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她不知道他有多爱她
八月的新海,天空是望不到边际的蓝,蝉鸣聒噪得令人有些心烦。
“你真的想好了?”苏湛深呼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秦正羽眼底依旧冷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苏湛的眉头越皱越深,显出与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忧虑,语气急促:“黎弦走了,你也要一走了之吗?”
一个像针一样的名字,一霎刺进冷淡少年的心底。
“我……”苏湛后知后觉自己提了件多么不得了的事,眼神闪烁起来,却不知该怎么收回。
秦正羽只是侧过脸,语气没有起伏地纠正:“我没有一走了之,只是去伯礼斯音乐学院深造。”
这解释实在没有比不解释好到哪里去,苏湛失笑:“这有什么区别?”
那地方在十八岁的苏湛眼里看来堪比天涯海角,比黎弦去的故京还要遥远,至少她尚在国内,他可以随时去找她。
厚厚的云层遮蔽住顺着屋檐淌下的清光,在秦正羽清隽的侧脸轮廓投下一片阴翳,寡言的少年看起来更冷峻了。
空旷的教室将沉默拉得很长,一个不在场的名字横亘在两个少年人中间,空气开始变得浑浊压抑。直到某一个临界点,天空忽然爆发出轰烈雷鸣。
紧接着,细密雨丝纷纷霡霡地下来了,紧闭的云层密不透光。
“羽神,你真的就这样……”苏湛握着拳,还有点不甘心。
向来没遮没拦的苏一刀什么都不在乎,唯独对于自己这对前桌,他有种非要圆起来的执念。
或许是因为语文老师上课时说,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见过世间最美好最纯粹的感情,再无所谓的人都会动恻隐,忍不住要去捡那一地碎片,帮那两个人再拼一拼。
“苏湛,”就在苏湛以为不会再得到答复时,秦正羽忽然叫他,“你知道哪里可以纹身么?”
苏湛怔了怔,一时不能理解纹身这件事与这个向来稳重自持的音乐贵公子有什么关联。
骤雨以雷霆之势席卷大地,密密麻麻地砸在人心口上,叩以久久的回响。
苏湛恍惚记起来,一年前黎弦走的那一夜场景依稀类似。夏日的暴雨忽如其来,又没完没了,下得人心烦意乱。再多的声嘶力竭都被浩渺天地吞没,投到黑夜里了无回声,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一瞬间,他忽然理解了秦正羽刚才所说的,什么叫没有一走了之。
八月十七日,台风刚刚过境,连续几天都阴天。刺骨纹身店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
“你好,我想要纹身。”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冷淡中还带着一点稚意。老板从前台探出脑袋,看见一双裹在靛蓝色校服裤里的长腿,少年的白衬衫不染一丝褶皱。
学生来纹身并不少见,但是这种一看就是好好学生的,老板还没见过。
“我们不接待未成年人。”老板摆了摆手,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秦正羽将身份证按在前台,两根修长的手指推了过去。
那只手太漂亮,以至于老板第一眼没有落在身份证上,目光在少年艺术品似的手上停留了几秒,才悠悠瞥了一眼手指下的证件。
刚满十八周岁没几天,这种年轻人比未成年的还难搞。老板有点头疼。
“年轻人,你看到我这块牌子没有?”老板指了指招牌,带着点教育的口吻,“刺骨。纹身就这么回事儿,纹的时候皮肉疼,完事之后这个印记还能让你疼,疼到骨子里。”
听到这话,秦正羽几不可察地轻笑了一下:“那不是正好吗?”足够深刻的疼痛,才足以抵抗另一种心痛。
老板晃了晃神,怀疑自己看错了。他也没计较许多,既然客人知道风险,送上门的生意没有推掉的道理。
好歹也是十八岁了,这是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的年纪。
“你要纹什么?”老板问。
秦正羽给了他一张纸,上面是一个字母x,看起来像是一道伤疤一样。
老板没多问这是什么意思,收了起来,让他进屋。十八岁的少年要纹一个字母,还能有什么意思?
无非是那个早早让他尝到世间最深沉的痛苦的名字罢了。
看着老板消毒工具,秦正羽忽然说了一句:“能不能纹永久有效的?”
