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名字
八原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它名气不大，很多人提起的第一反应都是‘啊？八原，似乎是乡下吧。’
实际上因为各种因素的影响，八原县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农业县。它三面环山，一半以上的土地由森林覆盖，地形丰富多彩，气候温暖，极有利于农业和渔业的发展。
这是藤原初夏第三次来八原，风景已经和记忆中大不相同，这里的经济飞速发展，街道边的多了许多特产专卖店，来来往往的人有游客，也有专门来采购的本地居民。
不过唯一没变的是人群里四处游荡的妖怪们。
和东京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同，八原的人类与妖怪相处更为和谐。
这很大一部分都要归功于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因为不用像大都市里人们一样为生计奔波，八原人们的压力和精神状态都处于舒适的范围内，而妖怪是敏感的种族，他们会受到人类情绪的影响，八原这种悠闲的环境非常适合他们生存。
奇形怪状的妖怪们到处都是，它们仗着人类看不见，有的蹲在路边数蚂蚁，有的对着橱窗里的点心流口水，还有坏心眼的站在路中央，等人穿过它身体时发出奇怪的笑声。
藤原初夏抬起头，‘七迁屋’招牌映入眼帘，她撑着下巴略做思考后，将招牌点心各买了一份。
跟在那只馋嘴的妖怪身后，藤原初夏来到河道旁，歪头问道，“你好，要吃馒头吗？”
她举动却把兔子妖怪吓了一跳，它捂着脑袋缩成团子惊恐地喊：“呜哇！是人类，救命我要被吃掉了！”
藤原初夏一时沉默。
抱头蹲防是正确的，缺点是尾巴露出来了，圆圆的。
……有点可爱。
“我没有吃妖怪的爱好，只是想问路。”
兔子妖怪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个人类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便颤微微地接过了纸袋，蹙起鼻子嗅了嗅，奶香味瞬间充斥整个鼻腔，它的矜持没能维持几秒就被打败了。
“嗷呜！好吃！”
藤原初夏很大方，打开包装让兔妖逐一尝试，毕竟这些点心从一开始就是为它准备的。
俗话说吃人嘴短，兔妖几个馒头下肚后明显放松了很多，开始在河岸边舔毛。某种意义上来说缺心眼是妖怪们的固有天性，他们像没有接触过温暖的幼童一般，总是会被人类的一点小恩小惠骗得家底都交出来。
“我的名字是眠，你呢？我第一次遇见能看到妖怪的人类，好神奇。”
“初夏。”黑发少女折起裙摆坐在它身边，也捏出一块馒头咀嚼起来。
眠的眼睛是兔妖一脉相承的红瞳，此时正好奇地看着藤原初夏，“初夏是外面的人类吗，来八原做什么。”
“我来找八原的龙神，你知道她吗？”
“神？”眠摇摇头，“神明都住在高天原，不是八原。”
“呃，准确来说，我要找的是一个被奉为神明的妖怪，她的名字是龙姬。”
眠还是摇头，过了一会，它突然一锤掌心，起身指向南边的山，“对了，我听家里的长辈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南山的树林上空见过白色的龙，是不是你要找的‘龙姬’？”
藤原初夏闻言猛地坐直了身体，“南山？”
“嗯，有很多强大的妖怪住在南山脚下的树林里，那里有大片的忘忧花，祭典时大家的会在花田里喝酒，是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龙神应该也会喜欢吧？”
确实有这种可能，在藤原初夏的记忆里，龙姬因伤在一片山间的湖泊中休眠，附近有大片的花海，虽然颜色有点差别，但好歹也有了线索。
先去找南山的妖怪问一问好了，她很快做好了决定。
“你要走了吗？”看见黑发少女背起木匣，眠犹疑地拽住了她的衣袖，“馒头……馒头你还没有吃完。”
藤原初夏动作微顿，她看向兔妖怀里的纸袋，“这是给你的谢礼。”
