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芸香并未直接登门,而是先找了腊梅,让她给容老夫人递个话,看容老夫人愿不愿见她。腊梅回她:“不怕你怨我,我头先已把见着你的事儿跟老太太念叨了。老太太愕了半晌,叹说这就是缘分,合该你跟咱们容家的缘没断。”
芸香道:“你没跟老太太说我现在的境况吗?”
“也说了些……”腊梅道,“只上次匆匆见了,尽顾着我说容家这边过得怎么样,也没顾得上问你的事。我那日只以为那老夫人是你婆婆,后来一打听才知原来那位夫人并没儿女。你又怎的叫她娘呢?我记得你是从小被家人卖了出来,也并不是程川人士吧?”
芸香回道:“陈氏夫妇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帮过我,如同再造父母了,是以认了他们做干爹娘。”
“原来如此……那……冬儿爹呢?你婆家呢?”
芸香垂眸:“命短,死了,他家也没人了。”
腊梅了然,不便再多问,只叹了一声:“我的好妹妹,你也是够苦命的。”
次日,腊梅来寻芸香,说已经回禀了,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我跟老太太回禀时,老太太还跟太太念叨,说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离了这几年也没忘了素日的情分,又说当日听人谗言,冤枉了你,总也觉得对你不住。”
芸香知道这话是老太太借腊梅的口特意说给她听的,难免又想起在容家时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对她的好,心中添了些感伤。
次日,芸香带了些自制的糕点登门去拜容老夫人。
容府这几年遣散了不少下人,能从润州府一路跟着来这儿的,多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儿,是以芸香从入容府大门,这一路上,全是旧相识。芸香当年一直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素日里又与人为善,是以在容府下人中颇有些人缘,即便后来因“勾搭”二爷的事落人话柄,但一去经年,故人相见,难免亲切感怀,只因她要进去见老太太,也不好与她多说,只念说今后都在安平县,改日必要多聊一聊。
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比寻常人家要豁亮许多,但在安平县城还算不上顶好的,与容家原在润州的府邸更是天渊之别。芸香一路行至内堂,由腊梅引进屋,见屋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夫人二人。
容老夫人还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模样;容夫人却是大有变化,她离开时,容夫人还是满头乌发,如今五年的光景,竟全花白了,原就不甚丰韵的身形,更清瘦了些,直让眉间额角的皱纹愈发显得清晰,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苍老憔悴。
芸香上前几步,对着二人跪下行礼。座上两个女人见她行此大礼似都有些错愕,容老夫人开口道:“快起来吧,今时不同往日,用不得行这般大礼。”
芸香并未立时起身,只道:“芸香虽离了容府,但老太太、太太当年疼我的恩情是不能忘的,不论到了何时何处,这礼都是应当应分的。”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相视一眼,眸中都流露出一些感慨。容老夫人让人给芸香让座上茶,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芸香只把与腊梅说过的,又说了一遍。闻得芸香再嫁的男人命短过世,容老夫人直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唉……怨我,当初若能拦着,也不至于你受了这些年的苦,我是老糊涂了……”
芸香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倒让芸香无地自容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芸香命该如此罢了。况我如今过得很好,我自幼享不得父母疼爱,如今却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了,干爹干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并不觉得自己命苦,是有福之人才是。”
容老夫人叹道:“你这是善人有善报。”
芸香陪着容老夫人说话时,容夫人在一旁并没太多言语,多半是容老夫人看向她时,她才挂着淡淡的笑容应上几句。芸香知道容夫人也非不喜而怠慢她,只看她憔悴的形容便知,这几年容府变故太大,容夫人没老夫人经的风霜多,难免心郁不振。
三个女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容家二爷,或是芸香生下的那个孩子。
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过,做下人的,最紧要的便是了解主子的性情,洞察主子的心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主子在想什么。她看得出容老夫人有两次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多半与容二爷或是那个孩子有关,但老夫人不提,她也佯做未察,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容老夫人也未多留她,但也再三嘱她日后再来陪她解闷说话。
芸香拜别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依旧是腊梅引着往外走,两人边走边聊,是以并未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以至在廊子尽头才转过去,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芸香闪身后退了一步,见得来人模样,不由得一愕,抱歉的话哽在喉间,未能出声。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容家二爷,容少卿。
瞬间的错愕过后,一阵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芸香这才注意到容少卿一脸的醉态,甚至身子都有些踉跄,这才险些与她撞上。
