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录音

黎弦顿了一下，想起这句话是他在两人打开那箱“女性用品”时说的。当时她只觉得是个大乌龙，现在看秦正羽的表情，她渐渐开始后知后觉。

        他这是早有预谋，还是顺水推舟？他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借机试探？

        秦正羽似也不打算在这里跟她讨个说法，扬了扬唇道：“走吧，都在等你了。”

        黎弦这才收了收悸动的情绪，将心思集中在正事上。

        秦正羽的录音室绝不亚于国内一流的商业录音室云音和天听，是黎弦所见过最豪华的私人录音场所，也无怪乎能将一整座古典管风琴的音律都收录到小小的一首《放逐》之中。

        他做音乐，就真的是随心所欲，不惜一掷千金。

        刘姨已经将房间打扫干净，那架羽管键琴也早有专人护理，但是当秦正羽打开琴盖时，黎弦还是不自觉想到了那一日的疯狂。房间里淡淡的铃兰芳香，勾起当日暧昧的前调。

        那时围观的是一群不能言语的古董乐器，今天换做了一整个团队的大活人，她顿时生起一种心事一角被人窥探的羞耻感。

        偏偏另一位当事人眉目清冷，下颌线紧绷，指节分明的手抚过琴键。好一派庄严肃穆，拨出的却是一曲暧昧。

        幽幽琴音为录音设备所吸纳，复而从音响吐出。若细细辨认，能发现除了羽管键琴外音响里还夹杂着海潮与风琴。了解星河岛的人或许会灵光一闪，这是码头边那座海风琴的音色。

        白天的码头太喧嚣，唯到夜里万籁才宁静下来。那天他们两人在海边坐了半宿，只为录一段恰到好处的声音。子夜时分风正缠绵，海也缱绻，潮汐是波塞冬流动的手指，拨弄白色石阶下的琴弦。

        黎弦与秦正羽并肩坐着，本来还是聚精会神地在聆听琴声，却被夜色所蛊/惑，清明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她挨着他的肩膀越来越重，上半身几乎要埋在他的怀里。

        不知是月色太温柔，还是他身上的气息太令人安心，纵使晚风微凉，也不妨她渐入梦乡。

        迷迷糊糊里，她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那时他们也经常到山谷里采风，一坐就是半天。

        其实现在的编曲设备里什么声音都有，风声、水声、树林声更是常见，本不需特别去采集。但是他们还保留着原始的习惯，每一个音色都要以真实入曲。

        “每一个声音都像掌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她一笔一划描着他掌心的纹络，轻声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们活在此时此刻。”那时他是如此回应。

        梦境拉回到眼前，黎弦忽然睁开了眼，按下中止录音键，一扫先前的倦意，兴奋道：“就是这一段，就是这种感觉！”

        秦正羽看着突然从自己怀里蹦起来的人儿，眼底平静的夜色被一霎刺破，如掬水碎月。他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淡淡道：“嗯，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现在，这段带着淡淡海风气息的音韵混入羽管键琴的旋律中，古典与自然相融相生，悠扬而神秘。在场的人都压抑着没有发出赞叹声，生怕不小心被收到音频之中，但是他们的表情已足够表明一切。

        黎弦也分不清那夜算是工作还是私心，不过成果到底没有荒废。

        就着变幻莫测的旋律，秦正羽缓缓念起独白：“世上本没有什么暧昧。不过是一个人一厢情愿，一个人说说而已。描述这个状态太麻烦了，人类找了一个词来总结，叫……”

        “……暧昧。”黎弦睫羽微颤，轻轻吐出最核心的那个字眼。

        如雨点般密集的琴音一霎倾泻，《暧昧》正式拉开帷幕。

        饶是科班出身且在圈中混迹多年，李凌飞听了也不由得摇头叹服，为这段短短的前奏所折腰。这两人联手远比他起初设想的能量巨大，堪称天作之合。

        众所周知的，这两人素来处处不合，连刘国英老师也多次点评两人的曲风背道而驰。但是在这一首《暧昧》之中，他们恰好是利用了这一种冲突。

        毋宁说因着这种冲突，两人的创作都比此前更好了。她的音乐本可以更好，只是囿于古典与现代之分，言明的情感虽是直白热烈，但欠缺悠久回味，是为“满”。他的音乐也本可以更好，只是长久的缺失了主角，不言的情感虽是绵长深刻，但宛如空中楼阁，是为“空”。