老板手上微顿,回过头看他:“你才十八岁,可想好了?”
“想好了。”秦正羽闭上眼,脸上没一点情绪。每个人都在重复这无谓的问题。
老板恍惚觉得,少年的表情与其说是想好了纹身,不如说是想好了这个名字要跟随一辈子。
尖锐的针头刺入皮肤,秦正羽舒展开眉头,感到一股异样的平静。
黎弦走后的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唯有将她带上的那一刻,哪怕只是一个印记,他才觉得这种痛楚有所缓解。
三天后他就要漂洋过海去伯礼斯音乐学院了,那个在苏湛的概念里等同于天涯海角永不相见的地方,无论去哪里都带着这个印记。
他没有像她那样,一走了之。
林映彤从事音乐制作、发行工作已有十年了,刚满三十岁就成为时代星光的金牌经纪人,手下捧出过好几个红得发紫的名号。
所以她今天特别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新人,能让高层指名让她来跟?
还没有到见面的时间,一份简历先递到了她面前。林映彤看到左上角方正楷体印刷的名字,不由得挑了挑眉。
秦正羽。一个在流行音乐圈里从未冒过头的名字,却没有真正的音乐人不认识。
二十一岁从伯礼斯音乐学院提前毕业,已经是他履历中最不出彩的一项,但是放在流行音乐圈里仍然显得有点过硬了。以至于林映彤不得不怀疑这个年轻人,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这里。
“您好。”一个清冷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声,一霎打破思绪。
林映彤破天荒看出了神,以至于没有留意到约好的客人已经来到跟前。
二十一岁的青年全然褪去了稚意,颀长身影撑住梨花木的门框,一双黑眸冷得过分。
林映彤顿了一下,请他进来坐下。指尖随意翻动着简历,那些灼眼的荣誉早在她脑海里烫下烙印,并不需用眼去记忆。
“为什么要唱歌?你的乐器弹得很好,没必要来这个圈子。”她向来直爽,并且相信跟这种不世出的天才对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秦正羽眼皮微掀,口吻平淡:“发唱片可以让所有人听到我说话。”
换作别人说这话,林映彤可能要发笑,但对面坐的人是秦正羽,她的心情就平静得发沉。她毫不怀疑只要他出声,所有人都会来听。
她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所有人听到你说话?你只向自己的受众表演不就好了?”
一直完美的冷峻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秦正羽鸦羽似的眼睫低垂,林映彤品味出一种精致的脆弱,犹如锋利到极致的寒刃,刚极易折。
“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他转过侧脸,淡薄声线里掺了一丝涩意。
什么样的音乐人,受众只有一人?或许天才都有怪癖,林映彤没再追问,只是笑着感叹一句:“那你的受众面还真窄啊。”
后来的事变得很顺其自然,不世出的音乐贵公子发布了第一张专辑,名为《自由》,出道即巅峰。
像他一开始所平静陈述的那样,所有人都来听了。
林映彤还从来没带过这样的艺人,都发专辑了,还一点都看不透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秦正羽其人的一切都如他的脸一样,隐在一层深沉冷意后,无法触及,不可捉摸。
如果不是某日午后撞见那一幕,她可能永远无法揭开谜底。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两点,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林映彤要取一些工作材料,特地驱车赶往公司。
路过休息室时,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轻灵而细碎,是属于夏日午后的旋律,只是不该在这森森威严的摩天大楼里听到。
门虚掩着,林映彤循着好奇心轻手轻脚走了进去。空旷的休息室里只有一些桌椅,她一眼便能看见有人坐在桌前。
秦正羽背对着她伏身在桌面上,平放的黑色瞳孔凝视着八音盒,目光平静得像是没有蜻蜓光顾的水面,只在曲调起伏处动起粼粼波光。
音乐正来自于他面前的八音盒,谱写着夏日的风物人情,又纾解夏日的烦闷燥热。
那一瞬间,林映彤忽然觉得这个被称为音乐贵公子的年轻人,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可接近。至少此刻的他看起来与一个在教室里午休的学生,没有太大分别。
告别学生时代已经很久了,这感觉对于林映彤而言过于怀旧,自带一种故事感。不忍破坏他的片刻安宁,她没有声张,只是默然在门口立了许久。
直到八音盒敲完最后一个音符,巨大的沉默重新充斥空旷的休息室,秦正羽的五感六蕴再度灵敏起来,精准捕捉到这房间里有了一位未预约的访客。
他转过身面对林映彤,没有解释,也没有掩饰。
林映彤坦然走过去,目光垂落在精致的八音盒上,虽然与他拨弄过的成千上万古董乐器相比,这样的物件更近似于玩具。
“这是什么曲子?明明很生动,却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林映彤很诚实地问。
很好听,却与他一贯的风格全然不同。太灵动了,是音乐贵公子所没有的烟火气。
“盛夏。”秦正羽也很诚实地回答。
这个曲名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在从薄唇中逸出的那一瞬,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孔,忽然有了生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气,仿佛他只活在这一段音乐里。
林映彤顿了顿,朦朦胧胧地摸到了谜底。
“《自由》的销量很好,位列这一季三大音乐榜单top1。你的那位受众,应该也听到了吧。”她垂下睫羽,温温吞吞地说。
“这还不够,”秦正羽轻轻摇头,平静如水面的黑眸转过来,露出眼底蓄藏的深沉执念,“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林映彤忍不住追问:“你的歌唱得那么好,就没有自己的愿望吗?”
