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傀垒
历史总有相似之处。
外力打破禁制的同时，即使被封掉了九成九的修为，许安平也感觉到了无形力量震荡冲击的余波。淇风在瞬间转向屋门的方向，随手掷出了一线黑光。
黑色在视网膜上擦过，仿佛抹掉了周围的亮色，将整个房间同化为昏暗的牢笼。半息之后，一个人影在虚空中显出身形，落地就直直跪了下来。
“噗、唔……”
来人半跪在地上，当场呕出一口鲜血，沾红了雪白衣袍的前襟。许安平屏息了一瞬，接着大步冲过去：
“无衣——？！”
他几乎是扑到对方面前，同样跪坐下来，低头去确认她的情况。伸出的手正要搭上少女的脉搏，却在中途一僵：
他现在的修为不够。
云无衣显然十分痛苦，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却已经没有半点力气。许安平顾不上多想，靠过去用肩膀撑住对方，脑中一瞬闪过几种强行解除锁仙咒的方法。
要是想救她的话……
突然，上方有人影一晃而没，光线明暗之间，靠着他的白衣少女已经被抱了起来。许安平蓦然后仰，看到云无衣的袖摆垂落眼前，遮住了另一个人的视线。
淇风抱着云无衣起身，转头进了内室，把她在榻上放下。神识迅速地探查了一遍，然后他取出一瓶丹药，直接把一粒塞进了她的口中。
如果还有半分余力，云无衣或许都不会接受，但她此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状态了。药效很快发作，在丹田内化为雾状，勉强护住了她濒临崩溃的道基。
“……”
听到榻上微弱但持续的呼吸声，立在门口的许安平吐出一口气，放开了攥紧的手掌。
房间一时陷入了安静。
许安平注视着榻上昏迷的云无衣。即使没办法用灵力去探查，他也能猜出现在的情况。
昨天两人出逃被捉，淇风和他对峙的时候，云无衣强行突破了锁仙咒，受了不轻的内伤。
为了疗伤，云无衣今早来找井烛伊。这一段本就是原著的剧情，所以许安平编了个理由，到井烛伊的地盘制造“偶遇”。
然后，两人又碰上了找过来的淇风。
那时淇风放倒了云无衣，但显然不会真的伤到她。按照一般修士的思路，等云无衣再次清醒过来，看着周遭空无一人、自己又受伤未愈，十之八|九会选择谋定而后动。
但是，云无衣没有这么做。
许安平被淇风拎上主峰后，时间并未过去多久。这么短的时间里，很难想象她怎么弄清了两人的去向，然后不顾自身的状况，动用灵力闯入了这里。
二度强行破除锁仙咒，绝不仅仅是“伤上加伤”四个字。若不是淇风塞了丹药下去，再拖延上一时半刻，这本书的女主就会死在故事的开头。
说实话，许安平没想到这个。
云无衣的性格利他而非利己，为人处世是非分明。书中她能为了保护原主的性命，不惜以自身作为威胁；也能在中期和淇风关系缓和后，为了门派大义痛下杀手。
她并不太在意自身的处境，对衣食坐卧的追求异常淡薄；反之，如果是重要之人遭遇不幸，她的表现……就如刚才那般。
作为一个读者，许安平不是不知道女主的性格。
可事到临头……他确实没料到。
被另一个人付出生命来保护，这种感觉几乎让他感到恐惧。许安平当然可以用“主角金手指”、“剧情意志”之类的话来解释，但他骗不了自己。
看着云无衣在自己面前呕出鲜血，那一瞬间，许安平没办法把她当成纸片人了。
青年遥遥注视着床上的少女，神情有种难以形容的迷惘。淇风等了一会儿，最终等到耐心耗尽，开口问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许安平：“……”
许安平怔了怔，视线终于从云无衣的身边移开，缓缓落在了淇风脸上。
黑发黑衣的少年盯着他，眼睛里燃烧着仿佛真实的火炎。穿着白衣的少女昏迷在他身边，袖口依稀可见干涸的血。
黑与白。从故事的开头，就被命运写下的对立与羁绊。
“没听懂吗？”等不到许安平开口，淇风的表情再次由怒转喜。他笑起来的模样依然无害，几乎是用一种亲昵的口吻道，“选不出来的话，我来替你选，保准你这辈子都忘不掉。”
“……”人都要死了，不就是这辈子都忘不掉吗？
眼下女主重伤，罪魁祸首因此迁怒，打算杀了他泄愤。为一人而倾覆全城，这种事淇风在书中不是没做过。
杀个人而已。何况要杀的这个修士，还是他命中注定的情敌。
许安平应该害怕的。但他站在这里，感觉自己一点类似的情绪都没有。
“要让无衣师妹恢复如常，一颗敛息丹并不足够。”许安平终于开口。他的语气平静得异常，就像没听见淇风之前的话，“之后辅助以疗伤的药物，只能让她恢复神志，却无法根治体内的创伤。”
敛息丹，就是淇风刚才给云无衣吃的那颗药。最早由邪魔外道炼制成功，目的是使人在一定时间内假死。
后来药方意外传开。几十年后，另一名修士接着发现，这种丹药在使人陷入假死状态的同时，也会使服药者的身体状况暂时停滞。