        自从八年前一别，彼此的人生都失了一角，连同作品也成了缺月之憾。美则美矣，到底留有遗憾。

        起初秦正羽在创作《暧昧》时，也并未脱离从前的窠臼，以不协和音程比喻一种单方牺牲的关系，是一方放弃了自己的节奏去配合另一方。但是当这首歌真正完成之时，这种不协和蜕变成了纯粹的不一致。

        不一致，并不意味着矛盾不可调和。于是他们各取所长，盈虚结合，词曲相长，自然与人声互动，古典共现代交融，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新生之力。从冲突到互补再到融合，在彼此的生命中绽放不一样的色彩。

        李凌飞蓦然想起黎弦在《我是音乐人》第二季决赛时说的话。历史的辙迹滚滚向前，古老的音乐遗迹借由新生代创作人的妙手奇思，重新焕发蓬勃的生命力。

        “永远旋转

        永远错乱”

        一曲终了，众人皆陶然其中，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星星点点的掌声响起，渐渐热烈。黎弦与秦正羽对视了一眼，不觉唇角轻扬。

        “一遍过！”李凌飞一边鼓掌，一边冲两人笑道。

        林映彤也是点头附和：“太完美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好得多的多！”

        两人之前一点都没给团队透露成果，神神秘秘的，大家的胃口被吊得很高，惊喜自然也大。

        众人只道是两人天赋非凡，却不知天才对于完美的标准也比一般人高得多。没人知道他们俩完成创作之后唱过了多少遍，一次次打磨，一点点甄于至境。背后千万遍的练习，成就人前一次即过。

        “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开始录mv了。”秦正羽轻描淡写。

        李凌飞抬腕看看手表，现在距离自己上岛不过两个小时，这期间插科打诨、布置场地、调试器材就占了大半。太阳还未升到一日的最高点，音频就录完了，这恐怕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快记录。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黎弦会与秦正羽磨合不好，尤其是秦正羽的专辑向来只在音乐方面下功夫，mv几乎是没有，偶尔一两段也是草草了之。现在看来，他是可以放心去期待他们俩设计的mv情节了。

        “秦老师，能透露一下我们接下来要移步哪里去拍mv吗？”李凌飞笑问。

        秦正羽回道：“第一段就在琴房里拍，后续会依次到书房、客厅和花园里的水池。”

        两人初次讨论mv拍摄场地时，他就已提出将星河岛上的建筑物都作为备选，黎弦真不知道该说他真会花钱还是真会省钱。一掷千金买下这片地产，只是拿来作私人拍摄场地。

        “只是四分钟的mv而已，要转换这么多场景？”闻言，李凌飞有些讶异。

        场景多还不是什么太令人惊讶的事，主要在于有些场地似乎并不常见。琴房是歌曲诞生之地，列为场景之一可以理解；水池是有浪漫氛围的场所，自然也可跻身备选序列。但是在书房、客厅这些颇为严肃的地方，他们是要怎么演绎暧昧？

        秦正羽当初提出同样的建议时，黎弦却不像李凌飞般诧异，而是一下子红了脸。厅堂上，书房里，水池中，到处都可以拍摄暧昧，因为到处都是他们的暧昧。

        有一次，他靠在客厅柔软而宽大的沙发上，她跨坐在他的身上。月色轻晃，疏影横斜。

        有一次，他将她抵在陈列着各国音乐史的书架上，金丝楠木岿然不动，她是雨中飘摇的浮萍。书香古色，却是满屋荒唐。

        还有一次，她本是泡在水池里休闲放松的，他一来反而加剧了体力消耗。好不容易上了岸，她如一尾小鱼般贪食着自由的空气，好一会儿才从窒息般的感觉中缓过来。

        这座星河岛早已布满了他们的足迹，无处不留存着难以为外人道的情愫。某种意义上，他可真是不拘小节。随时随地，随心所欲。

        李凌飞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黎弦。黎弦不得不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对当初的回想，解释道：“我们想要演绎一种不一样的暧昧氛围，选择书房、客厅这样看似与暧昧无缘的地方，不是反差更大吗？”

        李凌飞恍然大悟，直夸两人想象力丰富，具有创新精神。林映彤也是热烈称赞，满心期待着欣赏两人构造出的完美意境。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不是想象也不是虚构，所有都是实践出来的真知。自那一日彼此按下开关，决堤的情感推动着他们旋转，永动机般永远旋转。失去的八年，要在余生中一点点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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