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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在医院


所有东西都被毁了,  没有信号枪,没有信号弹,时渊不知道支援何时会来。

        血从陆听寒的腹部涌出,  那是一道狰狞的开放性伤口。其他地方也都是伤,  但都不及这伤口可怖。

        陆听寒教过时渊基础的医疗常识,  以备不时之需。可时渊没想到,他第一次运用就是在陆听寒的身上。

        就像是陆听寒每次都能找到他,而他第一次找到陆听寒,竟然是这样的境地。

        ……还好他找到他了。

        时渊没有生理盐水和绷带,把衣服撕下来,  叠成块状按压上去。他的手抖得不行,拼尽全力去摁了,依旧血流不止,  猩红浸染了他的双手。

        为什么止不住呢?他想。

        人类原来能流出那么多血吗?

        滚烫又灼热,快要把他的指尖烧伤了呀。每涌出一小股鲜血,  都像是带走了陆听寒的一点体温,  他的躯体在慢慢变得冰冷。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蛇王的头颅被“重锤”击碎,山岳般的身躯横卧荒原。此时它的身上滚落碎石,  而碎石掉在地上,无风自动,  颤抖地聚集在一起,  于是无数条新的岩蛇诞生了。

        蛇王已死,但它们族群新的生命又借助它的尸体降临,  宛若深海的鲸落,  代代不绝。

        岩蛇围绕住时渊和陆听寒,  它们扭动、翻滚、彼此纠缠,  汇聚成密密麻麻的蛇海。一条小楼般庞大的岩蛇,  在蛇潮的簇拥下,缓缓游来,竖瞳紧盯着二人。

        “……不要过来。”时渊没有回头,“我会杀了你的。”

        岩蛇发出嘶嘶声,眼中狂热无比。小蛇们同样躁动,涌动得更快了。

        这一幕十足诡异。

        巨大如山的岩石是怪物的躯体,连绵不绝。成千上万的蛇形构成海洋,叠了两三米高,它们太焦躁了,全世界都是石块与鳞片的摩擦声,都是它们微亮的瞳孔和猩红的舌。而巨蛇支起上半身,颈部的骨骼撑开,岩石构筑的鳞片有着晶体的弧形生长纹。它挡住了夕辉,向大地投下浓郁的阴影。

        放任何人在这里,都是死无葬身之地,都是万劫不复。

        可它们偏偏被镇住了。任凭蛇潮再怎么涌动,也不敢接近时渊,在地面留下了圆形的真空地带。

        巨蛇不愿离开,身子前倾,似要靠近——

        时渊回头,周身涌出黑雾。这黑雾分明是无声的,却有着诡异响动,像是深海的回音,异星的噪声,亦或者千万亡者的叹息。

        在这个瞬间太阳沉没,天地无光,这黑暗浓烈到了极点,万物湮灭于此。

        雾气蔓延之处,蛇群争先恐后地退避。

        他以漆黑眼眸看向巨蛇,说:“……还不滚,你是想死吗。”

        岩蛇作鸟兽散去。

        荒原安静下来,时渊按住伤口,感受陆听寒的体温变冷。

        血还在流。

        “……不要死啊。”他听见自己说,“如果你死了,我只能感染你了呀。然后你肯定会很讨厌很讨厌我。”他愣怔了一会,“你会恨我的。”

        陆听寒没有反应。

        他的胸口微弱起伏着。

        时渊说:“陆听寒,你回答我一句好不好?”

        依旧是沉默。天地苍茫,荒原无声。

        他的人类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死去。

        时渊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他内心的刺痛感都麻木了,才听到刺耳的破空声。

        一队飞行器自城市的方向而来,整齐划一,方向直指前哨站的遗址。

        救援来了。

        哪怕知道这情况几乎不可能有幸存者,救援还是来了,没放弃一分一毫的希望。

        时渊的眼角微微湿润了。

        他低头,在陆听寒的掌心很轻很轻地蹭了蹭,发出了小兽般的呜咽。他和陆听寒说:“他们来了,你不会死了,对吗?”

        飞行器降落,一队队战士持枪奔出,救援人员带着小型机器人四下散开。

        “报告——2公里以内暂无岩蛇的活动迹象,立刻进行救援!”

        “快快快!搜寻生还者!”

        “刚刚我们看到的人呢?在哪里?!”

        “探测到生命迹象——等等等等,就在这里!有人还活着!快过来快过来!”

        “是陆上将!”

        一片忙乱中,医护人员把陆听寒往飞行器上转移。有人反应过来了:“我们在飞行器上看到的不是2个人吗?怎么只找到了陆上将?”

        “不知道啊,难道被岩蛇带走了?我们要继续搜救啊!快点动起来!”

