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我魂飞魄散了。
六界再没有我,谁也找不到我,包括神。
神不入睡,无梦。所以骨滦让归途给他一个梦,一个有我的梦。
梦里,神祇在学习凡人,我还有身体,还有灵魂,还在期盼和骨滦共结连理,身着凤冠霞帔,梳着新娘头,插着金珠碧玉,轻轻动一下,便珠帘钗响。好不漂亮俊俏的模样。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骨滦学着凡人,骑着白色骏马,穿着红衣,领在浩浩汤汤的队伍前头。围观的凡人,惊叹他的神颜,猜测新娘子也是这么的好看。
“阿娘,为什么新郎官不笑啊?”小童扯着阿娘的衣袖,他记得阿哥娶亲的时候笑得一口大白牙,晃了一天。
他阿娘说:“新郎官不喜笑,但是他高兴。”
是的,笑意在骨滦的眼中晕染成光,夺目生辉。世人不心细,他们若在仔细瞧。便能发现骨滦其实弯着嘴角,喜悦就此呈现的,公子无双。他牵着缰绳的手发抖,在紧张,在高兴能娶我,他在期待。
我坐在闺房,盖头遮住视线。听得见房外忙碌的众人,我撑着头,怕头上的簪子珠钗掉落,手上绞着手帕。我在翘首以盼。
“新郎官来了!来了!”喜婆扯着嗓子喊。
他来了。
骨滦在门外等着,频频侧望。
“新娘子来咯!”
他想向前牵着我的手,旁边的人不让,一直到上轿,都没让他挨着我。骨滦不高兴了。
长长的队伍,一条红色长龙,不紧不慢在街巷穿行。骨滦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太夺目耀眼,不同于他平日的沉淀万年的气质。
归途站于高空俯视这个梦中人间,他眼中一片寂静,仿佛再看一场闹剧。他既庆幸又悲哀,嘲笑骨滦,又觉酸涩不已。他以神的角度俯视苍生,苍生一粟,渺小不已。我在喜轿里正襟危坐,被红盖头映红双颊,又像是羞红着脸,手指互绞,眼中欣喜,紧张,害怕……看得出来,我对这场大婚十分欢喜,对那个神情平淡的新郎官也是十分欢喜。
我在跨火盆时,百只凤凰鸣叫,盘旋天空,凤鸟脚底是烧红半边天的晚霞,撒下金色光辉普照大地。我听见和我一样的凡人惊叹这慕祥瑞景象,有孩童囔囔好看。一对艳光十足的凤凰交颈嘶鸣,冲向云层。它们在舞,在恭喜神祇大婚,它们在向我示好。
山在更替四季,各尽颜色循环。之后是海将人间围绕成奢华宫殿。之后便是冥界有送来朵朵艳丽的曼珠沙华……
古神大婚,万物祝贺,宇宙普庆。
骨滦把红绸拉进,递给我一个同心结。普普通通,倒不是很漂亮,但这个是他自己做的。不注入神力,亲手把线互缠。
他想牵我的手,我说:“礼未成,不让牵。”
生气的新郎官,大手一挥,万般奇景归于无。
拜堂。
“礼成。”
我被人牵着进了喜房,按照规矩,新郎官的骨滦要和来祝贺的人,妖,仙,鬼,魔敬酒,不能和我一起进房。我坐在喜床上,百般无聊,但也是规规矩矩的,不曾有过分举动。我垂眸看着嫁衣是的刺绣,尽了世间好看的颜色,女子最美也不过是穿了这件嫁衣,九天织女织的。
真好看。
骨滦真好。
手带银镯,轻轻抬手就叮咛轻响,悦耳极了。掌间是那枚同心结,也似今日一样,红得喜庆。
骨滦回来,立于门前,神色有些发愣,他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不管,新娘子还在里头等着他掀盖头,喝合卺酒。
“新郎挑三下:一看唇,唇齿相依恩爱人;二看眼:眼花缭乱双飞燕;三看眉:眉飞色舞成夫妇。”
骨滦握着喜秤,挑开了盖头。我口有朱色,脸有胭脂,眼角周围还涂了些许桃色,额间有花钿。皎若明月,媚色入骨。
同饮合卺酒,骨滦屏退了人。
我便不理骨滦,自己走到梳妆台前,坐在椅子上。在镜子中,见他跟过来,才抱怨:“重死了。骨滦,我脖子酸了。”
骨滦轻笑,声如诅咒让人沉沦,“我帮你卸了珠钗,阿炎,别恼。”卸掉的珠钗整齐放在盒子里,步摇流苏还会相撞。
我轻声否认,“才没有。”
长发垂落,骨滦拿着梳着,动作轻柔,边梳边念叨:“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临家地;七梳吉逄祸避;八梳一本万利;九梳乐膳百味;十梳百无禁忌。”
骨滦念得缓,声声柔情。不同早时,阿娘梳的那样带了哭腔。
他放下梳子,从后面环抱我,下巴靠我的肩头,两人一起看向镜内,他说“阿炎真好看。”
喜烛烧的作响。暧昧的灯火里,我瞧着镜中,女人散披着头发,眉目传情,以及古神几近痴迷的目光,我笑道:“神也会这般看人?”