眠一愣，它抱着剩下的大半袋馒头有些开心，毛茸茸的耳朵竖起来，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可是，我、我吃不完！”它紧攥着藤原初夏的袖子，站在原地犹豫半天，红宝石似的眼睛倒映着少女素静的面容，最后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请求道，“你能再陪我一会吗？就……就把馒头吃完。”
夏风拂过，西边斜阳半倾，燥热中带着河水的潮气。
黑发少女独自一人立于岸边，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懵懂的、谁也看不见的妖怪。
藤原初夏的内心告诉自己时间已经很晚了，早日找到龙姬的线索才是最重要的事，但不知为何，她想要再多待一会。发呆间，川樱那句‘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耳边突兀响起，没多做犹豫，藤原初夏重新折起裙摆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太好了！”眠把七迁屋的点心重新塞回了少女手中，兴奋地介绍着它认为最好吃的种类，在看见藤原初夏认真地一个一个品尝过去后，它忍不住讲之前的生活。
眠说，七迁屋的老板很厉害，每周都有新创意；还有小兔子形状的馒头，只不过那是周末的限定款，今天没有售卖；帮厨养了一只橘黄色的大猫，每次看见它都会发出‘喝、喝’的恐吓声；下雨的时候七迁屋不会在屋外摆摊，它只能透过玻璃看里面的人类……
眠一口气说了很多事情。
它的家人和朋友、奇怪的梦、喜欢的花、小窝门口的麦田，还有想去的地方。
藤原初夏一边吃馒头一边听着，时不时因为它有趣的想法发出轻笑。
慢慢的，太阳完全下山了，星星开始逐个显露出来，昭示着明天的好天气。
虽然藤原初夏有意放慢速度，但纸袋还是渐渐地露出了底部。
“还有还有，上次我在……啊，吃完了。”眠拿倒拿起纸袋，不死心地晃了晃，它抬头望向天边，才发现天色擦黑，“糟糕！已经这么晚了！”
“还赶得上吗？”它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
“赶得上。”藤原初夏安抚它，“明天去也没有关系。”
“可是天黑后很危险，人类妈妈会告诉他们的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会被妖怪抓走的……啊，不、不是，我不是那种妖怪，我不会抓你的！”
藤原初夏闷笑几声，她揉了揉眠的头发，承诺道，“没关系，我已经是大人了，不会有妖怪把我抓走的。”
眠的手指不安地扣来扣去，看着眼前的人类，它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贪婪。
为什么长辈们会说人类是可怕的生物呢？
和荒野间妖怪们不同，人类明明这么温柔，会给自己买馒头，还会听自己讲一下午的故事。而且人类的头发香香的，肩膀是暖暖的，抚摸头发的手那么柔软，要是能一直做我的朋友就好了。
“初夏，你在找到龙姬后，还会回来吗？”眠涨红了脸，“下次祭典，我带你去喝妖怪的酒吧！我会告诉其他妖怪，你和别的人类不同，你一定会和大家成为朋友的。”
藤原初夏不知如何作答。
先不论自己阴阳师的身份，等找到神社后，她应该不会再来八原了。
因为这里是埋葬龙姬的坟墓。
可是在对上那双单纯的红瞳后，她却不忍心说出那么果决的话。
“我……还要上学，不能经常来八原。”
眠低下头，看起来有些沮丧，不过没一会又振作了起来。它扯开七迁屋的包装纸，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蓝色的妖力点燃叶子，等燃尽后用黑色的炭渍在纸上写写画画。
写好后，它把这张不规则的纸交给藤原初夏，有些拘谨地说，“这是我的名字，初夏，只要你拿着这张纸呼唤出我的名字，我就可以听见！我会去找你的！”
藤原初夏拿着写有名字的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
“一定要叫我的名字哦！”眠向她挥挥手，蹦跳着向灯光晦暗处走去。
“我一定会来的！”
“下次见！初夏！”
车辆在街景中穿流而过，路灯下人影绰绰，独留藤原初夏一人站于人与妖的交际线中。
她脚下是湍湍流动的河水，手中是一张生命等重的包装纸。
‘怎么会有妖怪只是为了交朋友就将真名轻易地告诉人类呢，太没骨气了。’
鸦天狗的话在耳边回荡。
那时的藤原初夏也很困惑。
