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当年
龙姬并非天生神明,这是藤原初夏的母亲告诉她的。
日本是一个多信仰的国家,在神明的区分上有先天和后天之分。
先天型神明居住于神明之地高天原,祂们因为自身的特性或伟大事迹受到人类的供奉,类似于天照、惠比寿、毗沙门天这一类,祂们大多于历史或神话中有所记载,受到神明制度的约束,先天性的神明很少死亡,即使死亡也会因为信徒的力量再次复活,因此数量上不会发生明显的增加或减少。
而后天型神明就没有那么多的规定了,这一类的神明种类很多,可以是植物、动物、妖怪甚至一些邪恶的存在,只要能够满足人类的愿望,用自己的能力换取供奉,拥有神社后,祂们就获得了被称为神明的资格。数千年来,不知道诞生了多少这样的‘野良神’,也不知道有多少‘野良神’死去了。
简单来说,先天神明诞生于人类的祈愿,而后天神明更像是一种修行方式。
和前者不同,后天神明与其最大的区别除了没有神位外,还有一个缺陷就是无法治疗信仰的反噬,也就是被‘恙’侵染致死。
对于先天神明而言,神器或信徒造成的‘恙’可以通过浇净水或者祓禊来解决,但后天神明大多为妖怪,它们天生和净水相性不合,手水舍中的净水甚至会对它们造成伤害,因此减少‘恙’的同时也会缩短寿命。
龙姬死于‘恙’的爆发,在遇见藤原初夏的母亲时,她身上的‘恙’已经非常严重了,甚至逐渐演变成了诅咒,让她退化成了半妖半咒灵的形态。
在藤原家的神社建成后,龙姬经常住在里面,并不是她贪图新颖,只是因为这里有她最后一位人类信徒——年幼的藤原初夏。
孩子的信仰并不强大,但胜在纯粹,有了藤原初夏的存在,龙姬神社门口的净水恢复了祓除‘恙’的能力,她经常会用杓舀满净化之水,从头顶直接浇下。
可惜这些水和绝症患者的止痛药没什么两样——在带走疼痛的同时,也带走了龙姬的生命。
白发神明的离开像是一场既定的结局,不过或早或晚之分,可人类生逆反天命的本性刻在骨子中,藤原初夏醒来后怨恨过很多人,伤害过她的人,自己的血亲,她像一个愤世嫉俗的疯子,平等地诅咒世间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都去死吧。
可到最后,她发现夺走龙姬生命的罪魁祸首无非她的信徒罢了。
背叛她的信徒,和名为藤原初夏的信徒。
“我想去找‘泥鳅胡子’。”
耐不住塔子阿姨的热情挽留,藤原初夏多待了几天,临走前她决定去见见那只白龙。
“今天?嗯……时间还早,来得及准备。”夏目停下摇晃逗猫棒的手,把喵喵叫的猫咪老师抱进怀里,“酒的话,我去问问滋叔叔,他应该有一些藏品。”
藤原初夏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酒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差场地。夏目,你知道南山哪里适合聚会吗?唔……安静一点,人类没有涉足的地方,不过也不能太偏僻。”
普通人类虽然看不见妖怪,但她带来的容器都是人类制造,要是有人误入山林看见一堆浮在半空中的酒杯和食物,明早天一亮就会有除妖人上门刷业绩。
“要举办集会吗,都有什么酒?”猫咪老师耳朵一竖,“这种事情中级它们很擅长,我带你去!”
“重点不是喝酒啊,老师!”
到最后还是变成了酒会。
南山的半山腰,空旷的草坪中央放着一方巨大的食盒,内侧刻画着藤原家特有的空间阵法,中级正指使着其他小妖怪往外搬食物,很快地毯上就摆满了夜雀食堂的雀酒和特色小吃,种类不多,不过就猫咪老师的口水量来看,也不枉费明子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藤原初夏花重金为泥鳅胡子准备了名为‘十六夜’的稀罕妖酒,这次的集会算是掏空了她的‘家底’,回学校后又要东奔西跑赚生活费了。
“初夏小姐真是大手笔!要知道这种规模的集会每年只有夏日祭典才能看见。”
没有暴露阴阳师的身份,藤原初夏在夏目的介绍下很快和八原的妖怪混在了一起,被猫咪老师称为中级的牛头妖怪挥舞起手中的小折扇,另一只中级妖怪跟着它一起向黑发少女奉承,“大手笔,大手笔。”
“只是有求于人罢了。”黑发少女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晚上要不要看烟花?没有烟花的夏日祭是不完美的吧?”
“哦哦!那可太好了!”
“别听它们的。”猫咪老师从烤八目鳗中抬起头,“而且小丫头你也没有钱了吧,经济独立前勤俭节约可是好习惯。”
这里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猫咪老师不合适,再加上它身旁翻倒的酒壶和鱿鱼须,夏目忍不住吐槽,“从你嘴里说出来完全没有可信度。”
“这都是我应得的工资,瞧不起谁呢!”
