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散伙饭
陆听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时渊只能默默等着他。
本来第二天是剧团的散伙饭, 结果iii级警告来得轰轰烈烈,他们又进避难所了。
避难所狭窄又压抑,每天开灯的时间就6小时。
时渊躲在最角落的床铺上, 拿着水晶对着灯光看。
水晶的表面嶙峋,但不影响它的通透度, 蝴蝶清晰可见,美丽且诡异。
所以陆听寒什么时候回来?
陆听寒会怎么反应?是惊喜还是惊吓, 是故人重逢的喜悦,还是发现被欺骗后恨之入骨的愤怒?
他的能力真的对守城有用么?如果人类强迫他杀死所有怪物,他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时渊想了好几天, 依旧没答案。不管怎样, 为了让程游文不至于坟头刻二维码, 时渊还是要试一试。
走一步看一步。
赌一把陆听寒对他的偏爱。
晚上大地震动, 感染群在远方咆哮。时渊枕着尾巴入睡。
他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中舞台明亮, 怪物在台下沉默地看着他,万众瞩目。和上次一样,时渊不知道它们在等待着什么。
漫长死寂中,亮蓝色的蝴蝶翩跹而至。它从黑暗尽头飞来,鳞粉带微光,优雅地绕着时渊飞翔。
时渊伸出手, 蝴蝶落在他的手上。
“你呢, 你想要什么?”他问。
蝴蝶轻颤翅膀。
昆虫的振翅声又传来了,由远到近, 震耳欲聋。
蝴蝶倏地飞走了,消失在黑暗中。时渊下意识想追, 黑暗却又淹没了他, 演出落下帷幕, 怪物们再次隐匿于梦境中。
【别告诉他】
它们呢喃。
【你是我们的主角】
三天之后,他们离开了避难所。
次日,陆听寒依旧没回来,时渊准备去剧院吃散伙饭。
外出已经需要通行证了,好在这是过渡期的最后一日,条件比较宽松,剧团成员都拿到了单日的通行证。早晨,时渊从枕头下拿出水晶,揣进兜里,仔细拉好拉链,坐上了去剧院的车。
出于某种直觉,他只有把水晶随身带着才安心。
程游文比他早到。他的东西还没收完,要借此机会弄干净了。
他的办公室里书籍和手稿堆积如山,他支着拐杖,一边轻喘着一边收拾。时渊帮忙,装了几箱的书,但整个房间的东西丝毫不见少。
“收不动了收不动了,晚点再说吧。”程游文喘息着坐下,擦了擦额前的薄汗,“时渊,你先去休息吧,要是太累了就吃不下饭了。”
时渊想了一下,摘下狼牙吊坠递给程游文:“给你。”
程游文微微睁大眼:“……这不是谢中尉送给你的吗?”
“嗯。”时渊说,“但我觉得它更应该留给你。”
“那怎么行。”程游文摆手,“送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我不要。我也有他的礼物,你不记得了吗?那支镀金钢笔。”
“其实,我没把所有事情告诉你。”时渊说,“谢千明应该……很讨厌我。”
“哈?”程游文睁大了眼睛,“发生什么了?”
时渊:“我不能告诉你。”
记忆又回到那个晚上,男人颤抖着说你骗了我,你也是个该死的怪物。
这吊坠他拿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曾想转赠给同样认识谢千明的陆听寒,但陆听寒也没要。
时渊又说:“他肯定后悔把吊坠给我了,所以,我想把它给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程游文只摇头道:“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很想他,每次演出我都在想要是他还在,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是会夸赞我,还是对剧情提出批评,他会不会看很多场演出,直到回家了还念念不忘……我想象了太多遍了,都快以为是真的了哈哈哈哈。时渊,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你是因为他才来剧团的吧?”