但现在，她抚平纸张上的褶皱，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武器匣的夹层中。
她似乎明白了。
太阳下班休息，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家中。
小镇里一户人家正围在餐桌边吃晚饭，饭菜并不豪华，但胜在营养齐全，再配上一碗刚出锅热腾腾的白米饭，让人食欲大动。
“怎么样怎么样？这是我新学的鱼汤方法，里面放了百合花的根，味道如何？”棕色盘发的中年妇女脱下围裙，坐在椅子上期待地问。
她的丈夫藤原滋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了一会后竖起大拇指。
养子夏目贵志也学着他的动作，两人严肃的模样逗笑了藤原塔子。
“太好了。”她捧着脸颊说，“下次再试试加雪菜的做法吧……啊啦，我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了，滋是你的吗？”
藤原滋摇摇头，他的手机在房间充电。
“是我的。”夏目贵志从外套里取出手机，走到门外接电话。
“初夏？”
“是我，夏目。”电话另一头，藤原初夏站在不知名神社外仰望天空，月光下她的眉眼有些冷清，“……说起来非常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迷路？”夏目贵志一头雾水，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我在一个神社附近，没有名字，刻印是一只招财猫，鸟居外有一座倒地的石狮子，神社里面好像封印过什么，但是绳子已经断了，所以说这种封印真的很不结实……”
夏目贵志越听越熟悉，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他第一次遇见猫咪老师的地方吗？！
“你在八原？”他转身回到房间里，随便披上一件外套就向外跑去，还不忘记嘱咐藤原初夏，“站在原地不要乱动，我马上来接你。”
看着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藤原塔子急忙喊道，“这么晚了，贵志要出去吗？晚饭呢？”
“抱歉塔子阿姨！晚饭先放在那，我很快就回来！”
话虽如此，神社离夏目的住处还是有段距离，中间甚至要穿过一片树林，一个来回的时间并不短，米饭也断断续续热了三次。
半个小时后，夏目贵志在藤原夫妇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带回了一位陌生女性。
“深夜叨扰，失礼了。”少女向两人鞠躬，“我是藤原初夏，夏目的朋友。”
“滋叔叔，塔子阿姨，初夏她没来得及订酒店，我记得家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可以让她借宿一晚吗？”
听见他的话，藤原塔子的脑袋一时短路，她捂着嘴巴眼神呆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藤原滋反应很快，推眼镜的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藤原初夏，粗略来看对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但那双紫色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股熟悉感忽然涌上心头。
“那个……我是不是见过你？”
“如果您指一年前的葬礼的话，是的。”藤原初夏点头，“我是幸太郎伯公的侄孙女。”
那是藤原初夏第二次来八原的事情。
一年前，藤原幸太郎——也就是藤原初夏的伯公过世了，他有本家的血脉，不过很可惜灵力贫乏，并没有成为阴阳师的资质。成年后的藤原幸太郎决定脱离本家建立自己的公司，藤原滋也是因为得到了他的推荐，才有了现在这份薪资不错且安稳的工作。
没有成为阴阳师并非是一种遗憾，在兄弟姐妹们相继因意外离世后，藤原幸太郎反而成为了老一辈中最长寿的一位，因此他的葬礼十分隆重，藤原初青作为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要出席的，而那时的藤原初夏状态有所好转，他便将人带在了身边，一同前往了八原参加葬礼。
