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安塘城内阡陌纵横，水道遍布，屋宇鳞次，酒旗栉比。
行于其中，长街接着短桥，短桥通向楼阁，楼阁似连霄汉，繁华温柔，迷人心智，引人留恋。
而其享誉海内，风靡百年，不但有人力营建经营之功，亦有自然鬼斧造化之因。
安塘周遭，湖山兼具，再往南去，大江奔流，高崖耸立，蔚为壮观，端的是灵秀与险峻并存，多情与无情共生。
三尊山便是安塘南边群山中，最为奇绝一处。
有云横缭绕之幽，穷崖峭壁之险，飞湍流瀑之壮，历来是游人造访的圣地。
此时，寒冬腊月，山披白衣，树积厚雪，也别有意趣。
三尊山一派，虽踞于此地，倒也不限人上山游玩，三尊山大门之外，畅通无阻。
陆清三人在山门前下了马，接着拾阶而上。
石阶干干净净，昨晚才下的雪被推在台阶两侧，依着松树古柏，状似夹道欢迎的雪人。
陆清看着光洁的石阶，轻声一笑，心道楼霜剑性子一丝不苟，石阶让人打扫的这样干净，连积雪堆放的也是如此整齐。
楼霜剑不知陆清会今日返回，正在前厅见客。
客人一坐一立，赫然是隋思铮主仆。
蓝衣女子见楼霜剑这样年轻，这样好看，举手投足间，优雅之至，不由暗中凝望。
楼霜剑端正坐着，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十分得体。
细看，却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双眼平静。
连隋思铮提出想要加入议事堂时，眼底仍是毫无波澜。
隋思铮二人心底骤然一紧，忽然对眼前贵公子似的楼霜剑，敬畏起来。
楼霜剑喝着茶，淡淡道：“凡是江湖中人，都有资格入议事大会。不过席位有限，想要加入，需要先击败一人，才有资格谈取而代之。”
隋思铮道：“随便一人？”
楼霜剑道：“随便一人，但只能选择一次，若输了，三年后才可再上三尊山挑战。”
隋思铮道：“若是那人输了呢？”
楼霜剑道：“也要立刻下山，三年后再来。”
隋思铮道：“好！那晚辈便要来领教领教。”
楼霜剑淡然一笑，既不吃惊，也不意外，只道：“少侠后起之秀，此战过后，无论输赢，都会名动天下。”
恰在此时，有下人来报，说陆清三人回转。
楼霜剑眸光一动，又补充道：“掌门不在，楼某才越俎代庖，眼下掌门归来，此事还得由他做主。”
隋思铮天真一笑，道：“咄咄怪事，我在山下明明听人说，三尊山是楼前辈做主。”
楼霜剑殊无异色，只道：“山下传言，怎可当真？二位稍候，楼某这就去请掌门。”
说着，站起身，快步离去。
隋思铮和蓝衣女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陆清正在屋里吃点心，他下山数日，最想的还是三尊山厨娘做的枣花酥。
厨娘姓宋，是十几年前，由楼霜剑带回。
据楼霜剑说，他一日在汴城一家酒楼吃饭，尝到厨娘手艺，立刻便被美味俘获，不惜花重金，延请厨娘上三尊山掌勺。
彼时，厨娘的儿子年幼，一听三尊山，立刻一蹦三丈高，嚷嚷着要他娘带他去三尊山，他要拜师学艺。
厨娘爱子心切，虽要背井离乡，仍是答应下来。
厨娘到了三尊山，烹调手艺无人不服。
而她的孩子，也颇有武学天分，在外门历练几年，竟成了陆自非亲传弟子。
这孩子，就是陆清的三师弟宋留云。
其实，陆清师兄弟几个，师父各自不同。
他和连澄是沈逸章的徒弟，正儿八经的师兄弟，而他们的师父，早些年已经去世；刘惊落的师父叫李越洋，是陆清二师叔，失踪许久；林烺、宋留云和上官优游则是陆自非的弟子。
因为陆自非师兄弟四人，统共只有六名弟子，所以按照入门先后，一起排辈。
宋留云在其中行三，向来和陆清交好。
此时，他正坐在陆清对面，一脸忿忿地盯着大师兄吃枣花酥。
“师兄，你有没有将连澄教训一顿？”宋留云圆脸圆脑袋，大眼睛短鼻子，眉毛又浓又短，着急的时候，五官便凑在一处。
陆清疑惑地望着宋留云，道：“我为何教训他？”
宋留云哼道：“他小子在三尊山生活了这么多年，对我们旁的人没有感情也就罢了，怎么对师兄也那样不尊敬？不但平日在江湖说那些屁话，那天他来，开口竟直呼你大名，还说让我好好打扫三尊山，这里早晚是他的地盘。哼，所以我干脆将他送到你手上，希望你能狠狠揍他一顿出气！”
陆清讶然道：“你泄露我的行踪，是想让我揍他？”
宋留云道：“对呀，师兄身为三尊山掌门，见到魔教教主，于公于私，都该揍他一顿。”
