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等到周云帆无功而返，众人便返回了无司。
原本人人精疲力竭，困顿不已，一进门，正赶上早饭，闻着饭香，各个又精神百倍，脚下生风，直奔饭堂。
唯独陆清转了个弯，说要回房换衣服，连澄一见，竟也说要先去歇歇。
陆清不是为了换衣服，而是想看看肩膀伤势。
方才吃了那门房一掌，虽有连澄相救，不至于受内伤，仍是觉得肩膀酸痛难当。
连澄自然也不是去歇歇，在陆清关上房门前，他递出一个瓷瓶，漫不经心道：“雨洗丸，化水涂在伤口，活血消肿，内服强健经脉，调息顺气。在涂家庄给你吃得便是此丸，还剩一粒，你便涂在伤处罢。”
说完，见陆清愣着，便将瓷瓶塞入他手中。
陆清握着瓶子，瓶身很冷，心中却有暖风吹过。
于是，忍不住开口，道：“不妨事，了无司有药，这个……你留着用。”
连澄本就中了一掌摧心，昨晚还和人动手，陆清想他也需要此药。
连澄没有回答，定定望着陆清，竟觉得腹上的旧伤新痕齐齐作痛。
忽然，他反手一拽，将陆清拉进屋内。
陆清踉跄几步，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
连澄低头看他，眼底波澜阵阵，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又拿回瓶子，淡淡道：“陆掌门，你可要记住欠我多少个人情，还有你爹欠我的债，连本带利，一定都要还给我。”
陆清失笑：“你想让我怎么还？”
连澄沉默不语，将药丸调好水，扒开了陆清的衣领。
左肩青紫，那一掌不轻。
药水冰凉，连澄的指尖也很冰。
他一言不发，动作轻柔，像三尊山上最古老的那颗巨柏，树冠高大，是它望之肃穆稳重，可葱茏树枝垂影，荫蔽行人，又是那样温柔。
陆清心中五味杂陈。
自三尊山血夜后，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关心他。
宋留云和上官优游是他的师弟师妹，平日里，是他关照他们多些。
方姨是长辈，陆清不欲她替自己操心太多，所以也总是报喜不报忧。
一切身心的伤痛，都被藏他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
他满不在乎，他终日挂着笑，就好像没有伤和痛。
然而，连澄打破了这一切，频繁撕碎他的伪装。
无地自容之余，亦有些感怀。
陆清不喜欢这种情绪，让人会沉溺的情绪，于是偏头看向连澄，玩笑道：“连教主，从前你练剑，磕磕碰碰，都是我替你上药，任劳任怨，如今你替我上药，还要回报？”
陆清没有内力，一晚折腾，此时声音已是疲惫无力。
他习惯了假面示人，对人热忱又冷漠，此时却像没有防备，连玩笑都是亲切的，温暖的。
连澄没有开口，手下的力道依旧柔和，指尖却烫了起来。
陆清见连澄不欲理他，干巴巴笑了几声，便也不再开口，转头盯着乾乾剑，神游九天。
另一边，了无司饭堂，关一宁面前摆着一碗米粥，米粥上堆着几样小菜，泛着油汪汪的红光。
她没有动，而是不明所以的看着从天而降的南轻舟。
南轻舟一大早站在了无司的衙门前，关一宁道他有什么要事，连忙请进门。
谁知道，南轻舟只是来打听是否抓住了谋害孙大哥和涂本空的凶手。
关一宁惊异又怀疑，同时腹中辘辘，便将他带进饭堂。
关一宁出于习惯，审慎地发问：“南公子似是很关心案情。”
南轻舟叹口气，道：“是师父提起，还没有医好他们的病，他们便做了亡魂。他老人家心中感怀，才让我速来打听。”
关一宁道：“医者仁心。”
话音一落，关一宁忽然出手，手中筷子，直逼南轻舟面门。
南轻舟反应不及，筷子到了眼前，才慌忙躲避。
情急下，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
还好饭堂吵闹，只有关一宁周围几人放下筷子，关注起南轻舟。
关一宁怔了怔，才扶起南轻舟，轻声道：“南公子，对不起。”
南轻舟扶着腰，面无愠色，只淡笑道：“关捕头是出于慎重，才出手试我，这我能理解。”
关一宁见南轻舟如此宽容，倒是意外，心中便浮现出几分真实的歉意。
南轻舟坐回木凳，笑道：“关捕头，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和他们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关一宁凝眸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公子，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像对待了无司牢狱里关着的江洋大盗。
