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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噩梦


漆黑的鸟群,尖锐的叫声,轰然炸开的火光,空气中是腐臭和□□焦灼的气味。

        最后感染鸟群放弃攻势,带着断肢残羽,消失在了黑暗中。飞行器和武装直升机调整队形,开始返航。

        指挥中心一阵欢呼声。

        这场战斗来得突然,4号深渊的监视者们捕捉到了畸变数值的异常,及时预警,给了拾穗城至关重要的3分钟准备时间,而陆听寒一如既往,打了很漂亮的一仗。

        陆听寒拿下军用光脑,让出了一线指挥权。

        他的鬓角微微汗湿,在排山倒海的掌声中独自回到办公室。

        开了盏台灯,陆听寒站在窗前,略微暗淡的光落在身侧,把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没有胜利后的喜悦,好像那些欢呼不是为他而起。他眺望远方,目光似乎穿过了城墙,看到惊惶的鸟群,无边的荒原,被烧毁的直升机残骸卧在泥灰中,它仅剩的一支旋翼指向天空,在夜色下仿佛墓碑。极远处,监测面板上的数值正跳动,巨型探照灯轰然亮起,深渊监视者们戴上防护面具,行走在回旋的、铁锈味的感染狂风中。

        他就这样久久凝望。

        直到门被叩响,副官敲门进来,拿来了最新的报告。

        陆听寒接过报告,回到桌前说:“帮我把那张桌上的东西拿过来。”

        副官应了一声。

        那些东西并非机要,更像私人物品,都是随意写就的笔记和草稿。副官把它们堆叠在一起,目光突然停住了。

        速写本刚好翻到了最新的一页——上头画着漂亮的少年,相貌邪异,头生恶魔角,眼角有漆黑的鳞片。

        陆听寒的画功很好,少年跃然纸上。副官觉得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以一种奇异的神态,既平静又温柔,几乎是超然的。

        难以形容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说不清他究竟是象牙塔中的救世神,还是自地狱而来的恶魔。就好像他附在你耳边,说我好喜欢你,但我们只能一起万劫不复啊。

        明明只是一张速写,副官却像是被镇住了,几秒后才能移开视线。

        这画的是谁?他心想。

        这一移开视线,他又在草稿纸上看到了弯曲的线条,足有两三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有点像是……打结的绳子?打结的尾巴?

        他很快把这个想法丢在脑后,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陆上将画什么都不可能画一条打结的尾巴啊,还画了两三遍。

        副官把东西整理好,递给陆听寒。那速写本就摆在最上头,漂亮的少年夺人眼目,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上将,这是……?”

        陆听寒看了眼速写本,顿了一下,挺轻描淡写地回答:“家养的小恶魔。”

        副官:?

        他没听懂,可陆听寒已经起身,披上外衣,大步走了出去。

        ……

        战斗持续了近5小时,加上后续的整顿时间,陆听寒坐上车时已经是凌晨1点了。

        他给时渊发了信息,问他怎么样。

        时渊没有回复,可能是早就回家睡着了。陆听寒倒是不担心他出什么事,避难场所很完善,巡逻队也会指引平民前往安全处,更何况鸟群根本没接近城市。

        然而,他直觉般感到不对劲。

        在车子驶过街角,这种不对劲达到了巅峰,他说:“停车。”

        车子停下,陆听寒拉开车门下去,步入30米开外的一条小巷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觉得必须来一趟。

        有人在等着他。

        这巷子破败又窄小,还是个死胡同,尽头有堵红砖墙。陆听寒站在墙前,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在他面前垂了下来,黑鳞有着金属般的色泽。

        他顺着尾巴往上看,墙顶趴着酣然入梦的时渊。

        陆听寒:“……?”

        他前脚刚说完时渊是家养小恶魔,后脚时渊就在野外刷新出来了,还是在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方。

        他那一整天在激烈战况下也没色变的完美表情终于开裂出了一道缝隙,眉心微微跳动:“时渊。”

        时渊睡得特别安静特别香。

        陆听寒提高音量:“时渊!醒醒!”

        时渊没有任何反应。

        巷子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声说:“诶,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上将的声音?”

        另一个是男声:“在哪里听到的,你该不会是累出幻觉了吧。”

        这个点街上没有平民,估计是哪两个轮班结束的战士。

        女声犹疑道:“好像是在那个小巷子里面……”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男人笑出了声,“这个点?这个乌漆嘛黑的破巷子?陆上将脑袋被门夹了才会蹲在这里哈哈哈哈!”

