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万重

我实在没想到她会问王云洲，愣了愣，无意识地撕着自己手上的干皮，立刻就想起了同学聚会那天——

        王云洲站在包厢门口对着我瞄准的那个“枪击”手势。

        一同闪过的还有那个黑框眼镜。

        我沉默片刻，重新对上安未焦急的眼睛：“他对我抱有敌意，但我不知道何时得罪了他。”

        安未闻言皱了皱眉头，语速极快，声音极轻：“那天晚上你们包厢里的监控坏了……那王云洲是……”

        是夜总会的老板。

        尤清是他手底下的人。

        还没等我理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安未紧接着又抛出来一个消息：

        “你们那个叫杨什么……诶呀我记不住……就那个戴一土得要死的黑框眼镜的那个男的，他跑到派出所报警说你们那吴老师偷了他的钱包儿，还偷了他一对儿盘了多少年的宝贝核桃！”

        我眼睛都瞪圆了。

        安未一张嘴跟倒豆子似的，继续“得吧得吧”：“不是我说，你们那小学别是个黑校吧？！你们那吴老师一口咬死她没拿，你们那帮子同学往派出所一站，各个儿一脸懵逼，一问三不知，半天都闷不出个屁来……”

        “人家要联系你们吴老师那儿子，你们那老师倒好，在派出所一哭二闹三上吊，整个就是一，就是一无赖嘛……”

        安未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一脸“都什么玩意儿”的一言难尽表情。

        别说安未难以置信，我自己都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我们那老吴说到底不就是一普普通通混饭吃的小学老师，大善大恶没有，小善小恶不断。但毕竟人无完人，归根结底她也是个文化人。

        小学毕业的时候，全班最后一次坐到一块儿的时候，她把剩下没用完的班费拿出来给大家分，一人分了三块钱。

        最后快到时间的时候，老吴同过去的六年一样，坐在讲台上，笼着长长的裙子，搓着脸微笑着细细打量着下头坐着的每一个小豆丁儿。

        我们都挺激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老吴只能一次次提高嗓门儿，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老生常谈的道理——

        什么要努力学习啦，要多读好书啦，要永不放弃啦，要沉得住气啦……

        下头的娃也不知道听没听。

        末了，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她从自家拿来的旧钟表，那表永远慢五分钟。

        又看了看墙角小桌子上整整齐齐码着的《读者》和《青年文摘》之类的旧杂志，也全是她拿一个小车车从自家装来的。

        那小车车是那种早市上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拉着，去买最便宜最新鲜菜的那种小车车。

        基本就由一个袋袋，底下俩轮子构成。

        袋子挺大，里头能装不少东西。

        能装好多东西——这是小时候的记忆，因为老吴装书来的那一天，我帮着她从袋袋儿里先取出来了一大袋新鲜的黄瓜，然后才是底下一大摞的旧杂志。

        然后老吴就笑呵呵地让我把黄瓜给全班一分。

        那黄瓜估计也没洗，表皮上的刺还硬得很。但我们一个个都跟过了节，乐颠颠儿地坐底下啃黄瓜。

        那黄瓜可真新鲜啊——

        上头的刺儿也真扎嘴啊——

        一堆小屁孩儿在一块儿吵吵闹闹半年以后终于散伙了，一个接一个走到讲台上，从老吴手里接过三块钱。

        有个打小就憨憨的男娃，叫杨万重。

        他嘿嘿笑着问老吴：“咋是三块钱？”

        我们都没想到，老吴当下就拉下了脸：“咋？！我还能贪你们班费钱咋的？！”

        当下就给杨万重骂愣了。

        接着老吴也没理会他，瞪了他一眼，转向全班：“你们这班费本来就不够一人三块！也就两块多——

        我想着带了你们这帮崽子六年，就自掏腰包儿添了点儿，凑个彩头，‘三六九朝上走’嘛，谁还讹你们钱呢？！”

        杨万重立在讲台上，黑黑的圆脸都泛红了，老吴依旧没理他，招招手就叫下一个。

        杨万重不尴不尬地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儿，自己就下去了。

        这娃可以说是真憨。

        他生得一双眯眯眼，一张黑黑的娃娃脸，从一二年级起就近视，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儿，永远笑眯眯的，可开心了，娃真是挺好一娃，就是成绩不太行。

        小学的时候他的书包里永远塞着一个布袋儿，天天颜色还不一样，花花绿绿的。每天我们这一大帮小崽子整齐地列好队，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儿。

        由一个娃在队伍侧面脆生脆气，奶声奶气地喊口令：

        “一二一，一二一，早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一二！！！”

        然后大家一块儿：

        “宋杨万里——”

        每一次放学，我背到这儿都特想笑：送完林子方再送杨万里啊——然后就送杨万重呗——

        最后走到小学规定的位置，喊口令的领队：“解散——”

        大家就杂乱地拍拍手，随即兴奋的作鸟兽散，昂着小脑袋在周围的家长堆里找自家爸妈或者爷奶。

        杨万重就牵着他妈，从印着奥特曼的蓝色小书包儿里掏出当天的布儿，一面叽叽喳喳地跟他妈说话，一面慢悠悠地晃荡回家。

        那会儿我跟同班另一个比我高好多的女娃一块走回家，跟杨万重也顺路，四个人就天天一块儿溜达回去。

        路上会遇着一个街边的临时菜市场，各种各样的三轮车或者大卡车在街边儿杂乱无章地排开，叫卖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

        于是杨万重他妈就松开杨万重的手塞给他一卷钱，杨万重就跟我俩，一共仨小屁孩儿，一块儿七嘴八舌地商量买什么。

        杨万重那那卷儿钱买什么，布袋儿里就装什么，当天晚上他家就吃什么。

        他家晚上吃什么，有没有菜吃还是光吃水果，很大程度上跟着我和那个女娃看哪个车车顺眼。

        第一次我们买生姜，一气儿挑了仨大生姜，结果人家上完秤，报了价钱，我们仨傻眼了。

        小孩儿，脸皮薄，说不出口，就吞声花完了当天的那卷儿钱。

        第二天早上上学，我和高个儿女娃的馒头一人分了杨万重一半儿。

        那会儿放学不早不晚，从“解散”开始天还大亮着，等我说完两次“拜拜”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披着天边紫色橙色黄色渲染成一大片的天光，熟练地掏出钥匙扣开门禁。

        黑框眼镜？？？！！！

        我一把拽过安未，失声道：“你说那个黑框眼镜儿叫什么？！”

        安未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叫，叫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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