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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新生


  听域里静谧无声。
屋顶不高,瓦片排列得有点歪斜,似乎比以前更旧了,缝隙间有毛茸茸的青苔和深色的泥土,但白皓修感觉自己睡久了眼花,看不清细节。
夜里太安静。窗户微微开了条缝,夜间有微风,有鸟鸣,但风声细密,鸟鸣单薄……居然听不清楚有多少只。
——村子里其他人的动静呢?
白皓修尝试着将听域扩张到最大,便是打开囚门,将残余的风精灵一股脑放了出去。它们振翅涌向四方,再也没有回来。
阚明瑞在旁边的桌子上趴着睡觉,他的呼吸声也前所未有的小。
而村长在“哪儿”?
白皓修听不见隔壁房间的动静,觉得很不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浩浩荡荡地在朝他涌来。
然后他挪动目光,盯着房间另一头的柜子上,点的一盏微弱的小油灯。忍着难受,抬起手,挤出灵力化风,想把灯吹灭。但重伤后这点气流都控不稳,吹得屋子里的光摇曳变幻。
“……”阚明瑞突然坐起来,见白皓修醒了,忙坐过去,“你怎么了?”
白皓修满头是汗,“你把灯吹了。”
阚明瑞愣了愣。
白皓修心有不甘地喘了几口,“把灯吹了。”
阚明瑞按着他,“别乱动。”掌风一翻,火苗顿时熄灭。
人类的眼睛不适应骤然减弱的光线,两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片模糊。
“……”
“……”
阚明瑞后知后觉,怕白皓修一时间难以接受,又点亮那灯,斟酌词句。
屋子里柔光重现,白皓修果然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丝莫名其妙。
——完全的生魂转换……
崩玉。
胸口突然爆出一阵绞痛,白皓修揪住胸前衣襟,撑倒在床沿呕出一口淤血。
阚明瑞忙去拍他后背,浑身发毛。
白皓修趴在床边咳嗽,魔怔了似的盯着那血迹,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结印,默念一段几乎要忘记了的圣咒祷文,又是撕裂般的剧痛,但这是由于伤势,不是从前那种由死魂引起的圣咒反噬了。
“你干嘛?”阚明瑞着急地说:“你经脉全断了知不知道?”说着替他点燃一小簇圣火,飘飘摇落到那血迹之上。
然后就熄灭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皓修呆了一瞬,突得笑出了声,“哈哈哈……”
阚明瑞有点手忙脚乱的感觉,扶着白皓修躺下,但见他笑个不停,身子抽搐,最终笑出了苦涩的眼泪。
白皓修浑身颤抖、冰凉,眼中又是惊恐,又是混乱。
阚明瑞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这时白皓修一把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重伤的人。阚明瑞觉得自己腕骨都能碎了,只听白皓修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阚明瑞有点魂飞天外地说:“你别激动。”
白皓修脸上一片潮红,哪里平静得下来?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阚明瑞回头一看,原来村长根本没睡着,听见点动静就过来了。
白皓修也望过去,见村长头发凌乱,脸色灰蒙蒙的,随意披了件外套,像是刚从床上起来,一脸关切。
他松开手,张了张嘴,眼中热泪洒下,“爹……”
村长顿时也掉了两滴浊泪,走到床边坐下。阚明瑞赶紧让开。
温暖的体温包绕过来,白皓修把头靠向村长腰间,脸也埋住了,啜泣着。
村长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星历九百九十五年,六月初三。
阿泉村的村民们从没见过这种架势,六天了,正儿八经的漠阳灵武者把守村口,每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盘查,更控制了村长家附近的一大片区域,感觉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黄老家的阿皓,不是那年给黄婶报仇,在漠阳杀了好多人,被处死了吗?”村民在家门口嘀咕:“搞半天还有隐情,是被上边的藏起来了啊?”
邻居也很意外,指点说:“你瞧这阵仗。李家幺儿说,那天看到有人赶马车把他送回来的,跟着来的还有好几车大夫!”
