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戳穿
“师父，我与母亲才搬来西陵胡同，离这儿不远。今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日后必定备好礼再登门拜访。”
施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地作揖，他原只是想碰碰运气，未曾料到半路便碰上林娘子，实在是失礼了。
林大夫摩擦着下巴底下的青色胡茬，神色变幻，最终温和地笑道：“无碍，自是欢迎。”
冯娘子见不得这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以娘子还需静养为借口，委婉地劝施大夫离开。
林皎皎正好也有事与娘商量，遂对施大夫粲然一笑，犹如雨后的荷塘，虽经风雨仍开得烂漫。
清俊有礼的男人面皮一红，唇角上弯，拱拱手便退出了正堂。林大夫与弟子多年未见，有些不舍，便也跟着出去了。
如此只剩下林皎皎和冯娘子面面相觑，二人面对面坐着，半晌无言。
“娘子……”冯娘子试探性地喊了声，希望回旋一下这僵滞的氛围。
“娘，施大夫并未成亲。他那日回到家中后便被人打残了双腿，中间又遇上祸事，蹉跎了数年才好全了。他亦给安济坊寄了不少封信，却只收到了那一封被捏造的‘成亲’信。娘，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林皎皎语气里含着冷肃，头一次不做那撒娇憨态。
她不动声色地摸着冰凉的红木扶手，比景福宫里的要差几分，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冯娘子一愣，心思电转之间，美眸圆睁，不自觉地前倾，惊诧地问道：“怎会如此？”
“是啊，怎会如此……”林皎皎的话像是裹着来自北风的寒凉之风，透着浸到骨子里的冷意。
“娘子若是累了，就去歇歇吧，当下养好身子为重。”冯娘子担忧地握住林皎皎放在膝头的手，转了个话题，想要糊弄过去。
但林皎皎却是不想再浑浑噩噩地过活了。
她缓慢地从冯娘子温热的掌心中抽出自己捂不热的手，带着点颤抖，轻轻道：“娘，您到底瞒了我什么？”
往日的桩桩件件皆浮上心头，由不得她心中惴惴。
赵老大是爹爹的好兄弟，待自己不错。
这替嫁一事明明就是一个火坑，又不是非自己不可，他为什么会主动带严家的人亲自来瞧？
再看事后情态，平日豪爽讲义气的汉子不是不愧疚与后悔，跪下“哐哐哐”给爹娘磕了三个响头，眼睛猩红，就像是不得已被人逼迫了一般……
自那之后，爹爹便与“不求人”决裂，再不为社里的兄弟看病，与赵老大也是当场恩断义绝，再无来往。
少了“不求人”的进项，爹爹在安济坊哪能赚得许多银钱？
自己之前只一心憨顽，用着许多好东西却是一叶障目，没注意到这一点。
林皎皎将手塞进袖子里，就着手臂的温热，好像这般就能暖和些。
“娘子这是何意？我并无对娘子隐瞒什么。”冯娘子笑脸收拢，镇定地回道，全然不虚心。
“不，大姐，我们是有事瞒着你。”
林大夫让护卫离去后跨进来，随手将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窥探。
“郎君……”冯娘子神色一变，拦住林大夫，似是警告。
但并未起到作用，林大夫绕过她，站在林皎皎面前，沉吟片刻，才有些艰难地道：“大姐，我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皎皎疑心自己听岔了，茫茫然地“啊”了一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林大夫。
冯娘子慌张地去拉林大夫的衣袖，想要将他带离，却反被人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她嘴唇颤抖着，左看右看，跟着解释道：“娘子别听你爹爹胡言乱语，你爹是糊涂了，我这就拉他出去清醒清醒。”
林皎皎看着林大夫内疚却坚定的眼神，有些支撑不住地缓缓坐定，她晓得爹爹不会乱说，这事定是真的。
怎么会……
他们隐瞒的怎么会是这件事。
林大夫长叹了一口气，不顾冯娘子的劝阻和喊叫，将事情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记得是三月二十日，我正在安济坊清点药材……”
“林如松，别说了！”冯娘子见好说没用，发了狠，硬是要去捂住林大夫的嘴，却被人轻易拿住。
“我不知道你对大姐到底有什么安排，但是她应该了解自己身世。”林大夫厉声喝道，眉头聚拢成一座小山峰，难得犯了脾气，全不似往日温和随性的模样。
冯娘子双手被钳住，她咬着唇，挣扎中绾发的簪子掉落，青丝散乱，自己也无力地跪倒在地，垂着头，有些失魂落魄。
她知道今儿这一遭是避不过去了。
林大夫看着林皎皎木楞的样子，有些不忍，但这事不说开了，他怕娘子还会想着法子求着大姐。
“我听到急促的扣门声，虽然那时已经打烊了，但毕竟人命关天，我开门就见到你娘手里抱着一个婴孩，跪下来求我救救这个孩子。”
林皎皎点点头，似乎很平静。
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孩子”。
“我那时见你面色青紫，未曾有呼吸，分明是……便想推拒过去。谁知你娘却是拉着我的袖子不放，说是听到了你咳嗽了一声，必定还有救，我实在没办法，就照着寻得的医书上的法子试了试，没曾想真的把你救活了，有了口气。”
说到这，林大夫也是感慨万千，约莫是老天爷眷顾，大姐才能活下来。
没有十分的运气，回不来这人间。
“日久生情，我与冯娘子结为夫妻。后面的事，大姐你应该也有印象。也是你顽强，熬过了一轮又一轮生死关头，十岁左右这心疾才渐渐稳定下来，不再突兀发作。”