也就是这一场葬礼，藤原初夏结识了辗转于各路亲戚之间的夏目贵志。
“是哦，姓氏是一样的！原来和滋是远方亲戚吗。”藤原塔子恍然大悟，她一改刚才手足无措的神情，热情地拉着藤原初夏坐在餐桌边上，“啊啦，我可以叫你小夏吗？吃过晚饭了吗？锅里还有米饭，我再去盛一碗。”
“不、不用。”藤原初夏有些拘谨，再加上肚子的馒头还没消化，她紧张得脑袋和手一起摇晃，“很抱歉打扰你们……”
“怎么会。”藤原滋泡好茶，和她聊起幸太郎伯公的往事。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见三人相处得仿佛家人一样和谐，夏目贵志悄悄地松了口气，他接过棕发主妇递过来的小碗，轻声道谢后就着鱼汤往嘴里扒拉米饭。
“说起来，贵志，你有看见喵吉吗？它的猫饭还在这里。”
“诶？大概是在外面吃过了吧，它饿肚子就会回来了。”
藤原塔子给他添了些饭，笑眯眯地说，“是吗？那就好。”
晚饭结束后，夏目贵志带着藤原初夏去打扫她今晚要住的房间。
藤原宅的空房很多，二楼平时只住了夏目一人，只不过大多都当做了临时的杂物间，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这个要放在上面吗？”
“我来吧。”麦色短发的少年接过纸箱，踮起脚把它放进了壁橱，“这下就差不多了。”
整理好最后的床铺，两人终于有机会休息一下。
“万分感谢，夏目。今天真是帮了大忙了。”藤原初夏坐在地上舒了口气，“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要在神社呆一晚上。“
以她的能力不至于遇见什么危险，但夜晚的山风温度很低，说到底是人类的身体，一晚过后最轻都是头痛，严重点甚至会发烧。
对于这个联系长达一年的‘网友’，夏目贵志也是第一次和她这样面对面交流，他无奈一笑，“借宿而已，能帮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是的，在一年前的初次见面后，藤原初夏和夏目贵志一直靠短讯联系。
他们聊天的频率并不高，基本上维持在一周一次，比起聊天，这种交流更像是另类的周志汇报。大多时间都是夏目诉说自己遇见了什么妖怪，藤原初夏则会根据对方的描述推测出妖怪的种类，接着向他科普一些常识，或者一些躲避妖怪的技巧。
因此，藤原初夏才会知道夏目就是‘友人帐’的主人，身边还跟了一只招财猫一样的妖怪。
“说起来，你怎么会在八原，是因为‘任务’吗？”
“不，个人原因罢了。”藤原初夏实话实说，“我想找一位名叫‘龙姬’的神明，有妖怪告诉我她曾经在南山上空现身，所以就想上山问问其他妖怪，应该会找到其他线索。”
“可是，你迷路的地方在北边啊？”
夏目贵志下意识说出自己的疑惑，在接收到少女欲言又止的眼神后豁然顿悟，他掩饰住自己的笑意连忙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忘记你迷路了。”
“说出来反而觉得你才是故意的。”藤原初夏叹息，如果不是山上信号不好，她才不会像无头苍蝇那样在陌生的地域乱撞。
“我可以看看友人帐吗？”她想起对方最近在妖怪之间流传的事迹，忍不住好奇，“现在东京的妖怪都知道八原有一位掌握妖怪生死的人类，手里的友人帐可以操控上面所有的妖怪。”
“……好夸张，听起来像是别人的故事。”夏目贵志苦笑，他带着藤原初夏来到自己的房间，友人帐就放在他的书包里，打开后里面是厚厚一沓妖怪的名字。
藤原初夏看着上面属于妖怪的文字，想起了自己武器匣中的包装纸，上面写着眠的名字，那是她第一次被妖怪如此直白地信赖着。
能够拥有这样一本友人帐的人类——夏目玲子，是怎样的存在呢？
“……玲子小姐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她自言自语道。
夏目贵志听见了她的声音，轻轻地抚摸友人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玲子外婆，应该是一个孤单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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