夏目冷漠插刀,“你。”
他们插科打诨的话有效缓解了紧张的氛围,藤原初夏深呼吸几次,调整成以往沉静的表情,“不用担心,只要有纸就够了,剩下的请交给我吧。”
短暂的下午是夏天独有的特色,没有等待多久,太阳的余晖已经染上了橙与紫的渐变色,空气中的燥热逐渐消失,只剩下夜晚的虫鸣和酒香。
收到邀请的妖怪们陆陆续续来到了集会,它们并不会像人类那样先来找举办者拉扯上半天废话,而是直接坐到空地上,和相熟的妖怪举杯共饮,在它们看来,好好享受这场酒会就是对举办人最大的尊重。
“啊,那是泥鳅胡子吗?和狸追描述的一模一样。”夏目远远看到了刚入席的胡子妖怪,和其他同体型的妖怪相比,这家伙的脑袋实在大的惊人,对方那两撇豆芽似得胡子也很有特点,非常符合他‘泥鳅胡子’的名字。
藤原初夏带着礼物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深深吐出一口气,“我出发了!”
“急什么。”猫咪老师一脚踹在她额头上,“这种情况应该等对方喝上兴致,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这么急忙过去目的也太明显了!”
“诶?为什么?”藤原初夏摸着脑门上的猫爪印一脸茫然。
“哼哼,不懂了吧。”猫咪老师屁股一扭跳到黑发少女怀中,信誓旦旦解释道,“酒是什么?是麻醉脑袋的穿肠药!你等他喝个半醉,神志不清的时候过去打探消息,他就会一骨碌把该说的全说了,礼物都可以省下。”
“你是馋酒吧?那是给泥鳅胡子准备的。”夏目捂住猫咪老师的嘴,“别听它的,初夏,只是去打探一些消息而已,不要搞得和贿赂一样。”
“能白嫖为什么要白给!这可是老道妖怪的生活经验,什么都不懂的呆子!笨蛋!”
“猫咪老师!”
身边一人一猫闹得不可开交,藤原初夏抿唇笑了笑。
她知道猫咪老师是在故意逗乐,但不可否认这方法很有用。
失望积攒越多,人的抗性就会越强,即使泥鳅胡子对‘龙姬’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也不过是从头开始。
没关系的,藤原初夏告诉自己。
还有时间。
直到夕阳完全隐入夜幕中,酒香化作无形的催化剂溢散,两只中级妖怪手执折扇开始在场地中央唱着怪模怪调的歌曲,猫咪老师已经完全醉了,满脸潮红的在里面跳舞。
此时氛围正好。
某处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人一妖席地而坐。
“晚上好,南山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泥鳅胡子并不意外黑发少女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藤原初夏将裙摆折进膝窝,接着打开怀中的食盒,取出‘十六夜’倒进对方的酒杯中,“我该怎么称呼您?”
“泥鳅、小胡子还是泥鳅胡子,随便怎么都好。”大头妖怪尝了一口杯中之物,酒水的醇香令他忍不住称赞,“吼吼吼,上次喝‘十六夜’时,还是和龙姬一起,真是怀念啊!只是……没能料到,下次共饮之人会是她的孩子。”
藤原初夏张了张嘴,激动和亢奋堵在嗓子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能找到龙姬的故人无疑是幸运的,这意味着真相已经不远,但同样的,她也不得不再次直面神明已经陨落的事实。
“我的名字是……藤原初夏,曾经是她的信徒。”
“我知道你。”泥鳅胡子说,“你的母亲是八原的巫女,是龙姬的朋友。她没离开八原前我在神社外见过她,那双眼睛很特殊,生死在她眼中就像一幅会动的画。”
泥鳅胡子陷入了回忆之中,原本呆滞的双眼肿流露出一种空茫茫的悲伤,藤原初夏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充当一个普通的小辈,一次又一次蓄满他见底的酒盏。
“可惜,神明的死亡无法预知。”泥鳅胡子垂下头叹息,“妖怪为什么要成为神明?我不明白,明明这种事情交给高天原的那些家伙就好了。”
妖怪的声音慢吞吞的,它并不擅长讲故事,好在夏夜很静很长,杯中还有酒和明月,泥鳅胡子饮下那捧杯中物,像是交换一般,缓缓将他的过往展现在藤原初夏面前。
泥鳅胡子诞生于八原南山,除了种族稀有外,和大多数妖怪没什么不同,修行就是唯一的目标,直到某天有只名为三筱的大妖怪告诉它,八原的白龙并非只有它一只,某座无名的山顶上,居住着一只同样孤独的白龙,她的名字是龙姬。
对很多妖怪而言,同类就是亲人一般的存在,天生会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新生的白龙带着莫名的希冀来无名山峰上,穿过花田和湖泊来寻找另一只年长的白龙,他幻想着,千年前就存在的大妖怪,到现在该会是怎样的姿态?
她的身躯展开是不是遮天蔽日,每一次的呼吸是否能引来风和雨,她的性格是宽容还是冷默,等见面后会接受同类的到来吗?
