰”的一声掉落在地,缓缓低下头,他的腹部正插着一支银簪。
银簪插得很深,几乎要全部没入进去了,鲜血纷涌而出,林堂不论怎么捂着伤口都挡不住。
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林堂忽然发狠,眼神阴鸷,他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在腹部一抽——
他竟生生将那支簪子拔了出来!
“呵……竟然是这样……”
林堂笑得荒诞又诡异,鲜血不断从他的口中流出,他却视而不见。
“林堂,你跟了林生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不明白,他不会爱任何人。”
江户冰冷的话语让林堂笑出声来,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太爱了,从十岁那年初见,到如今整十九年,林堂大半辈子的目光都在被林生占据着。
他的名字,他的生活,他的一切一切,全都是林生给的。
所以他期待,他痴心妄想。
十九年的光阴,他这辈子都在爱一个触不可及的人。
他又何尝不知道,林生予他的欢愉,只不过是试探,是拉拢,是多疑后的不得不,是毒药。
可他仍然将这鸩酒视如甘饴,宁愿断肠,也要吻上一场。
他曾因为相似的眉眼而雀跃一整晚,也曾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忿然一夜。
他看着林生对那个女人露出痴迷炽热的眼神,他嫉妒,他恨。
他想取而代之,他又无法取而代之。
林堂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捡起刀,迅速向江户刺去。
他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哐当”一声,银刀落地。
林堂半跪在地上,一把刀从他的后心插入,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柳杜衡的眼眶通红,双眼还充斥着愤恨与阴鸷,直到江户抱住他的身体,他的意识才渐渐回暖。
手一下子脱了力,柳杜衡的嗓子疼痛难忍,他紧紧抱着江户,仿佛抱着失而复得宝物。
“难道你还真想……毁了这把刀吗……”
江户的眼眶发酸,他哽咽着问柳杜衡,然后得来一个肯定的答案。
“为你,只要为你……”
不肖再多说后面的话,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吻。
林堂已经没了气息,他的双眼还愕然大睁着,盯着面前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
那双眼愤怨,不甘,盛着泪水,混着鲜血,仿佛还在诉怨。
柳杜衡站起身抚着衣物上的褶皱,江户侧过脸,望着那双眼只觉得不忍心。
“阿户,走了。”
“好。”
江户站起身走向柳杜衡,宽阔的大袍抚过地面。
再转眸,林堂的双眼已经被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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