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窃听者(二)
三
关于子枭,皇宫里流传着许多言语,传言皇帝并不喜欢他,若妃被打入冷宫,无名妇人照看诸事可见端倪。更有甚者,皇帝花重金招徕天变和虚谷两位先生,在不到一岁就管制着他,令他再无一丝孩儿天性。
也有长舌者言,陛下对四公子冷淡,一年中唯除夕与之相见,更不许其与母亲相见。
据清华园中知情的丫头传出,一次子枭大病,皇帝却让其去跑马场练骑马,一向妒忌于子枭的三皇子五皇子便趁着他体虚疲倦之时欺负于他,皇帝撞见,责备的不是老三老五,而是子枭。此后众皇子便尝到了甜头,隔三差五的跑去清华园里耍威风。
平日里都要学些诗书礼仪,剩下不多的时间我除了吃饭睡觉便再不能干其他。对于这个侄儿自那次相见后便只能在家族一些宴会上见到,总是远远的一眼看不分明。但见他应对得体,笑容清淡。在一堆兄弟姐妹中出众得很,只是比起那些在母亲怀里撒欢的皇子,他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会被皇帝叫到面前回答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但那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即便是这样那些传言我也是不信的,可那一次却叫我撞了正着。
那天是子枭五岁生辰,我从府里挑了把宝剑赶去宫中与他过寿。
那宝剑唤作紫末,与赤练,橙封,黄泉,绿绮,青霜,蓝啸,墨魂,素烨,银泻并称天下十大名剑。当年父皇统一东州,得到了从赤练到紫末七把宝剑。父皇把其中四把剑分给了四个哥哥,自己留下一把还有两把藏在了兵器库。
我行七,出生之时六把宝剑都分完了,父皇只得把自己的宝剑赐给我,这剑便是紫末。
那天很冷,地上盖了厚厚的雪,我一步一顿的走到清华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出乎我的意料清华园安静得很,朦胧的灯火在夜色里摇摇晃晃,魅如鬼眼。
一路走来,不见半个人影,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宫女侍卫也不知去了哪儿。
我停止了蹑手蹑脚,伸长腰板大步朝前走去。
子枭寝宫的门紧闭着,灯光透过窗格轻轻跳跃。我贴近了门,举手便要推进去。就在这时里面有了动静。
一个宫女嘤嘤的哭泣,像是努力的压制着某种痛苦情绪,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那哭声极低,时断时续。手颤抖的收回,顾不得严寒我站在门外静静听着。
越来越多的哭声隔着门窗传来,间或的对话中我听出了一个重要的讯息。
子枭受伤了!
再耐不住性子我一脚踹开了大门。
“参见七王爷——”
“见过七王爷——”
烛光摇晃了几下,一阵阵颤抖的呼声迎面传来,原本立着的宫女侍卫拜倒一地,神情惶恐如临大敌。
大殿正中央摆着一张径长七尺的圆形桌子,一桌样式漂亮的菜肴正冒着热气。
还好有酒菜,一年只有一次的生辰不该冷落了他。
我总算舒了口气,掀起衣袖道:“都起来吧,你们主子呢?”
“侄儿不知七皇叔驾到,未曾远迎万望皇叔恕罪。”
没等奴婢们答话便听得一阵珠玉的敲击声,回头摇曳的珠帘后缓缓移出一个人影,正是子枭。
不过几日没见他似乎瘦了好多,雪一样白的衣衫罩在他身上,熏黄的灯光里他张着一双蓝色眼睛看我,清澈纯净却也淡漠无绪。仿佛被什么利器刺中,心口蓦地隐隐生疼,我边说边伸出手拉他。“皇叔记得今天是你的生辰。”
他身子轻轻一抖并没有避开我,眉眼一低,声音中有着孩儿才有的清稚。“多谢七皇叔挂记。”
见时机已到,我便将手里的宝剑递到他面前,“皇叔将这把剑送你,希望你平安快乐。”
话语平常,语气里却不可理喻的带着几分讨好。讨好?是的!我讨好他,我逗弄他,总归他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而我,则希望他快乐。
他皱眉看我,抬起空余的左手接剑,我正要提醒宝剑沉重别闪了手,却见紫色光芒一闪。紫末清啸着,在逼人的寒气里渐渐绽出它冷光耀目的剑身。剑光灯光交织,他目光难测的看我,问出一句肯定的话,“是紫末剑!”