“嗯。”
“那是嫍媚好瞧些,还是我?”
一瞬间的寂静,骨滦万古不变的神情,有了一个较大弧度的变化,他皱眉,思索,回忆,他在寻找记忆,他放开了我,半跪在地上,让我面向他:“嫍媚是谁?”
我勾着嘴角,手撑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才说:“一个天资神女。”
骨滦握着我的手,他有些发慌,:“阿炎冷吗,手怎地如此凉?”他明知故问,九天织女做的衣服怎会让人觉得冷,觉得热。分明是他意识到了什么。
我摇头,收敛了笑。
“阿炎?”他想用我的手握住他的手。他在证明我还是我。
“阿炎?”
“嗯。”
“你唤唤我?”
我不说话,也不搭理,也不牵他的手。
“阿炎抱抱我。”
……
神单跪在我身前,头埋在我膝上,他在崩溃,在逃避。骨滦双肩微颤,他在哭吧。
“骨滦。”
他抬起头,眉眼如画,没哭。
“你别说了,阿炎别说。我求你,阿炎。”骨滦句句哀求,字字颤抖。
我俯视他,像是叹了气,又像是平平淡淡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我问你安好,但你与这宇宙同寿,我便也是多说……”
“不是的……”骨滦想要否认又想哀求,最后混在一起的神情竟是那般无助。
归途别开脸,不想再看这部闹剧。
枉为古神!
“今日大婚,我便有一个请求。”
“阿炎,阿炎,别说了……我不要你唤了,不要抱了。别说了。”骨滦语无伦次拯救着走向,最怕他不高兴的人现在不听他说话了。甚至不在意他了。
“我想要你,记得我,爱我。百年孤寂,尝尽凡间相思之苦。世间再无我,你可愿?”
他伸手触我的眉眼,鼻唇,头发。修长的手指在发抖,“不愿,我不愿,本神不愿!”
“骨滦不愿就算了,那就要你万古岁月,再不记得我?”
骨滦看我笑得极近温柔,顾盼流兮。他便全身失力跌做在地。他知,眼中的婚服是假的,身处的婚房是假的,大婚是假的。他知道我不是我,他知道这是一场大梦。
梦境的景象瞬间崩塌,变为废墟。我渐渐透明,在骨滦悲戚的目光中归于无。
同心结像被人放弃,像跌落的水晶也破碎成渣。
黄粱一梦,不能放下,不能解脱。愿沉沦,愿深陷,愿不得超脱,愿手握岁月长河,孤寂余生,不解相思之毒。
骨滦想忘,又不舍,只得受尽噬心之痛。想与宇宙同归,一切重来,可阿炎不愿。
他的阿炎,梦到尽头还在诅咒他。咒他受世间苦楚,咒他余生不记得。
骨滦向世人打听,可人间无尽答案。他还在寻,生怕错过阿炎喜欢的红尘人间。
可笑世间人总有相似,他总驻足回望,待到那背影消失在人海尽头,才继续走自己的路。
佛祖说:“菩提生性聪慧,怎地出了个痴儿?”
痴儿?
是啊,痴儿。
痴得好,痴了也好。
骨滦徒步走尽人间,看舞女翩翩,看山花烂漫,看风藏了心事,看四季冷暖,看人走茶凉……看遍世界万物竟真的没有那人的一丝气息。
他不奢求再见,只求记得。
他在找阿炎。
他在找一个人。
他在找一样东西,不确定是什么。
他忘记了什么,回顾苍穹,无人为他解答。那位制衡六界的使者归途……他不会回答的。
记不起就不记了,不去思索了,只是偶尔冷时,全身发疼时,骨滦想做同心结。
同心结,同心?
谁和谁同心?
他忘了什么?
骨滦又想,神能忘记什么,当是没有的。亘古记忆皆是一片平淡,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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