陆清一噎，苦笑道：“你怎知被揍的不是我？”
宋留云心思单纯，因此陆清未将内力尽失一事透露给他。
宋留云坦然道：“三尊山上，师兄武功仅次小师叔，怎么会被那小子打？”
陆清无奈道：“那你可有想过，连澄这几年武学造诣会更上一层楼，甚至超过我？”
宋留云似是未想到这层，抓耳挠腮一阵，才道：“我就是觉得……哪怕他武艺在你之上，也绝不会对你下手，充其量把你绑了，揍上几顿。”
陆清摇头，叹道：“提起连澄你咬牙切齿，其实，你还挺相信他。”
宋留云想到从前，喃喃道：“我记得五师弟刚来的时候，每天安静的可怕，我看他可爱，去逗他玩，可怎么逗，他都不笑，非但不笑，还恶狠狠地瞪我。可是后来，因为大师兄，五师弟会笑会闹，才像个小孩儿。师兄，如果一个人教会你开心，并且愿意看着你开心，换作是我，绝对无法对此人下手。”
陆清敲敲宋留云的脑袋，调侃道：“难道你没听过忘恩负义，反目成仇？”
宋留云捧着脑袋，少见的多愁善感，他道：“若五师弟不是连寒碧的侄儿，不是向明山的教主，那该多好。”
陆清闻言，亦是出了会神，才淡淡道：“木已成舟，何苦做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正此时，楼霜剑进了门。
宋留云一见小师叔，顿时瑟瑟发抖，躲在陆清身后。
陆清却站起身，换上笑脸，没个正形道：“小师叔，几日不见，你老人家可好？”
楼霜剑看了陆清一眼，漫不经心道：“案子了了？”
陆清摇头，道：“议事大会在即，我便先赶回来。”
宋留云趁着二人一问一答，便想往外溜。
谁料，楼霜剑淡淡扫他一眼，问道：“留云，可有给你大师兄认错？”
宋留云流了几滴冷汗，暗自擦了，才转过身，回到二人身边，认真道：“大师兄，我错了，不该将你的行踪告诉连澄。”
陆清忙道：“不妨事，我胳膊腿俱在，他连澄能奈我何？”
楼霜剑盯着陆清看了许久，才转头吩咐：“留云，让你娘简单做几个菜，给前厅的客人送去。送菜的时候，顺便捎句话，就说掌门有事在身，还请他们多等片刻。”
宋留云连忙领命，跑着出了门。
陆清看着宋留云毫不留恋的背影，心想这小子真没义气，独留自己来面对可怕的小师叔。
楼霜剑一摆袍子，坐在陆清面前。
陆清迅速添茶倒水，恭敬非常。
见楼霜剑神色如常，才小心翼翼问道：“小师叔，来得是什么客人？”
楼霜剑不答，反而问道：“连澄呢？”
陆清喟叹：“不知道，今非昔比，我可不敢管他。”
楼霜剑慢悠悠喝了口茶，轻声道：“可惜当年没能杀了他。”
陆清立刻警惕起来，身子也不由僵硬起来，他试探道：“现在杀……似乎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纷争。”
楼霜剑偏头看向陆清，轻笑道：“你仍是护着他。”
陆清连连摆手，心虚道：“他一个魔头，我为何护着他？”
“哦？那清儿不如手刃魔头，以此扬威天下。”楼霜剑好整以暇，意外还有几分戏谑之色。
陆清笑嘻嘻答道：“小师叔说笑了，眼下我这武功，能手刃谁？”
楼霜剑轻轻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但将这功劳算在你头上。”
陆清一向看不透楼霜剑，心思数转，才云淡风轻笑道：“好啊。”
楼霜剑沉默有顷，却道：“也罢，既然你不想杀他，不如改为拉拢。”
陆清讶然，心想我明明说的是好。
楼霜剑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他道：“武林从前受制于朝廷，原因之一便是因为人心不齐，若以后你和连澄能友好共处，甚至于联手，便会夺回主动，令朝廷忌惮。只不过，正邪合作，确实匪夷所思了一些，也缺少一个契机。”
陆清接管三尊山前，武林人士始终低人一等。
朝廷忧虑江湖人士以武犯禁，时不时找些由头，兴师问罪，以图敲打震慑。
被问罪之人，纵使武艺了得，能逃出生天，他的家眷、他的朋友，总有逃不脱的。
且江湖中贪恋朝廷赏金的人也不少，助纣为孽之事，常有发生。
是以，江湖和朝廷矛盾渐深，势同水火。
陆清接管三尊山后，气象为之一新。
短短三年，江湖人士已有扬眉吐气之感。
但陆清知道，这些不是他的功劳，而得益于面前神秘莫测的小师叔。
所以他对楼霜剑纵有提防不满，可对于他的能力一向认可。
楼霜剑默默站了片刻，伸手推开窗，又唤陆清过来。
