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空心人

奥布林第一次意识到西维娅的虚无，是发现她在尽力地想把感觉挽留住。

        芙罗拉带他们来的是加布城最大的一家礼服店。说是店也许还过于谦虚，它甚至可以算作一个服装布料市场。作为中部的枢纽，自然而然兼顾了各地的风格。巨大而厚重的黑色帷幕从天花板垂下，代替墙壁分割了各个风格。各类的服饰如陈列在天鹅绒名贵珠宝。不同肤色、身高与种族的顾客穿梭其中，矜持地抚摸布料，心满意足的表情如同正在品尝午后甜点。

        南边沙民的丝质纱幔，色彩轻快，随气流而摇曳，如流动的光斑色块。头巾上金银绣线绘制了大漠的繁星，星星点点。沙漠蛇女的绣工是大陆上一等一的好。

        分隔幔布的另一端是从号泣石林衍生出的新颖风格，黑灰色系的坚硬布料，配以上好的皮革，模仿了龙鳞的质地。金属的配件也是重要的一部分，金色的荆棘与羽蛇被仔细篆刻在小小的扣子上，矮人制造，让人联想到故事中的龙骑士。这一套作为轻制皮甲也不多承让。

        再往前走，硬朗的风格又被风吹化。北面的精灵喜好用柔软的纯色面料，配以暗纹印花，这些纹样在月光之下会闪耀出如萤光的光泽感。上品的月光石作为配饰出现在肩部和腰部，这是独属于精灵的细腻审美。

        同属于北地，不同于精灵的优雅，学者的风格偏向于实用。为了抵御每年长达半年的暴风雪，会采用大量的皮草和毛料。尼龙斗篷配上毛领，里面垫上皮草。用一整块红狐狸皮制成的包耳毛帽子也被戏称为“学士帽”。颜色也是越醒目越好，红绿居多。暴风雪会吃人。被雪掩埋时只能寄希望于同伴把你刨出来。

        人类贵族的服饰占了店面的一大半。放弃了几百年的大裙撑和蕾丝袖口，现在最流行的直筒长裙杂糅了神官服的样式和精灵的简约审美，轻薄柔软，裙摆修长。上面的纹样已经不再仅限于代表光明的羽毛，花草纹样也得以使用，虽惹来一些神官的不满，但广受夫人小姐的欢迎。

        没见过世面的精灵一瞬间看花了眼，一不留神带着他们来的芙罗拉已经拖着她的狼人消失在了视野里。

        “好吧，大小姐。”他无奈地耸耸肩，扯着西维娅的袖口防止她被人群冲散，“现在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牧师带着餍足的笑意，一如享用美食，态度散漫。一只手挂在精灵那里，另一只手的指尖插入各类布料之间，感受着或是光滑或是粗糙的各类织物。眉头舒展，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旁人的眼光小心翼翼地试探过来，分不清这一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相处已经让奥布林渐渐分得清牧师各类表情的含义。比如，若她含笑微点一个头，那便只是一个礼貌性质的笑容。若是她眉头稍上挑，额头上扬，那便是真正的开心。

        “这是迅鹿的皮毛，这是带流苏的面纱，这是什么的暗纹，精灵？我感觉不出来。”店内绝对算不上安静，所以西维娅说话时会摇动那只被他牵着的胳膊，待他低下头便贴近了他的耳朵，这让发音更加清晰。

        只要他稍一偏头，就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

        太近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离一些距离，随意地看了一眼那布料，“是丁香。”

        牧师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恋恋不舍地与这堆布料告别，便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前往下一个布料区。

        她的手掌与面料贴合，一寸寸地挪动，从指尖到指腹到掌心，如同抚摸的是一头不驯的野兽，充斥着血液的血管在皮下鼓动。

        奥布林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指尖。想象着被这双手反复地摩挲、感知。一股酥麻感从尾椎骨升起。他颤抖了一下。

        他飞快地眨了下眼，掩饰短暂的失态。牧师抚摸得很认真，失神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要把这种感觉铭记。

        他突然理解了她的空洞。

        西维娅很聪明，极其的聪慧，用头脑的理性编织世界。但无法看见就无法确认存在。触觉、听觉、嗅觉、味觉，这些感官短暂又易逝，脆弱得像是清晨第一缕霞光，消失后让人怀疑它的存在是否又是另一种幻觉。