容少卿显然醉得不轻,因躲闪芸香和腊梅,身子晃了晃,一只手扶在了廊柱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栽倒在地上,待他抬眸看清了眼前之人,神色也是一滞,微蹙的眉头带出些惊异与迷茫。他怔怔地看着芸香的脸,似是在思量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醉酒出现的幻觉,及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晃着身子把脸凑上来,迷瞪瞪、醉醺醺地开口:“是你……还是她……”
来容府前,芸香是做好了见着容家各人的准备,包括容少卿和那个孩子,只适才坐这许久没看到,这会儿突然走了才猛然碰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这一问,更让她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腊梅自然不明白容少卿话中之意,只当是他的醉话,当是这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的窝心感伤。
容少卿醉眼朦胧地凑到芸香面前,慢悠悠地向她抬起手。芸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容少卿的手抓了个空,身子一晃整个人歪了下去,即便芸香和腊梅手快去扶,怎奈醉酒之人身子沉,容少卿还是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二爷,二爷……”腊梅一边搀扶唤着死沉的容少卿,一边四下张望寻人来帮忙,片刻功夫,便有近边的下人拥上来搀扶容少卿。
芸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容少卿刚刚向她伸手,或并不是想摸她的脸,大抵只是醉酒之中站立不稳,想找人扶他一把,她这一躲,倒让他失了平衡狠狠栽了这一下,眼瞅着有下人拥上来将他搀扶起来,容少卿也只是眯着眼醉晕过去,不似摔伤的模样,她才松了口气。
容少卿倒下去便醉醺醺地再没睁眼了。下人们也未见如何着急,喊了个力气大的小厮把容少卿背到背上往里走,除了一个老嬷嬷跟着,其他各人各干各的事儿去,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待人都散了,腊梅才叹了一口气,对芸香低语道:“二爷现在就是这样,三五天就要这么醉上一场,有时甚会不省人事地醉上一天一夜……”
芸香望着容少卿摊在小厮背上远去的背影,蹙眉道:“这般模样,老太太,太太,还有大爷都不管吗?”
腊梅叹道:“哪能不管呢,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全都没用,头先和大爷两兄弟甚至险些为此动起手来……唉……也怪不得二爷,他这是心里苦……不光老太太,太太心疼,咱们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的委屈,好好的年华,平白在大狱里误了好几年,更别提在里面受的苦……当年跟二爷一起被关起来的香宁街上孙家的大爷,就是受不得里面的苦,在里面的头一年就自己上吊了,孙家大奶奶受不住,也跟着在自家园子里吊死了,留了一对儿女,唉……二爷能在里面熬了这几年,全须全尾地出来,已经是不容易了……如今这样,老太太、太太也是心疼又难受,也只盼着过个一二年,二爷能振作起来……”
腊梅滞了滞,话未出口却是转做一叹,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犹豫了片刻,终归还是说了出来,“不瞒你说,我之前见着你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咱们容家,可怜二爷,让你能再回来二爷身边,即便老太太、太太再心疼,可二爷身边到底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腊梅看了看芸香的脸色,“我知这话不该说,你这几年又嫁人有了孩子,早往前迈了步了……只是二爷心里可还是有你的,且不说当年因二奶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把你打发走这事儿,他和二奶奶闹的那天翻地覆的一仗,连老太太、太太都落了埋怨,只说如今二爷这萎靡消沉,也未必不是因为惦记着你。你看适才二爷醉得不省人事了,见着你还是那般模样……”腊梅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咱们姊妹俩只说句背人私话,老太太和太太也未必没有接你回来的心思,老太太……”
芸香挽了腊梅的手腕,拦说:“姐姐别说了,容家对我有恩,我自是该报,后来我出府的事,我也没一日记恨过老太太或太太的不是,一切都是各人命数罢了。只如姐姐说的,我如今已往前走了,不管好坏都不想再回头……至于二爷,我在二爷心里真的没你们想的那么紧要,他这番光景,姐姐也说了,任谁有了那一番遭遇都难不萎靡,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或许就好了……”
腊梅知不好再多说,也未再劝,只叹说:“但愿吧,咱们容家这几年真是受了太多的苦,老天爷可怜咱们,这苦也该到头了……”
话别腊梅,芸香离了容府,回家这一路上也是心中感慨。容家当年是润州府首屈一指的富贾,府尹大人都要卖面子的座上宾,容老夫人大寿,容老爷重金从京城请了曾给皇家唱过戏的班子在容府花园里摆台唱了三天大戏,不论商贾还是官宦,各家女眷都携厚礼来贺,那时的容家是何等的风光,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如今,才不过几年,竟没落成这般模样,容老爷过世,容大爷脚跛,容夫人形似枯木的憔悴,容二爷烂醉如泥的消沉,唯容老夫人看上去还是旧日模样,但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那么久,又怎能看不出老太太的笑容中不见了曾经的抒怀安乐,思及此,又难免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不禁叹这世道艰难。
又想适才堂中容老夫人欲言又止的话,大抵便是腊梅刚才与她说的。其实容老夫人即便真有想要她回去的心思,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甚至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带着个孩子的寡妇,只是盼着哪怕能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容二爷早些振作。只是她们不知道,她和容少卿之间不过是阴差阳错,造物弄人罢了,即便容少卿真有舍不下、忘不掉的旧情,也只是对另一个不知飘散到何处去的魂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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