林皎皎自然记得，她同样记得爹和娘为了这病是如何没日没夜地守着她，免得她发病时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机。
所以，她怎么能不是爹的女儿呢？
“你也知道，你娘自小对你管教严格，除了身体原因之外，我猜测约莫与你亲生父母有关……”
“林如松，你真是疯了。娘子别听他的话，我们去休息，去休息……”
亲生父母这四个字触动了冯娘子的关窍，她使出惊人的力气挣脱了林大夫的手，急迫地膝行至林皎皎旁，想要将人带到床榻上。
原来她也不是娘的女儿……
林皎皎的视线有些模糊，但眼睛却干涩，没有一点泪水。
乍听闻此消息她以为自己会伤心得很，但实际上只余下一片麻木。
林大夫面露不忍，双拳紧握。但都到这地步，又有何遮遮掩掩的必要？
“你回到宫中后，我欲如你所言，即刻前往江南，免得你受人钳制。但是你娘，不，是冯娘子却不愿，再问缘由又不肯多言，直到引来太子的人监视，她方同意收拾行囊出门。就好像故意要落个把柄在人手上……”
“娘子，娘子，别听，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冯娘子一时想不到好的借口，只好重复着虚软的辩驳，企图叫林皎皎给自己一分信任。
林皎皎低头，视线里是娘那张涕泪交流的脸。
“我不知道冯娘子为何总是想将你往那宫城里送，或许是因为你原本应是官宦人家的儿女，她不愿你束于商户出身，才希冀你攀上高枝。”
语毕，林大夫将他的娘子扶起来，中途未与冯娘子对视一眼。
林皎皎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合适，只能继续摇动僵硬的颈子，点了点头。
“大姐，你再好好想想吧。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爹、我都支持你。”
林大夫小心翼翼地合上门，给林皎皎留下静思的余地。
见两人走后，林皎皎僵硬的脊背陡然弯曲，泄了气一般，一步一步挪到床榻上，跟儿时一样用被子蒙住自己。
谁也不用搭理，谁也不会打扰她。
再说夫妻二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冯娘子怔了一刻钟左右，方回过神来，转头就给了林大夫一巴掌。
又快又狠，将人打得头都偏了过去。
林大夫望着眼前气到抖如筛糠的妻子，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苦笑不已。
“林如松、林如松，你真是疯了，你以为这样是对娘子好吗？前头也就算了，后面那些话是想挑拨我与娘子之间的感情吗？我真是想……”
“也想打断我的腿吗？”林大夫淡然地接了下去，却叫冯娘子不由地退了一步，气焰半消。
林大夫垂着眼，不欲看妻子那张漏了太多破绽的脸。
“回到长京城之后，我去找了赵哥一次。替嫁一事，我一开始只是以为财帛动人心，但后头我见你行事，却是动摇了。细想之下，昔日我与他情同手足，他又怎会将我的女儿往那险境里推？我便破了绝交誓言，央着他将实情说了出来。”
冯娘子的脸色愈发惨白，靠在方桌旁，勉力支撑着。
“冯青娴，‘不求人’实际的首领，你可真能藏啊……你瞒我瞒得好狠，也害了大姐……我原本怕大姐受不住才不欲戳穿你所做的恶事，没曾想你半点不知悔改。”
林大夫声音嘶哑，双目血丝缕缕，已是压抑到极致：“你怎么、怎么忍心设计大姐应下这事？你不知道这里头的风险有多大吗？一个不小心就要搭进去多少人命？我真是错看你了。”
冯娘子见林大夫已是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事，心神俱震之下，也是怒火中烧。
“你知道什么吗？从来只有富贵险中求，老天爷开眼，送来这么一个好机会能将娘子送到青云之上，我又怎能放过？你以为我不心疼娘子吗？你以为我真是那等铁石心肠的恶毒之人吗？”冯娘子气急，将茶盏扫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扎得这一对离心夫妻没有不疼的。
“所以，大姐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你不说，大姐迟早也要问你。”
一阵叫人屏息的沉默后，林大夫平复了些，直视着妻子，指出了这一关键之处。
冯娘子背过身去，冷冷道：“你没必要知道。”
“是吗？那我就往大胆了猜，我猜太子与大姐生辰在同一日……”
“够了，闭嘴，林如松，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留你不得。”冯娘子打断了林大夫的话，目光阴冷地望着她的郎君，好像对方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之人。
“娘，您真威风啊……”夫妻对峙的当口，林皎皎流着泪走了出来，直到出声才被人发觉。
望着林大夫毫无意外的平静神色，冯娘子牙齿生疼，知道这人是刻意激她，自己却一时不察中了计。
“娘子，我与郎君玩笑呢。”
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冯娘子依旧不死心，刻意语气轻快地说道。
“够了，娘，如果您真的有一日将我当成您的女儿来看，就告诉我亲生父母是谁吧。”
林皎皎一步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叫她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皆痛，却还隐忍着非求一个答案不可。
冯娘子踌躇半晌，左右权衡之下，终究是服了软，面色颓丧地开了口。
“我本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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