        能够永存的只有留在头脑中的知识。它们是构建她脑海中的“世界”的基石。但骨架终究只是骨架。没有血肉的填充，不丰满，不新鲜，没有重量，悬浮于真实之上。

        她如同生活在梦中。

        怜悯之情姗姗来迟。没良心的黑暗精灵也觉得这想着有那么点可怜。

        “这个！”丝毫不知自己正在被同情的牧师突然出声，“这个怎么样？”

        她正在触碰的是一条帝政款长裙。罕见的明艳黄色，蕾丝布料，胸口及颈细密的勾线织成了或大或小的报春花，细腻复杂。袖口和裙摆处相同的元素堆叠，丝线串起明晃晃的金珠和蕾丝花边。

        “是不是太鲜艳了？”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很快反应过来，与她谈论颜色毫无意义。

        “抱歉。”他有点不自在，飞速地吐出了一句，快得连他自己都没听清。

        或许牧师也没有听清，总之她看起来毫不在意，表情没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只是抚摸着这条长裙的袖子，低声赞扬，“蕾丝的触感真好。曲线、编织、绣花、钉珠。很有意思。”

        “我喜欢蕾丝。”

        奥布林才想起，或许西维娅之前的衣服都是有仆人提前帮她准备好的。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那些纯白的、棉麻的面料，统一的牧师袍，也许是一种强迫性质的量身定做，一如她的人生，适当的温度，适当的光照，适当的水量，适当的肥料，温室中得以控制的、按照他们的意愿生长的花卉。

        他恍然间记起他曾经不小心看见的那张家庭合照，微妙的距离感和生疏感，如两片贴合却错位的齿轮。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成为牧师真的是你自己的选择吗？西维娅？

        他又把这疑问咽来下去。

        太近了。他们之间仅仅是金钱维系的陪伴关系，金钱买来的同伴，纯粹、简单却牢固。

        他抿了下嘴，把自己不对劲的良心压下去，再装作不经意地抛出下一个安全的话题，“你很喜欢强烈的感觉？”

        “这和味觉差不多吧。”牧师像是不好意思般笑了下，意外的有些腼腆，“强烈的感觉能带来长久的回甘，这能让我体会很久。而且酸甜苦辣咸以及各类我描述不出来的味道，很丰富，很有趣。我有时也会有奇妙的联想。”

        她掰着手指头，明明表情一板一眼，但又透露着认真，“像芙罗拉，她就很像新出的青苹果味波子汽水，甜辣甜辣，又很清爽。”

        “那位毛绒绒的狼人像街角卖的汤包，外表很冷，但内心火热。”

        “艾文像是翻糖蛋糕。”她的指尖穿插在布料之间，从蕾丝的那一堆移到花呢的那一堆。她不见光的眼神自然没有什么焦点，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食物的味觉，面料的触觉，还是……？

        奥布林还在摸着头想着是不是团长是个花架子的事实被戳穿了，西维娅就紧跟着下一句。

        “矮人，像是不应该出现在培根土豆浓汤里的西兰花。”

        这种描述堪称诡异。奥布林顿了顿，觉得把人当作食物一样分析归类不太妥当，仿佛他们都被剥开了放入她的餐盘中任她审评。但放在这位不幸的小姐身上，又情有可原。毕竟奥布林想象不出除此之外她能够如何向他描述她眼中的世界。

        这一番对话下来至少可以看得出加布城的伙食很好了。精灵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后续，忍不住发问，“那我呢？”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感觉自己眼巴巴地赶着送上去任人评价。

        牧师沉思着组织语言。她想了想，“你很有趣。”

        奥布林等了十几秒，才发现牧师对他的评价就这。

        就这？就这？就这？？？

        这是在敷衍我吗？给别人的评价老长老长一段，为什么到我就“很有趣”？

        难道我不值得你认真地相处体会吗？

        精灵闷闷不乐。突然感觉有什么触碰到了自己的鼻尖。眼皮子向下撇了撇，是一块纯黑的面纱。垂感高级，底端还坠有碎钻。透过面纱，牧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如何？”她轻轻地笑着，柔和得像是白瓷的釉面，“你要不要换下你那个不透气的面罩？”

        那当然……还是收下了。白送的礼物谁不要。

        精灵有些心虚。

        但结账时才发现这一小块面纱，竟然是由罕见的影之织制成，沙民中的贵族女性用此遮挡日光，以保持皮肤白皙依旧。

        这一小块平平无奇的面纱的价格惊掉了奥布林的上巴。而看见牧师豪爽买单时，“没见过世面”的精灵又惊掉了他的下巴。

        我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奥布林两眼无神，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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