“嗯。”时渊点头,“我答应过他。”
“那就够了,你表现得很出色,其他人都演不出你的感觉。”程游文把拐杖放到一边,“虽然你演其他角色简直烂到没眼看,但你一直很认真很用心,我都是看到了的。”他顿了一下,“而且,你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
段牧也这样评价过他,时渊不太理解。
程游文继续说:“要是中尉还活着,我不知道他看到你会有什么感想——我们也永远没办法知道了。既然他选择把东西给了你,你就有资格带着它。”他无意识地摩挲桌上的钢笔盒,“不论那是爱是恨。”
“……好吧。”时渊说,把吊坠又戴了回去。
他们又收拾了一箱的书,时渊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如果没办法出城,我们是不是不能把钱给伊莎贝拉女士了。”
“嗯?哦,这个不用担心。”程游文说,“她——她最近病情还好,再说了可以存钱转账的嘛,就是麻烦了一点。”他挠了挠头,“我和沃尔夫冈都不信银行系统,说不定哪一天就没了,还是拿在手里的钱最实在。”
时渊又说:“你讲过,要把最完美的一场演出带给她看。”
“这不是没条件了吗。”程游文挠了挠头,“等高峰期结束了,还有机会的。”他又把一本书塞到时渊手里:“这个送你。”
那是一册剧本,名字是《等待戈多》。
程游文说:“有空看一看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戏剧,很有意思。剧情是两个流浪汉在土墩上等一个叫戈多的人,他们等了很久,但戈多最终没有出现。”
“戈多是谁?”时渊问。
“没有人知道。”程游文说,“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等待,他们不知道戈多是谁,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但现实就是这么荒诞,对不对?我们总是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永远见不到结果。”
临走之前,时渊回头,看到程游文坐在如山堆积的书籍间。
那些书满载回忆,有些是名著,有些是编剧书,有些介绍了舞台剧的发展史,光是看着就有厚重感,像是被人在无数个晚上,挑灯夜读过。程游文手拿镀金钢笔,坐在檀木桌前,桌上摊开笔记本,他似乎想写些什么,又迟迟没法落笔。
最后,他轻声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我皆是殉道者。”
这是剧本最后一幕的台词。
主角死了,他的朋友老去,救世神也再没出现过。
好在千万年后,世间还有他们的传说。
时渊去休息室前,被特蕾西叫住了。
特蕾西说:“时渊!你要不把柏树戏服拿走吧!”她转了转耳朵,眼中是猫一般的狡黠,“你很喜欢柏树,对不对?”
“嗯。”时渊有点惊喜,“可以吗?”
“当然!”
于是,时渊的尾巴尖欢快摇动,把那件戏服放进了背包,胀鼓鼓的一大团。
到了下午,众人开始准备散伙饭。
外头餐厅都关了,他们只能自带食物。程游文带了手抓饼,沃尔夫冈和特蕾西拿了面条和之前存的零食,爆米花和薯片堆在一起,就连不做饭的秦落落都从自家阳台上拽了几根葱。
时渊不大会做饭,问了陆听寒之后,从冰箱里拿了鸡蛋、番茄和土豆,还有半块猪肉过来。
而夏舫迟迟没露面。
沃尔夫冈住在剧院,在最角落建了个独立的小厨房,平时就烫烫青菜,煮煮面条。关上大门,留得屋内的小小一方空间,仿佛高峰期从未到来过,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众人自己动手,煮了米饭与番茄鸡蛋面,煎了手抓饼和土豆,又做了个香喷喷的彩椒炒肉。
杂七杂八的,却是他们能拿出手的全部了。
“啊!肉的味道!”秦落落感慨,“我都好久见过这么多的肉了!来来来,让我牺牲自己尝一口咸淡!”
她拿起筷子飞速夹了一块,吃得心满意足。
“想偷吃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好不好。”程游文吐槽,“而且夏舫那小崽子在干什么?不会鸽了我们吧!”
沃尔夫冈说:“我给他发了信息,没回复我。”
“说不定他又和哪个男人缠绵去了,过一会就来了。”秦落落感慨,“真是重色轻友,我还等着他的两瓶酒呢。”
现在没观众了,他们在剧院大厅支起桌子,把饭菜和零食放在上头。沃尔夫冈给夏舫打了个电话,他没接。众人又等了他十分钟,饭菜实在要凉了,只能先开始吃。
“这怕不是遇见了渣攻,下不了床了。”秦落落说,“真的是嫁出去的夏舫泼出去的水。”
时渊问:“什么是渣攻?”
程游文惨不忍睹地捂脸,而秦落落显然不想当带坏时渊的恶人,强行转移话题:“哎,就是不好的人!是坏人!赶快吃饭哈!要凉了!”
时渊:?
原来渣攻的意思是坏人,他默默记下这个新词。
灯光亮起,饭菜飘香。
上次他们聚餐,还是在庆祝《殉道者》的大获成功,这次就已经是道别了。
每个人都格外健谈,聊起过往种种。
秦落落笑个不停,讲起自己小时候偷偷学化妆,买不起化妆品,竟然把红菜汁往脸上抹,被她妈骂了三天;程游文大骂报刊编辑,欣赏不来他的大作,只会瞎点评;就连沃尔夫冈话都多了,讲他年轻时,如何跟着伊莎贝拉学习演戏,第一次上场也是紧张极了,差点掉链子,他还说马上准备参军,为保卫城市做贡献。
时渊和特蕾西在吃薯片,听几人侃大山。
正讲到一半呢,剧院大门被推开了。
众人一愣,只见夏舫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瓶酒,眼眶红得厉害。
“你、你这是怎么了?!”秦落落惊讶问,“发生什么了?”