“我的愿望就是让她听见。”他将八音盒小心收了起来,口吻郑重。
很多年以后,某个夏日的午后,秦正羽重新拿出那个八音盒。精致的装饰在岁月里泛起了黄,他拧动发条,最初的《盛夏》依旧。
他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沉入轻灵而细碎的旋律,眉头舒得很平。
微风轻轻吹动细腻窗纱,时间变得很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端。秦正羽飘在回忆的洪流里,没有捕捉到具体的片段,只有一个名字一直悬浮在心头。
胸口洗不掉的纹身,又隐约作痛起来,还像刚刻时那样鲜活。
梦回十七岁那年,他也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很想那个明明每天都能见到的人,忽如其来又没有来由。
就在思念浓烈之时,他忽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黎弦:[链接]羽神,我发现了一首很好听的歌,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那首歌没有《盛夏》那么隽永,但足以在那一刻救他于水火,他又能残喘过一日了。
八音盒的音乐早停了,秦正羽仍维持着沉湎的姿势。
黎弦走到客厅,发现了面容俊朗的男人靠在沙发上,姿态像是在午休,双眼却闭得很紧。
“你在发什么呆?”她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了两下。
秦正羽缓缓睁开眼,一双黑眸总看不够似的留恋她。他抓过她白皙的手指,在手背上轻啄了一下,笑起来:“想到以前的事。”
黎弦偏了偏头,好奇问:“是好笑的事吗?笑得那么开心。”
秦正羽淡淡摇了摇头,没有敷衍她,将心事都剖白:“不是开心的事。但你忽然来了,提醒我现在有你在身边,就觉得真好。”
“想什么呢?我不是一直都在嘛。”黎弦也笑起来,反手扣住他修长的手指,温暖掌心贴得很近。
他的清冷带着孤独和脆弱,却忽然被一双纤细而温暖的手捂热了。
手边放着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书页静止的一面上,有一首小诗——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秦正羽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声线里含了愉悦:“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黎弦想来想去,也没发现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他拨开她鬓边碎发,眉眼带着深深眷恋:“从今天往后,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就超过离开的日子了。”
黎弦怔了一下。原来十七岁已经是那么遥远,转眼间他们也在一起八年了。
“爸爸,妈妈,你们看到我的蝴蝶结发卡了吗?”女儿稚嫩的声音从房间那头传来。
“宝宝等会儿,妈妈来帮你找。”黎弦向着声源处柔声回了一句。
她转过脸,把《飞鸟集》拨乱了。没有去看书页停留的地方,她只是抵住他的额头,朱唇磨出细腻的语句:“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结婚周年会超过那段时日,宝宝的年纪也会超过那段时日。那会成为一个越来越小的时间单位,在我们的生命中越来越微不足道。”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说到最后,黎弦也不知道再举什么例子了,只是坚定地重复。
秦正羽看着她温柔而笃定的眉眼,薄唇扬起的弧度毫无保留。
“嗯,很长很长的日子。”他也只是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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