那村民不理解:“那他这衣锦还乡也不像啊,怎么人没出来跟咱们讲几句?”
“不知道,”邻居摇了摇头,“谁敢瞎打听?”
两人念念叨叨,见路上飘过一个熟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手边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身后有两个挎刀武士压阵……
“哎!”那村民吓得喊了声,“二娘!”
那妇人是黄家二娘子,正一脸茫然地往村长家里走,寻声望来。
村民和邻居见后面的灵武者竟也停下了,像是让他们说话,心中一喜,赶忙冲上去,先冲灵武者们哂笑一阵,“军爷辛苦。”这才问二娘子,“二娘,你怎的这个时候回来?”
二娘子一头雾水,“我带润儿回来看我爹,给他做了件衣裳,今儿是他寿辰。”
村民和邻居恍然,“噢!”
二娘子赶紧问:“王叔,出什么事了?”
那村民不敢在灵武者面前多说,含混道:“哎呀,你回去就知道了。”然后又笑着说:“是好事,好事,呵呵。”
二娘子忧心忡忡的脸色沉了下去。
——白皓修!
她俯身把女儿捞起来,往家里走,如芒在背,走着走着加快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身后的灵武者们危险极了,殊不知人家也在后面挠头,面面相觑。
遥遥望见村长家的小院儿时,旁边又蹿出来两个人拦路,二娘子惊魂未定地停住,吓得直喘。这时送她来的那两人交代说是村长的女儿,回来探亲的,然后拦路的灵武者就说:“请稍待。”
回头跑了,也不知要跟谁汇报。
二娘子急得打颤。
润儿也问:“娘,姥爷家?”
二娘子忙道:“闭嘴!别乱说话。”
润儿一哆嗦,从母亲身上滑下来了。
屋子后面跑出来一个人,是阚明瑞。少年修长的身形太有辨识度,二娘子刚看到个人影,心里百味瓶打翻了,狠狠眯了眯眼才发现不认识,然后一颗心又悬起来,草草伏了个身。
“夫人快请进。”阚明瑞忙把母女二人带进去,很友好地说:“我叫阚明瑞,是白皓修的朋友。”
二娘子不敢在灵武者面前多话,走近几步,发现村长家背后有一大票的官兵安营扎寨!有些是武人,有些则是一身古怪的白袍,空气里也飘着一股药香。
“这……”二娘子紧张地走不动道了。
阚明瑞说:“不敢相瞒,是小弟擅自决定送白皓修回来的。他伤重总不见好,漠阳那边都喊交代后事了,我就想着……总得让黄老伯再见一面。”
二娘子瞪圆了一双杏眼,天雷滚滚地瞧着他。
阚明瑞尴尬地一笑,“但谁知他一回来就好了呢?这下,黄老伯舍不得他走。大都护开恩许他们团圆,才派了这么多人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二娘子只觉得脑子转不过来弯儿来,“大都护?”
阚明瑞笑道:“是。不过我们也不敢久待了,只是今天是黄老伯寿辰,白皓修还是想陪他。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再次抱歉。”
二娘子心中郁结这才消散不少,知道自己之前脸色不佳,低着头僵硬地说:“是妾身失礼了,请公子恕罪。”
阚明瑞赶忙回礼,“是小弟头脑发热,糊里糊涂,闹出这么大阵仗,惊着夫人和众乡邻了。”
二娘子浑不自在地咬住嘴唇。
阚明瑞陪她和润儿走到院子门口,就表示不打扰了,原地消失。
二娘子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牵着女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屋门口坐着村长和白皓修二人,两年不见,他竟少年白头?他们身前摆了个火盆,身后是黄夫人灵位。两人低声絮絮,一面给黄夫人些烧纸钱。
“姥爷!”润儿喊了一声。
白皓修和村长循声回望,两人面上均有泪痕。
润儿挣开母亲的手,哒哒地朝村长跑去。本来二娘子提前半个月说过要回来探望的,但村长这几天哪想得起这事?一时间愣住了。
白皓修平静地喊了声:“二姐。”
二娘子的心针扎似的疼,牙根咬紧,恨他的不寻常!恨他惹是生非害死了母亲。一时间又急又怒,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克制不住,冲过去把自带的包裹塞村长怀里,里面装着她为村长做的衣裳,然后抓起润儿又进屋里去。
“哎,干什么?”村长一时无措,担心白皓修多想,回头望他。
白皓修安慰地眨眨眼。
村长心焦难受,“你坐着。”然后才进屋去。
白皓修继续给黄夫人烧纸。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之前的头发白了,但偏偏新长出来又是黑的,拼在发根一小节,非常奇怪。再加上重伤后卧床久了,病容萎靡,让人瞧着不舒服吧?