若是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身处极为恶劣的境地，可以试着服下一枚敛息丹。陷入假死状态后，修士的丹田与经脉会维持在重伤的状态，若能在药效结束前得到救治，就能捡回一条性命。
云无衣第一次冲破锁仙咒的时候，受的内伤已经不轻，需要完整的琥珀壁虎入药。当时井烛伊答应的轻松，仿佛那是什么能随便找到的下品材料。
实际上，也只有这位护法能这样随口许诺了。即使换到许安平所在的南陔派，一只完整的琥珀壁虎，也只提供给派内的元婴长老。
而整个南陔派上下，元婴修士不过三人。
这只是她第一次受伤的时候。而现在的话，即使有井烛伊的炼丹手段、一整个魔界能搜集到的材料、加上南陔派没有被带走的物资……
至多能让云无衣恢复意识。
而她的丹田与灵识完好与否，只能等人醒了之后再做探查。
虽然这么说，以修道之人的常识来说，有五六分可能保住性命，一二分可能保住丹田。
至于道基破裂、修为倒退、终身不得寸进之类的后遗症……在保全性命之前，一切都算是“小问题”。
这些道理，有点常识的修士都很清楚。因此，当许安平说出“无法根治创伤”这句话的时候，就如黄口小儿为家国之事长吁短叹。
简直引人发笑。
淇风没笑。他只“哦？”了一声，一副静候下文的模样。
许安平抿了抿唇：“我想和无衣结下傀儡契。”
青年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房间内的氛围隐隐变了。
傀儡契。
这三个字，代表了一种极为生僻、阴毒的契约，即使魔门之中也相当罕见。原因却不复杂：想要达成这种契约，首要一条便是：“被契一方需要全心全意献出自己”。
不是身体上的那种献出，而是极为玄学的……“服从”。
曾有魔修大能以亲朋数十人为质，逼迫结仇的修士订立契约。那人被逼到几近崩溃、匍匐在地请求允许，契约却依然没能生效。
没人知道这个“全心全意”是如何判断的。但事实证明，任何诱骗、逼迫之下达成的妥协，都无法真正完成傀儡契。
而一旦契约达成，被契的那一方修士，将会从字面意义上，成为主契者的“傀儡”。
古时有王侯命巧匠偃师造假物倡者，即后来的木偶人，又叫做傀垒。
签下傀儡契后，主契者掌握的远不止被契者的生死。只要心有所想，他们可以操纵对方的言行，探知神识所在，甚至彻底变更被契者的肉身、记忆与心智。
如同艺人用木材、布匹等材料制造傀儡，操纵它们的行动，排布出一幕幕傀儡戏。
真正的玩弄于股掌之上。
无论何种情况下，这句话都足以让人瞠目。淇风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意外爽快地道：“行啊。”
许安平眨眨眼，多少松了口气。
傀儡契再怎么罕见或是狠毒，也是存在某些好处的。契约结成之后，若是主契者道体受损，被契者将会自动承担一半伤情。
云无衣身上的伤口，若是能被分走一半，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无药可救的状态。等她清醒之后，完全可以借助契约的功能，把许安平身上的伤口“修补”完整。
傀儡契一旦结下，则终身不能解除。虽然不能解除，但双方愿意的话，可以在事后重新立誓，把契约封闭起来。
以云无衣的性格，许安平并不担心。
他总要让女主杀死男主。至于主角之外的角色，包括“许安平”本身，都是可以被合理利用的。
淇风望着许安平深思的表情，不知道对方此时在想什么。或许是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了，或许是担心云无衣的情况，又或许……
淇风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就像野外搭起弓箭的猎人，盯着立于枝头的黄雀，而后者浑然不觉。
过了一会儿，“黄雀”转头看了过来，语气隐忍道：“尊主。一般来说，契约都需要媒介材料，而傀儡契毕竟罕见……”
一句话吞吞吐吐，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淇风对上那双眼睛，仿佛透过伪装的皮囊，窥见了对方真正的模样。
看似温润融让的君子相，谁能想到此人竟敢女装潜入魔门？而沦为炉鼎之后，似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竟提出了傀儡契这个词？
正道修士……这算是正道修士吗？
“你要什么东西，直说就是。”
难得心情不错，淇风懒得听对方绕圈子。许安平垂眸思索了一阵，最后下定了决心：
“我曾经在派内玉简上见到，订立傀儡契首要是双方心意相通。除此之外，有几样不算罕见的辅助材料，以及一味主料。”
“——雯心草。”淇风了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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