我如梦初醒,惊喜交加。尘封了许久的名剑重见天日,这传说中如负千钧的兵器竟被这孩子一手拔出。“子枭可喜欢?”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却将剑拍在我手心里。“皇爷爷御用的宝剑,赐给了七皇叔便是七皇叔的,子枭纵然再喜欢也不能要。”
我一时间语塞,酸楚心疼从心间开始泛滥。不过五岁的孩子却有着成人才有的滴水不漏,这样活着很累吧?“你也说了,皇爷爷赐给七叔就是七叔的,现在七叔要把他送给你。”
“可是……”
他依旧推迟着,一双秀丽的眉毛轻轻皱起,为难的心情显而易见。我板起脸故作不悦道:“宫中人都不喜与本王结交,子枭也是如此?”
“不不不,子枭绝无此意!”他开始笑,无可奈何的那种。
他那样一妥协,相形而来我便成了耍脾气的孩子。
“既如此,子枭便谢皇叔美意了。”他恭谦的鞠了一躬,抬头的一瞬身形几不可察的晃了晃。
我猛然想起方才偷听到的消息,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宝剑拍在桌上,声色俱急的问:“你伤哪儿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一惊之下,早已扣住了我的脉门。眼中杀机隐约却在听完我的话后恢复如常。
他肩头开始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显然是方才出来没来得及处理。一直木讷站着的宫女又开始嘤嘤哭泣,“殿下是……”
“本宫与皇叔要一叙家常,没你们什么事了退下吧。”
“可殿……”
“没听懂么,退下去!”
“是——”
“子枭有福,今日又可以听皇叔闲话古今了。”
他笑着将我拉到桌边,诺大的一张桌子我们相依而坐。
一个进退有礼的孩子,
一个杀气逼人的高手,
一个威严霸气的主子,
一个安静懂事的后辈。
这么多的角色全是他一个人。
我惊愕之余又忍不住叹息。
我十一岁了,都时常在母妃身边撒娇,什么事情都喜欢赖在母妃怀里添油加醋的说一阵。而他足足比我小了一半……
“子枭,皇叔知道你受伤了,你为什么不给我看?你难道不痛吗?”
托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顿,他若无其事的笑了笑。“练功擦伤而已,虚谷先生说,不想被欺凌就要变得强大,无人保护自己之时只能自救。”
我怔了半晌,直至烛光映红他的脸庞,美酒在手间冷了温度我才缓缓举起杯盏。
也许他有身为皇子的尊荣,也许他有作为武者的气节。终究我看他一次便只有一次,他自救便自救吧。这样想着便将满腔的怜悯收了起来,朝他赞许的微笑。“子枭,你要快乐……”
那一夜我和他烂醉在殿前,直到第二天清晨也不见一个人来祝贺。醒来的时候莫浅坐在我身边沾湿了毛巾给我擦脸,不见子枭我没由来的心慌。
莫浅平常一样微笑,“哥哥带他走了,他一向不能休息的。”
我痴了一样的看着收拾过了的大殿。“你说他有多坚强?”