他指着院里的打着花骨朵的梅花，缓缓道：“清儿，种花和酿酒一样，若你耐得住性子，总会有群芳佳酿，但若你耐不住性子，不但一无所得，还会浪费春光、糟蹋粮食。”
陆清凝眸看着树枝上点点花苞，轻声问道：“你……怎会同我说这些？”
楼霜剑转头一笑，道：“你是三尊山掌门，武林之首，这些事，我早晚要告诉你。”
窗开着，送进寒风阵阵。
冲淡了屋内热气，似是也冲淡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室内静了许久，陆清忽地自嘲一笑，伸手关上窗，回到桌前，默默喝茶。
楼霜剑深敛如常，只负手看了陆清半响，才开口问道：“此番下山，可有收获？”
陆清闲散靠于椅背，懒洋洋开了口。
除了涂本空纹身一事，别的事他毫无保留，逐一道出。
他明白，这些事就算他想隐瞒，楼霜剑也有知道的办法，与其遮掩，不如直言。
楼霜剑果然似是早知一切，从头至尾，神色不变。
说到一法教，陆清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小师叔，涂本空说我爹和一法教覆灭有关，这可是真的？”
楼霜剑淡淡道：“我常年游历在外，无从得知师兄做了什么，又没做什么。”
陆清张了张嘴，追问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当初面对连寒碧对他爹的指责，楼霜剑也是如此应付。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不过，既然你不说，我便自己去查。
楼霜剑又道：“至于安塘城出现的蓝衣人，只知来自郁州，背景不详，我已让郁州分舵去查。”
陆清道：“他们衣着打扮都很讲究，不似小门小派，三尊山怎么会一点信息都没有？”
楼霜剑道：“大约行事低调。”
陆清蹙眉，又问道：“还有姓隋的那位公子呢？”
楼霜剑道：“一无所知。”
陆清回想起隋思铮在碧水楼的所作所为，啧啧道：“师叔，你是没见过那小子，当真是个混世魔王。”
楼霜剑笑笑，道：“我已见过他。”
陆清不解。
楼霜剑道：“他此刻正在前厅坐着。”
陆清陡然一惊，道：“他便是方才你提起的客人？”
楼霜剑轻轻点头。
陆清道：“他是要见我？”
楼霜剑颔首。
陆清站起身，奇道：“师叔，我明明没事，却为何要让他等着？”
楼霜剑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谁说你没事，你要陪我说话。”
陆清：……
陆清转念一想，又坐回椅内，笑道：“那小子嚣张跋扈，确实该杀杀他的威风。”复又问道：“他来三尊山拜访，所为何事？”
楼霜剑道：“他想入议事堂。”
陆清心道，那日在碧水楼，隋思铮不提此事，反而特地上三尊山，向楼霜剑请求，这小子倒是很有眼力见，知道三尊山到底是谁说了算。
楼霜剑看着陆清，问道：“他想入议事堂，清儿觉得如何？”
陆清指指自己，诧异道：“小师叔是在问我？”
这些年，楼霜剑乾纲独断，哪里问过他的意见，忽然被尊重，还有几分不习惯。
楼霜剑挑眉道：“自然是在问你。”
陆清笑答道：“小师叔做主就是，这些闲事，我可不想管。”
楼霜剑叹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已告诉隋思铮，会由你亲自答复。”
陆清狐疑地盯着楼霜剑，心想这难道是什么一石二鸟之计？
楼霜剑眸光涌动，语气仍是和风细雨言，他道：“清儿，你不信我？”
陆清心想，确实不信，但为了这点小事，他也不想惹得楼霜剑不悦，权衡一番，便道：“隋思铮此人，似是一夜间出现，然一露头角，便自认有实力在议事堂谋一席之地，这说明，他蛰伏已久，只为一鸣惊人。那么，背后所谋之事不容我们小觑。”顿顿，又道：“依我看，就给他一个机会，三尊山可先静观其变。”
楼霜剑满意一笑，温言道：“所言极是。”
可惜，等陆清和楼霜剑姗姗来迟，隋思铮二人已经离去。
据守在门前的弟子说，隋思铮等到怒发冲冠，等到怒不可遏，差点将桌子掀了。
楼霜剑抚着桌子，叹道：“这桌子价值不菲，还好隋公子手下留情。”
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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