悄悄地,阚明瑞来到他旁边,脸色也不太好看。
“其实不该这么回来。”白皓修低声说。
阚明瑞应了声“嗯”,警惕四周,“他们另有安排。”
白皓修才问:“咱们回漠阳之后做什么?”
阚明瑞叹气,蹲下来说:“总督遇刺,病危了。怀将军四月底进驻轩辕塔,然后跟央阒司打擂台。现在审判镇改组,怀将军和茉雁府抢着塞人,新的神侯君必须是自己人。你这趟回来,是为公开审判做准备。”
“……”白皓修其实朦朦胧胧记得一点。
崩玉本身没有治愈效用,不过它扭转了暴血后的死魂转化,间接使得那些回道士的再生术起效,治好了那个贯穿身体的外伤。不过生魂转换耗费数日,期间他身体脏器几乎没有供血,大面积坏死了。暴血之后经脉全毁,又被崩玉重构,能撑下来实数命大。
阚明瑞和霁慕白先是把白皓修送到北区署衙做应急处理,然后又往漠阳送,俨然是在鬼门关和阎王爷抢人。
在漠阳,回道所所长方石青和技术局金子明共同诊治,但都说没有经脉再生的条件,只能先稳住情况维持性命,等白皓修慢慢恢复了大半个月,他们搞明白龙骨的内置阵法之后,才敢进行再生术式。
然后等生命体征稳定,就搬回家里来了。
这时,村长抱着润儿出来,神情很是混乱,二娘子似乎在屋子里哭,但好歹不敢在这么多灵武者的面前让白皓修难堪。
白皓修有点……自己在“仗势压人”的感觉。
村长宽慰道:“别管她,她不理事。”
阚明瑞又自觉遁了。
白皓修也没说什么,一句道歉太苍白,能弥补什么呢?不过润儿倒是乖巧,看大人们有事,自己也不闹,端着小凳子坐在旁边,专心看纸钱在铁锅里烧。
村长把表情控制好,给她介绍,笑着说:“润儿,叫三舅。”
润儿眨眨眼,腼腆地望着“陌生人”,怯生生地说:“三舅。”
白皓修怔了一下,想摸摸她的小脑袋,最后忍住了。
————————————
后来无话,晚上白皓修没和他们吃饭,早早上床歇息。二娘子把润儿也哄睡,然后才跟村长到另一个房间里说了几句。
白皓修现在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更怕听到争执,于是闭眼假寐。阚明瑞还是在屋里照顾,白天他精干警醒,晚上却显得有点浑浑噩噩的。
白皓修睁开眼,有点奇怪地问:“你不去睡会儿?”
阚明瑞摇头,“不用。”
白皓修感觉自己其实不缺人照顾,而阚兄玻璃心,估计是内伤了。劝慰道:“你别多想,这是好事。”
“……”阚明瑞的嘴唇有点发白,这几天只要旁边没人,就一直不跟白皓修有眼神对视。
白皓修想再说点什么,但阚明瑞突然灵光乍现状,“哦你知道吗?大都护的养女,以前跟你在猎虚营的那个,玫姑娘,这次也要一起去的。”
白皓修一愣,“为什么?”