“没有人愿意坚强,都是被逼出来的。”
四
我没想过那一次子枭伤得那么重——右肩伤口见骨,两扇肋骨被折断。他没有敷药,陪我喝了一夜的酒,席间谈笑如常,问的最多的便是西城的事,而反应迟钝的我却只给他将了些无关痛痒的风月。
此后莫浅时常会和我说些子枭的事情。
他解开了一千年来无人破解的棋局。
他将邦子监的三位主考考倒了。
他的画卷在市面上千金难求。
他在一次比试中险险赢了虚谷。
他越发的能干了,成了丰家又一个能干的皇子,像很多年以前那位风采传帝京的五皇子。相比之下太子黯然失色,除了生母是病故的皇后,舅舅是当朝的御前军统领之外他一无所长。皇家数千年的通病,为权贵手足相残,为荣华不择手段,这位大侄儿学得恰如其份。
他收买所有皇子公主,让他们处处刁难子枭;他在子枭的坐骑和兵刃上动手脚,令他折伤两扇肋骨;他甚至丧尽天良的在子枭的食物里下毒,妄图毒死这同父亲生的弟弟……这些种种莫浅从不肯与我说,然而我都知道。
这样的过错,任何一次都可以以死谢罪,然而子枭却一次也未曾揭发。
我看不过去,便带了添香去了趟天谢宫,他恭敬卑谦,言谈间滴水不漏,将一概事情推了个干干净净。这大出我所料,我以为他会恼羞,激动处会兵刃相见,然而他却是这样。
我无功而返的代价是子枭的再一次重伤。
那一天子枭独自前往西城探望母亲,却被御前军伏击。他以一人之力敌三千精锐死士,重伤之下失踪了数日。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失踪三日,莫浅来到我府中,形容憔悴的告诉我,太子善妒,暗中调集御前军伏击子枭,子枭失踪。
于大皇子这个侄儿我没有丝毫好感,我不解他何忍伤亲弟至此?
子枭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一个半月以后,那时我们正在全城疯狂的寻他。
他从我书房的窗户里飘进来,白衣似雪,完美无缺。
如得上天一至宝,我欣喜若狂,问他当日情形,他只是淡笑不语,被我问急了便说了两句话。
前一句让我心惊肉跳,后一句令我潸然泪下。
他说:“血的味道太腥,夜的温度太冷。”
他说:“母妃好美,好温柔,那样温柔的一个妻子父皇为何不要?”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
“子枭放心,母妃会好好的,子枭也会好好的。”
五
由小到大我的承诺都自己信口说说,喜欢在先生责罚的时候随口许个诺,喜欢在母妃生气的时候信天撒个谎。而对子枭说的我希望是真的。
可是这一次没能成真。
狼族莫名其妙的兵临城下,城楼前若妃身死,子枭像一头受伤的小野兽来到我面前,发了痴一样的问我,皇叔为何连你也要骗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抱着紫末剑在阴暗的角落里低低的哭。
细雨淋在他身上,那一刻我分明看到,除了这剑这少年再无一物。
皇帝哥哥遇刺的时候他又失踪了,全城戒严的追捕他,一半是御前军,一半是金甲战士。我隐约的明白了什么,与莫浅一道出了府。
我们翻遍了整个帝京也没有他的踪迹,我莫名惶恐,这少年是否再也不会回来?
大皇子终究还是死了,我恶毒的庆幸,同时宫中有了寻到子枭的消息。我大喜过望,然而这一次回来的子枭与往日不同了许多。
淡漠清冷,不苟言笑。
我想他是累了,不久便会醒过来,那时依旧是那个温软安静的孩童。然而自打在书房外见他练字后我赫然明了,那个安静无争的子枭再也回不来了。
白色纸朱红字,字字刺眼——诛天伐地倾社稷。
那是他的誓,那是他的恨。
西城回不去,他赖以守护的人和物一一破碎。
几次想劝他放下可在对上他清冷目光的一刹又把唇边话咽下,也许,只有这个样子的子枭才能在宫中存活下来。
而他也再不与我喝酒,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中反复的说着,我讨厌这皇宫。
门外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卷啪一声落地。
我张皇的看向窗外,暮色深沉中闪过一袭浅淡的绿色,与此同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破门而来。“这样的子枭大概是你没见过的吧?”
我不说话,定定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七王爷。他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风卷起他的衣襟,灯火染过他的鬓角,淡然的神色中看不出半分情绪。
似乎料到我不会回答,他关了门走了过来,嘴角依旧是那样从容淡定的笑。“我在此等你一天并不只是想给你看一个单纯的故事,这些本也不是写给你看的。只是今时今日能助我的惟有碧瞳你,故而我翻出了这些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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