        陆听寒:“……”

        女人瞬间被说服了,那两人笑着走了。

        脑袋被门夹了的陆听寒伸手,拽着时渊的尾巴摇了摇:“时渊,起来了。”

        这回时渊有了反应,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起床了。”陆听寒说。

        时渊醒了,在墙上一个翻身,掉了下来。陆听寒下意识伸手想接住他,但尾巴给了时渊强大的平衡能力,他在空中扭转身子,稳稳当当地扑进了陆听寒的怀中。

        陆听寒有诸多疑问,他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有没有遵守《城市规章》及时去避难场所?他想说,现在过了警戒时间,已经是宵禁,你早就该回家了,不然被巡逻队发现会有严格的惩罚。

        陆听寒:“时渊。”

        时渊说:“你又找到我啦。”他抬头看陆听寒,脸颊和脖颈衬着陆听寒的黑军装、和浓郁的深夜,白皙到近乎透明。他眉开眼笑,说:“你每次都能找到我。”

        陆听寒不知道这个“每次”从何而来,但时渊是真的很开心,尾巴都在空中欢快地摇曳。他抱着陆听寒的腰,头埋在了他的胸口——他似乎永远都是暖洋洋的一团,柔软的黑发蹭着陆听寒的下巴。

        时渊又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陆听寒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回家吧。”

        夜色浓重,只有街边的应急灯亮着,整个世界晦暗不清,路边的楼房都是黑漆漆的,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比往日多了几分压抑。时渊不在意这些,跟着陆听寒回到车上,困意未散,满心欢喜。

        司机见到上将一眨眼捡了个人回来,也是惊异了片刻。但他有良好的职业素养,保持了沉默,车辆启动,无声地滑过夜色。

        陆听寒的家离这里不远,也就10分钟的车程。

        车上陆听寒问:“今天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突然要来找我?”

        时渊告诉他,剧团想让他演救世神的事情,纠结道:“我不能演这个角色,不适合我。”

        陆听寒说:“先试试,说不定能演得很好,还没演怎么能说不合适呢。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时渊一阵心虚,又不敢说出真正原因。座位很宽敞,他硬是和陆听寒挤在一起,说:“要摸头。”

        车灯刺破无边的黑暗,四下寂静。在温暖的车内,时渊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摸摸,微眯起眼睛,又问了另一个他纠结了一晚上的问题:“陆听寒,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当深渊监视者呢?”

        陆听寒没回答。

        时渊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啊?”

        陆听寒不动声色,猛地加快了手下的动作,把时渊的头发揉得横七竖八。效果出类拔萃,时渊果然立马忘记了这事情,发出了满意的声音:“呼噜噜。”

        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

        他们回了家,开灯,满屋亮堂。时渊把外套挂好,破铜已经端着两杯温水过来,放在桌面,然后无声地回到楼梯口。

        陆听寒拿起水杯站在桌边,袖口挽起,露出了紧实流畅的小臂线条。他略微懒散地靠着桌子,直到这时才问:“你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在等你。”时渊说。

        陆听寒沉默了两秒钟:“你知道整个城市警戒了吧?”

        “我知道啊,”时渊回答,“但我不想去避难所。”

        “为什么?”

        “因为我在等你。”

        陆听寒:“……”他说,“时渊,过来。”

        时渊警醒了一瞬:“你要干什么?”

        陆听寒说:“摸头。”

        时渊兴高采烈地过去。陆听寒“啪”地一下,弹了他的脑壳。

        时渊捂着额头:“啊,你骗我!你为什么又要弹我?”

        陆听寒说:“看过《城市守则》吗?”

        那东西在时渊进城的第一天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足有近百页,详细介绍了规章制度。时渊忙着研究剧本,抽空看了两页就昏昏欲睡——就在不久前,他连“手机”都认不出来,那些条条框框对他来说实在太抽象了。

        时渊心虚道:“看了一点。”

        “《城市守则》第133条:‘收到iii级及以上的警告时,居民应服从安排,返回家中或前往避难场所,直到警报结束’。第201条:‘宵禁时段,所有居民非必要不可外出’。”陆听寒说,“你违反了两条守则,要是情节严重,有可能被拘留。”

        时渊问:“我的情节严重吗?”