他甚至做好了被对方杀死吃掉的准备。
泥鳅胡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拍拍大脑袋,回想起一路上的忐忑,说不恐惧是假的……但是和恐惧相比,长久的孤独更加苦涩,无法忍受。
龙姬的住处在山顶上,路途遥远且偏僻。
穿过茂密的树林,没有了树叶的遮掩,成片的阳光倾泻在破旧的神社屋顶,空气中飘荡着几束蒲公英,鸟雀停留在屋檐和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讨论今天的晚饭,而白发的妖怪懒洋洋地倚在树下,手中把玩着一块破旧的木牌。
“下午好。”龙姬笑着说。
那一瞬间,泥鳅胡子以为自己看见了月光凝成的神明。
龙姬的美并不夺目,或许是因为诞生于水中,她的神情总是温婉的。龙姬喜欢独自摸在一个地方发呆,经常一个愣神就是半年过去了,这导致泥鳅胡子找到她时,甚至会有胆大的动物住进她十二单的袖口里。
“你不是神明吗?”看见她实在无聊,泥鳅胡子忍不住问,“为什么你的信徒从来都不祭拜你?”
龙姬听见他的声音,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她抖掉衣服上的落叶和尘土,难掩期待地问,“在妾身修行的这段时间,有人类过来了吗?”
怎么会有妖怪把发呆当做修行啊。
泥鳅胡子不忍戳破她的谎言,摇摇头道,“没有。”
“一个都没有?”
“没有。”
“是吗。”龙姬尴尬笑笑,重新坐回树下,继续没发完的呆。
自那以后泥鳅胡子经常会来找龙姬说话,免得她变成动物的固定居所。
时间过得很快,对长生种来说尤为明显。
某天,泥鳅胡子在其他妖怪口中得知,人类中诞生了一名能看见生死的巫女,无数人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得到她的一句预言,但窥见生死是神明的能力,巫女触及了不得了的领域,都说她很快就要被鬼使带走,成为地狱的员工。
“这个巫女会成为神明吗?”泥鳅胡子问,“因为灵力强大就要被迫去给地狱打工,这未免也太可悲了。”
“嗯,死后大概可以。”龙姬歪头笑了,“你很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向她学习,这个巫女一天收到的供奉比你一百年来都多。”
“诶?这种事情就不要单独拿出来说了。”
最后他们还是一同前往了巫女所居住的地方,在神社外远远地看见了麦色长发的少女,而她的背后站着地狱的使者,似乎是已经准备好带走她的灵魂。
“看起来只有人类的十来岁。”泥鳅胡子摇头。
龙姬那天异常的沉默,之后好一段时间,泥鳅胡子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神社没有,湖泊没有,花田也没有。
直到他在年幼的巫女手腕上发现了一只打瞌睡的白色小蛇,他才知道龙姬干了什么大事。
“你和鬼使打架了吗?”
“嘛……不算打架,一些小小的冲突罢了。”
泥鳅胡子没问她为什么作为一个大妖会和鬼使平分秋色,甚至还处于下风。
“一个让你变得比我的胡子还小的冲突,是吗?”他让龙姬盘到自己的手臂上,“还是为了一个人类。”
“才不是‘只是’。”龙姬反驳他,“妾身觉得,她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看见,很多点心没有品尝,就这样一无所有的死去,实在是太浪费了。”
“所以你让她成为了你的信徒。”
龙姬摇头,“不,是我的朋友。”
自那以后,龙姬一反常态开始游走于人类的城市之间,就在泥鳅胡子以为她要重新拾起自己神明的身份,开始拓展信徒人数时,龙姬的‘恙’复发了。
和鬼使那一战耗费了太多的妖力,旧伤新伤叠加让她身上的诅咒占据了上风,龙姬不得不再次回到神社中修养。
“好好睡一觉吧。”泥鳅胡子对她说,“下次再也不要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情了。”
龙姬苦笑,“谁让我是神明呢,她虽然没有流出眼泪,但我的心却在说‘救救她’。”
之后的事情藤原初夏是知道的,身为巫女的宁子嫁给父亲藤原润,成为了新一任藤原家的主母,三岁那年母亲带她去见了还在养伤的龙姬,像是命中注定一般,藤原初夏成为了龙姬的最后一名信徒。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六年前。”泥鳅胡子喝完酒,有些晕乎乎,“她向我告别,说要离开了……那时她的状态很不好,‘恙’和诅咒混杂在一起,她的手背上也出现了很多奇怪的眼睛,就像你们人类口中的‘咒灵’”
六年前。
藤原初夏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藤原家分支叛乱,家主藤原润看在亲缘的份上没有将主谋赶尽杀绝,然而掌权人的仁慈并由换来对方的感恩戴德,被赦免的罪人在主家放松警惕之时带走了他的年幼女儿,报复一样砍掉了女孩的双腿,再把残肢扔到藤原宅邸前,尸体则是抛进了水井中。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直面孩子的惨死,藤原宁子也是。
绝望的女人无法接受女儿的离世,她想以自己为代价向地狱换回藤原初夏的生命,在藤原宁子看来,这是她窥探命运的代价,而龙姬的出现及时阻止了她的妄想。
“剩下的交给妾身吧。”龙姬还是用同样的语气安抚她,“会没事的。”
“就像当年一样?”
“是的,就像当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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