南轻舟正襟危坐，坦然回望。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倒比那些大盗匪类更禁得起关一宁严肃的视线。
二人对望一阵，关一宁才缓缓道：“南公子多虑了，事实上，我们已经抓到了凶手。”
南轻舟连忙问道：“是何人所为？”
此事背后或许大有隐情，关一宁怀疑孙禄来和涂本空之死，只是冰山一角，于是不欲多说，只简单道：“江湖恩怨。”
南轻舟点点头，显然对江湖恩怨四字，一无所知。
关一宁自以为事情到这就结束了，盘算着南轻舟离开后，要将这粥热热再吃。
可粥在她脑海里热了七八遍，眼前的南轻舟仍是纹丝不动。
她不明就里，问道：“南公子还有事？”
谁知道，此言一出，南轻舟腾地站起身，面颊可疑地有些发红，慌忙告辞而去。
此时，晨雾散尽，天朗气清。
关一宁不由地扭头看了眼窗外，只见南轻舟离去的背影，挺拔如修竹，气度磊落而温敛，阳光之下，自有华贵气度。
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关一宁第一次对非案件相关人员，好奇起来。
陆清打着哈欠一进饭厅，便看见出神的关一宁。
直到他在宋留云身侧坐下，关一宁仍是望着窗外，陆清不禁好奇道：“关捕头这是怎么了？”
宋留云没有回答，而是咬了口肉包子，瞪着刚进门的连澄。
他答非所问道：“大师兄，你说回房换衣服，他便说要去歇歇，你回来吃饭，他又跟在你身后，同进同出，难不成你们一起换的衣服？”
陆清肩膀一凉，手中筷子差点落地。
连澄不置一词，慢悠悠喝了口茶。
上官优游凑近陆清，小声道：“大师兄，你慌什么。”
周云帆和蔡升恒的目光也随之而来，三尊山和连家的恩怨他们听过不少版本，但都脱离不了一个中心思想，便是二人有仇，仇深似海。
既然有仇，怎么……还没打起来？
陆清在众人视线之下，莫名紧张，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正在盘算如何搪塞过去，忽有个小捕快跑进饭堂，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们面前，惊慌道：“关捕头，出事了，张不定死了！”
一桌人皆大惊失色。
陆清连忙站起身，向外走去。
张不定死在官道旁，官道通向三尊山。
他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俯身躺在雪中。
秘籍，不翼而飞。
因为是官道，来往车马、路人很多，周围脚印凌乱。
匕首普通，是江湖上人人都有的款式。
衣服完好，手里也没攥着一星半点凶手的衣料、头发丝。
死的干脆，也没留下任何关于凶手的讯息。
仵作上前检查一番，说他死于丑时至寅时，身上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要么张不定毫无防备，要么凶手武功远在张不定之上。
“算无遗策，低估他们了。”关一宁面色凝重。
“郁州，我们似乎该去一趟郁州。”陆清盯着张不定尸身。
关一宁望着远山，若有所思，喃喃道：“一法教……郁州……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雪，飘然而至。
没有风，雪的到来便是无声的，蹑手蹑脚的，悄然的。
暴风雨前，天地都是这样的静。
陆清抬头望天，忽然道：“今日似乎是冬至，吃过饺子，我们便出发。”
冬至，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凛冬序幕，在安塘也是个不小的节日。
蔡升恒和周云帆自然要回家。
宋留云惦记他娘，回了三尊山。
上官优游本想陪陆清，猛然间又想起答应请小田几人吃饭，只好匆匆辞别。
关一宁家不在安塘，陆清不欲回三尊山，二人无处可去，似是无窠的鸟儿。
陆清一回头，却见连澄抱剑而立，也在原地，不由讶然道：“连教主，良辰佳节，不回分舵去看看？”
连澄别开脸，淡漠道：“他们都怕我，我若去了，他们食不下咽。”
陆清悠然道：“听起来，连教主很有威严。”
连澄支吾一阵，提议道：“看来我们三个，都是无处可去之人。不过，既然我们都无处可去，不如凑在一起过节，也未必孤单。”