        其实时渊的行为远远称不上“严重”,就算被巡逻队抓到,最多是训诫和罚款。但陆听寒深觉有必要强调遵纪守法的重要性,回答说:“有一点严重。”

        “噢。”时渊想了一会儿,决定贿赂上将,“我把尾巴给你摸,你不要拘留我。”

        陆听寒:“不要萌混过关,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答应我,下次要去你该去的地方,这是为了你好。”

        “好吧,”时渊说,“我记住了。”

        “真的?”

        “真的。”

        “下次听到警报要去哪里?”

        “避难所。”

        陆听寒颔首,转身上楼,走了两步回头说:“别傻乎乎地一直等我。”

        “但你永远都能找到我啊。”时渊还是很高兴,“你真厉害。”

        陆听寒挑了一下眉。

        时渊又问:“你今晚会做噩梦吗?”

        陆听寒:“不会。”

        “好吧,那祝你好梦。”

        陆听寒说:“你也一样。”他上了台阶,二楼没开灯,他的身形隐没在朦胧的黑暗中。

        第二天依旧是个见不着陆听寒的早晨。

        周日不用去剧院工作,时渊吃了面包和煎蛋,又开始学习使用手机——作为零基础开始的人,他的进步神速,现在都会玩简单的小游戏了。

        中午的时候,破铜开始做饭。肉很稀罕,上将家倒不会为此发愁,它把猪肉切片切条,和姜丝、蘑菇一起煮了锅瘦肉粥,端到桌上。

        “谢谢你,”时渊说,“你要吃吗?”

        破铜默默转身,回到烂铁的身边。

        那一锅粥热气腾腾,不稠不稀,每一粒饭都浸着肉香。时渊一边吃一边打开了手机电台,随便选了个频道。

        甜美的女声传出:【……很多市民都担心,哎这个感染高峰期是不是快要来了?军队的状况怎么样?为此啊,各种观点都出来了,阿峰老师,您怎么看?】

        男声:【这个感染高峰期要以数据为准,官方没拍板之前呢,大家不用太担心。就在五年前,夏天也出现过鸟群的暴/动,它们大规模迁徙,最后也没出什么事。】

        时渊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粥,浑身都充满了热意。

        女声:【还有一个问题大家都很关心,就是现在的战况如何?我们的防线如何?】

        男声不紧不慢:【这个呢,还是要以军方通报为准。我还是同样的观点,没必要紧张,众所周知拾穗城之外有三座前哨站,那可叫一个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俗话说蚊子飞过都能给你打掉。只要前哨站还在,城市就是安全的。】

        【而我们的预警系统呢,相信大家也知道,是由虞轻眉教授创立的。深渊监视者用它监测深渊的异动,及时给出警告——就像是以前的地震预警,哪怕只提前了30秒,局势也大为不同。更何况深渊预警今非昔比,基本能提前两分钟以上。】

        他笑了:【再说,有陆听寒上将亲临拾穗城战线,防御感染生物普通的攻势,不在话下。】

        女声稍微轻快了:【这里不得不提,陆上将的母亲就是虞教授,正所谓名门之后嘛,一家人都功绩丰硕,只是啊只是,可惜了……】

        他们又讨论了该如何加固窗子,防备鸟群时有什么注意事项。

        时渊觉得无聊,换成其他电台。能听的频道很少,换来换去也就五六个,他最后听起了音乐——这首奏鸣曲是末世前的作品,由“钢琴神童”和“小提琴女王”同台演出,现在两位音乐家已归尘土,时渊在他们恢弘的音乐中睡得香甜。

        这天陆听寒在宵禁之前回家了。

        他去了二楼的阳台,靠栏杆站着,似乎在等什么。

        时渊也跟了过去,待在他身边。这里的昼夜温差大,早上艳阳高照,现在夜风嗖嗖地刮,像是要把冷吹进骨头缝里。

        时渊问:“你在干什么啊?”

        “在等钟声。”陆听寒说。他瞥了一眼时渊单薄的家居服,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时渊肩上。

        他的衣服尺码本就不适合时渊,这厚实的长风衣更是如此,严严实实把时渊淹没成了一团。陆听寒神色未变,又伸手,把风衣帽子拉起来,盖在时渊的脑袋上——时渊的半张脸直接被遮住了,啥也看不见。

        时渊:“啊。”

        他扒拉了好一会才把帽子放回去,说:“我从来都不戴帽子的。”

        “为什么?”陆听寒问。

        “你看,”时渊说,“我把你的帽子划了两个洞。”

        陆听寒仔细一看,果然帽子上多了两个洞,是被时渊的恶魔角戳破的。

        陆听寒:“……”

        时渊问:“这件衣服多少钱啊?我要不要赔你?”