“……没事。”夏舫哑着嗓子说,“没事,别问了,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半个字不愿多谈。
“来了就好,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特蕾西很惊喜,“快来吃东西吧!”
夏舫默默坐下,拿起一块冷了的手抓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咽得太快,像是这样就能压下翻腾的情感。
直到吃完饭了,特蕾西先上楼去休息,而大家开始喝酒了,夏舫才愿意开口。
他说:“你们也知道我一直想赚钱,一直很抠门,在这里的工资不高,远不如我在酒吧陪男人睡几回。我和时渊说过,说你们很善良也很蠢,这个时代搞艺术真是冤大头,自讨苦吃,我完全无法理解。”
啤酒在杯中晃荡,他举着杯子,环顾了众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没告诉过你们:我不止一次地想过、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干脆辞掉这里的工作呢?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一次次演出呢?我只是个剧里的小龙套啊,没名没利的。”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夏舫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喜欢这里。酒吧的那些虚情假意和热闹都是假的,都是虚的,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没有人真的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只关心我的长相,只关心我听不听话,在床上表现得怎么样。但在这里工作,有了你们的陪伴,才让我真正觉得我是‘活着’的。”
“台上是虚构的角色,台下是真正的我。时渊说得没错,我和你们一样喜欢这里。”
秦落落睁大了眼睛:“……你突然这么煽情,我还适应不过来。”
“人总是很贱的,不到最后一刻,都没法正视内心。”夏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快失去了才懂珍惜。”
他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我们干杯!”
酒杯相撞,清鸣回响。
“为了野玫瑰剧团!”他们说,“艺术不死,改日再会!”
时渊没喝过酒,尝了尝味道,觉得啤酒苦涩,不大好喝,但他还是小口喝完了半杯。
然后微微醉了。
酒意上头后,世界好像晕晕的。众人的话更多了,他看见程游文的脸上泛红,秦落落手舞足蹈,沃尔夫冈竟然讲了一长串的话,而夏舫……
时渊借着朦胧的酒意,看见夏舫是笑着的,却满脸是泪。
“我好喜欢你们,”他的眼泪在脸上湿漉漉的一大片,从下巴滴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们。”
为什么要道歉呢?
——这是时渊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喝酒之后头太晕了,他脑袋一歪,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意识陷入黑暗。
也不知多久后,有人在喊他:“……时渊。”
时渊的眼皮很重,睁不开。
“时渊。”那人又喊,手抚过他的脸颊。
这触感很熟悉,时渊下意识蹭了蹭那只手,发出了含糊又餍足的声音,呼噜呼噜的。他清醒不过来,而那人也并不着急,坐在他的身边,轻柔地抚过他的脸与发梢。
那是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他知道,不论如何,那人都会陪着他的。
意识就这样沉浮着——
数分钟后,时渊睁开了眼。
剧院大厅的灯只有角落亮着,一片朦胧中,陆听寒坐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目光沉沉,有什么情绪在流淌。
陆听寒回来了?他怎么会来剧院?
时渊愣怔了一会儿,总算是彻底清醒了,猛地坐起来:“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还头晕,身体晃了晃。
“晚上十二点。”陆听寒说,“宵禁的时间早就过了。”
他将身躯不稳的时渊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胸膛上。
时渊刚要开口,看到沙发和座椅上每一人都睡得东歪西倒。沃尔夫冈,程游文……喝酒少的秦落落倒是快醒了,在揉眼睛,嘟囔老娘怎么睡了那么久。
“噢,我们都喝醉了。”时渊抬头看陆听寒,尾巴尖又不自觉地摇曳起来了,“但是,你又找到我啦!!”
陆听寒久久未说话。他揽着时渊,灰蓝色的眼中像是有阴云凝聚,暗潮汹涌。
没人见过陆听寒这幅模样。
他是真动了怒。
他说:“不是喝醉了,是酒里下了药。”
时渊晕乎乎的,没反应过来。
“……夏舫呢?”此时秦落落醒了,扶额打量周围,懵懵懂懂问,“夏舫这小子怎么回去了都不知道叫我一声?……啊!!草!”
她看清了陆听寒,药效和酒意硬生生被吓没了。
“这两瓶酒是谁带来的?”陆听寒说,“里头有安眠药的成分。”
秦落落呆愣了足足半分钟,嘴巴开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蹦起来就往二楼去。
时渊站起身,歪歪扭扭地跟上去,全靠尾巴和陆听寒保持平衡。
到了二楼,尽头的房门敞开,秦落落缓缓坐在了地板上。
时渊走过去。
在他们面前,保险箱的门开了,里头空空荡荡。夏舫拿走了所有给伊莎贝拉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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