陆清连连摆手，又露出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欢快道：“谁说我无处可去？好几天没见瑶瑶了，我要带一壶惊秋去看她，今晚就在那歇下。良辰美人，并不孤单。”
陆清说着，便一脸向往的要走。
不过两步，便叫天容剑挡住了去路，剑身漆黑，森然之气扑面而来。
陆清道：“连教主，这是何意？”
“我也要去。”连澄面色不豫。
陆清：“去哪？”
连澄：“你要去的地方。”
“闲归楼？”陆清大吃一惊，霎时便想起上次连澄出现在闲归楼，引起的骚乱。
连澄轻声一笑，如血月升雪山，美丽，却颇有几分诡异，他道：“怎么，你不敢带我去？”
陆清暗自心惊，这小子难不成要去砸楼？这种事他从前干过，想来是轻车熟路。
关一宁在一旁摇摇头，认真道：“陆掌门，依我看，还是回了无司吃饺子，比较……安全……”
陆清拢着袖子，叹了口气，认命地回了了无司。
晚上，了无司的厨娘包了三种馅的饺子，有荤有素，除了传统搭配，还有陆清喜欢的鱼肉馅。
关一宁不是安塘人，家乡没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厨娘单独给她准备了汤圆，甜咸皆备，数量不少。
于是，他们这桌，又是饺子，又是汤圆，还有四色凉菜，七个碟子，三个碗，还有两壶李老板送来的惊秋，很是热闹。
陆清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吃食，不免感慨，他已经有三年，没有这样过节了。
这些年，逢年过节，三尊山自是要大肆庆祝，酒宴连日不断，好酒好菜飘香。
然而，陆清总觉得，这些热闹与他无关。
宴席上，大家举杯敬仰的是楼大侠，陆清笑着，精神紧绷；席散后，是三五成群，各自消磨时间的小团体，他无人可约，总是独自下山，与方姨喝上两杯。
楼霜剑每回都很不高兴，说逢年过节，就该待在家里，陪着亲人。
陆清满不在乎一笑，仍旧牵他的马，走他的夜路，一路驰骋，总是凄然又愤然的想，三尊山，究竟还算不算我的家？这里谁又是他的亲人？
那一夜，酒会喝的特别急，也醉的格外早。
方姨的叹息，一声比一声怜悯。
第二日，必有三尊山弟子早早驾到闲归楼，将满身酒气尚在梦中的他叫回去。
回去后，楼霜剑自是要亲自训诫他，不知是好心劝诫，还是试探他是不是真的如此放浪形骸。
三年来，大节小典几乎无一例外。
随之而来的，是关于他的更多的负面流言，说他三尊山堂堂掌门，时常醉卧闲归楼，说他左拥右抱，简直没脸没皮至极。
一来二去，他在三尊山的形象更差。
然而今年这个冬至，不一样。
虽不热闹，却很舒心。
关一宁是他的朋友，与她相处，陆清很放松。
至于连澄，很难用敌友定义，不过经过这几天，陆清明白，纵使二人的身份已翻天覆地，他仍旧信任着连澄。
这种信任，根深蒂固，刻在他层层伪装下。
哎，也不知这是好是坏，陆清心底叹了口气，便埋头吃饭。
几个饺子下肚，关一宁忽然开口：“陆掌门，涂家庄一案，仍有一个最大的疑点。”顿顿，缓缓道：“到底是谁来了无司报得官？”
陆清忖道：“你们可见过报案之人？”
关一宁回想道：“那日云帆在门前撞见一人，那人塞给他一张纸，便消失不见。”
陆清道：“纸上写的什么？”
关一宁道：“涂家庄，昨夜失窃，请关捕头速往。”
陆清道：“那张纸在何处？”
关一宁从袖中拿出一张三折的纸，陆清展开一瞧，果然写着这句话。
纸张普通，一行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好字，他却并不熟悉。
陆清低头想了一阵，道：“涂家庄藏宝阁被窃只是个开始，尽管我们知道窃贼是谁，是如何作案，可与此同时，又有更多疑问产生。”
连澄颔首，道：“第一，报案人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第二，涂本空到底因何而死，被谁所杀；第三，一法教死灰复燃，还是有人借着其名头行事；第四，是什么促使蒋奉金一伙人改变了行事风格；当然还有第五，那就是我和陆教主之间的……私事了。”
言罢，他看了眼陆清。
陆清明白，连澄未说出口的，是涂本空与三尊山血案之间的联系。
他直直地望着窗外月色，徐徐道：“也许去了郁州，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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