        陆听寒又把帽子给他盖回去:“很贵,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时渊又花了点时间,才把和恶魔角勾在了一块的帽子放回去。他这回终于意识到陆听寒是故意的了,在陆听寒下次动手前,一扭头抱紧了他,埋在他怀中。

        这下陆听寒盖不了帽子了。

        他任由时渊抱住自己,两人离得那么近,连寒冷都不敢近他们的身。很快宵禁的时间到了,和往常不同的是,除了鸣笛声之外,远方还响起了洪亮的钟声。

        它一共响了三声,回荡在城市上方,久久未散去。

        时渊在陆听寒怀中侧过头,看向城市:“为什么会敲钟?”

        “丧钟。”陆听寒回答,“昨天牺牲了三名战士。”

        “原来是这样。”时渊说。

        风在嚎叫,他们就这样静默无声地站了一会,陆听寒揉了揉时渊的脑袋:“睡觉去吧。”

        时渊又问:“你今天会做噩梦吗?”

        陆听寒说:“怎么总想着这个问题。”

        每天晚上时渊都要问一遍。

        时渊:“因为噩梦真的很吓人,我也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睡呀,今晚还那么冷,贴在一起睡会暖和好多。”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陆听寒说。

        时渊睁大了眼睛:“真的不可以吗?”

        陆听寒回答:“不可以。时渊,这是该保持的社交距离,一般人是不会睡在一起的。”

        时渊很想说,没关系,因为你不一般,我也不是人,我们都和“一般人”不沾边。但他没敢说出口,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陆听寒,自己回房间去了。

        陆听寒又在阳□□自待了很久。

        宵禁时会断电断热水,整个城市只剩下街上的应急灯、城墙的探照灯没熄灭,一扇扇门窗紧锁着,像一个个缄口不言的人。

        手机上弹出一条私人信息。

        苏老师:【等会可否聊一聊?】

        陆听寒回复:【好的】

        他转身回了屋内。

        屋内只有二楼的一盏走廊灯亮着——它也并不明亮,周围是朦胧的昏暗,走廊尽头的卧室更是漆黑一片。每次走过这里,都像是一步步走入无边的黑暗中。

        但这次不同的是,黑暗有了尽头……

        而且是一条打死结的尾巴。

        陆听寒自从遇见时渊,疑惑的次数就超过了过去的总和。

        他放缓脚步:“时渊?你为什么还没睡?”

        打结的尾巴轻轻甩动了一下,时渊在黑暗中闻声回头,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光下。他的黑发有些凌乱,光着脚,像是刚刚从床上下来。

        陆听寒说:“怎么睡个觉也能把尾巴睡打结?过来,我帮你解开。”

        时渊不吭声。

        陆听寒问:“这是怎么了?”

        时渊说:“我干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刚刚回房间的时候没开灯,被挂衣架绊倒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没受伤就好。”陆听寒说。

        “我是往前摔的,”时渊解释,“你挂起来的衣服全都被我的角划烂了。”他强调,“全都烂了。”

        陆听寒:“……”

        他往楼下看,隐约在地板上看到了一点棉絮和碎布,莫名有种被宠物拆家了的错觉。

        时渊说:“我本来想找你,但我以为你睡了,就上床睡觉了。然后我就做噩梦了,梦见你把我卖了去赔钱,卖了300块。”

        “怎么可能呢。”陆听寒说,“为什么只卖了300?我的口才没那么差。”

        时渊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只关心这个!”

        陆听寒立马转移话题:“然后呢?”

        时渊果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接着讲:“然后我梦见到了很多人,人山人海,都在看着我。我就被吓醒了,尾巴打死结了。”

        “我帮你。”陆听寒说。

        时渊却没答话,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乌黑到了极点。

        大部分时候他的眼睛都是乌黑又明亮的,目似点漆,光彩熠熠,漂亮又讨喜,正如时渊本人一般。但陆听寒第一次见到就想起了深渊,一切最终都会沉没其中,湮灭、消逝、化为虚无,它本不该映出任何人的身影。

        可是现在……

        他一见如故,时渊满眼是他。在更遥远的岁月之前他们就认识彼此。

        时渊小声说:“噩梦真的很吓人。陆听寒,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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