阚明瑞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闹了半天,她居然是皖州人体实验的受害者,而且还是黑水渊都督潇康的……青梅竹马。”
白皓修瞠大眼,要不是身上难受,他能表演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阚明瑞说:“涅狄之前把我打晕自己跑回去了,但他留了情报,确定潇康是他们的人。这次庭审的矛头会指向皖州,先拿潇康开刀。”
白皓修惊疑不定地消化了一会儿,然后在凌乱的记忆中想起什么来——
与冷巡冲突,曲魂暴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劈开混沌,天下无有与其争锋。
“那天……”他下意识地抚过左手拇指,骨扳指还是不见,回忆道:“我好像看到潇康的噬神枪。”
阚明瑞问:“啊?”
白皓修思绪飞转,“那里的雪族也有点怪。刚开始,这扳指我以为是自己弄丢了,现在想想,也许不是。”
阚明瑞半晌才问:“雪族拿走了?”
他很难不想到那个和白皓修长得一模一样的雪族,猜也猜得到关系。所以他觉得白皓修不可能真的那么平静。他手腕上残留前晚上被攥着的感觉,骗不了人吧?
白皓修顾自说:“可是潇康为什么突然出来?”
阚明瑞没吭声。
“蒲先生以前……”白皓修微微皱眉,精神已经凝聚,“是找过雪族么?”
阚明瑞魂不守舍地说:“有这回事。”
白皓修问:“因为我?”
阚明瑞克制着道:“八六年,听说是雪族找到荆州瞬天部揭发了董卿蓝,这才导致人体实验案发。蒲先生觉得这事干的出格,怀疑雪族暗中窥伺咱们……所以,他拿你的信息换来了雪族一首打油诗,说的就是茉雁幽菡翻越天山的事。”
白皓修有点恶心,“他们为什么要窥伺人类?”
阚明瑞摇头,“不知道啊。”
白皓修迫不得已地,再去回想冷巡说过的话,似乎字字浸毒染恨,又透着极度的无奈和屈辱。他暗忖道:“那你说这次,是不是要打仗,把皖州收回来?”
阚明瑞想了想,“凤朝楼死了,皖州可以算作沦陷,那有可能。”
白皓修感觉和雪族的事还没完……
阚明瑞叹一口气,透露着全身心的疲惫。
“你干嘛总长吁短叹的?”白皓修揉揉眉心,有点烦。
阚明瑞精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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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部队拔营,有条不紊,灵武者的痕迹被一扫而空,负责护送的人都在马前准备,中间簇拥着一架马车。
二娘子带润儿在后院玩儿,还是不跟白皓修说话。村长就忙前忙后的,左右为难,还得装作无事,不让白皓修伤心。
“你尽心替大都护办事,好好回报他栽培。”村长不厌其烦地说:“我这里什么都不缺,有这许多人照顾呢,千万别担心家里,知道吗?”
白皓修神色轻缓,“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写信。”
村长望一眼外面忙碌的人们,叹道:“我把你这包药给他们装上。”便走出去。
白皓修看见村长的身影被马车挡住,而那背后还有一个人,是阚明瑞。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马车下露出四条腿,但村长突然一下弯了膝盖,阚明瑞忙不迭把他扶住。两人僵持着,又说了几句话,村长从马车后面出来,默默地用袖子拭泪。
白皓修发现他老了好多。
他一直都知道村长年纪不小,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那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在一众灵武者的衬托下,瘦弱的身子显得有些佝偻。
白皓修撑着椅子,站起来,转过身,在黄夫人灵前跪下,点三炷香,肃穆庄严地磕了三个头。
“娘,”他抬起眼来,浸透着一股悲壮决绝,“这世上福祸相随,我已看得开了。我既然再世为人,定不负光阴,来年挣出一条生路,告慰您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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