        一架飞行器率先离开,带陆听寒回城市抢救。

        它掠过至暗的天空。

        荒原上,少年孤身而立,抬头目送它的离开。

        ……

        两天后,风阳城军区医院。

        时渊站在医院顶层,医院的走廊总是纯白的,总是充斥消毒水的味道。

        医生早认识他了:“又来探视呀?你没必要一直留在医院的,要是有情况会有人通知你。”

        “我不想回家,一点都不想回去。”时渊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没恢复意识。”医生边走边说,“生命体征都基本稳定了,这个你可以放心,很快他就会醒来。”

        时渊进了icu。

        陆听寒躺在病床上,身边是各种仪器。他像是睡着了,面色平静,在氧气面罩上呼出白雾。

        时渊本来一个仪器都不认识,但这两天他努力在学,认识了呼吸机、床旁监护仪、心电图机和体外除颤器,还有一众古古怪怪的药。

        这些冷冰冰的名字让他不安。

        他逼迫自己了解它们。

        今天陆听寒依旧没恢复意识。

        但确实如医生所说,他的情况稳定了,就连时渊都看得出来他不再那么虚弱。

        时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默默陪着陆听寒。

        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伸手,轻轻把手放在了陆听寒的掌心上。他不敢用力和陆听寒十指交握,只用这种方式感受他的体温,确定他还活着。

        他小声说:“陆听寒,我今天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在医院三楼摔倒了,角把一个医生的白袍划烂了,还要赔钱。”

        他说:“我一直待在医院里,只有早上会回家喂鸟喂鱼,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他说:“你什么时候醒来呀?都好久没人摸我的头了。”

        他没有得到回应。

        探视时间结束了,时渊离开前,又回头看去——

        药液一点点滴落,顺着透明管道融入了静脉中。床头仪器兀自描绘着线条,高高低低,起伏不断。

        他的人类还活着,还会陪伴着他。

        他没有重归那千百年的孤独。

        第四天,陆听寒醒了。

        他的意识还很模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时渊赶来时他恰好又睡着了。

        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如纸,有了些许血色。

        时渊坐在病床旁,看着陆听寒,尾巴尖蜷缩起来,很小声地哭了起来。

        很奇怪的事。在陆听寒濒死、或者全然昏迷的三天中,时渊都没有哭,现在陆听寒有意识了,那些难过反而将他吞没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听到耳边低哑的一声:“……怎么哭了呢?”

        时渊猛地抬头,看到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呼吸面罩上白雾出现了又消退,陆听寒看着他:“别哭了,不然我以为你不高兴见到我。”

        这回时渊哭得更厉害了,趴在床边,哭到尾巴都打结了。陆听寒慢慢挪动右手,覆盖住时渊的手。

        他说:“别哭了,我就在这里。”

        他们十指交握。

        之后的日子,陆听寒以惊人的速度康复。

        他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病房在医院顶层,很大,安静,还有无数随叫随到的专人陪护,称得上豪华。联盟上将值得一切的精力与体贴。

        短短两天后,他就有精力解开时渊打结的尾巴了。

        时渊恨不得25小时留在医院,于是,单人病房中多了一张床。那张床是护工摆的,本来离陆听寒有一段距离,但是出于某种神秘的力量,它每天都会往陆听寒那边挪动一点点,神不知鬼不觉,三天后两张床就并在了一起。

        陆听寒仍需要充分的休息,经常睡觉,每次醒来,床边必然有一对黑色恶魔角,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时渊探头:“你醒了呀!”

        “醒了。”陆听寒说,摸了摸时渊的头。

        时渊:“呼噜呼噜呼噜。”

        他呼噜了一会儿,又抱怨:“这次你真的吓死我了——我每天都好害怕。”

        陆听寒说:“凑近点儿。”

        时渊凑近,陆听寒亲了亲他的脸。时渊的尾巴立刻摇曳如彩旗。

        深渊是非常好哄的一种生物!

        而作为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挣脱的病人,陆听寒除了撸时渊、逗时渊、哄时渊之外,每天的娱乐解压、陶冶情操兼放松方式是……听战况广播,看军事策略。

        一台广播在床头放着,就从没停过,播报每一天的战况。

        傅修中将在风阳城,听从苏恩齐的指挥,暂时接替了陆听寒的工作。自蛇王死后,岩蛇的攻势大不如之前,深渊的躁动也慢慢平息了。

        一切向好。

        这一次,城市挺过来了。

        苏恩齐忙于指挥,没办法亲自探病,和陆听寒打过视频通讯。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来回纠结到眉头和眼睛都皱起来了:“你真的是……”他又顿了很久,长叹一口气,“活着就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战争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安心养病,我们能赢的。”

        陆听寒嘴上答应着。

        战况广播继续听,军事报告照样看,睡觉,吃饭,撸时渊。

        ——吃饭也是个问题。

        等陆听寒稍微恢复了,后勤部安排了各种滋补的菜色。拾穗城沦陷后,食物资源极其有限,但病房里依旧充斥着排骨粥芝麻糊鸡蛋羹鸽子汤的香气。

        很多东西时渊从没见过。

        陆听寒每次都问他:“你要尝一尝吗?”

        “不了。”时渊说,“我在医院食堂吃过了,他们有很好吃的白馒头。”

        陆听寒喝了一口排骨汤,突然讲:“这个汤好像有点淡了?你帮我尝一尝。”他把勺子递给时渊。

        时渊尝了一勺:“没有啊,我觉得刚刚好!你怎么会觉得淡了呢?”

        陆听寒说:“肯定是淡了,你再尝一尝,多喝几口尝一尝。”

        时渊再次尝试,并且很听话地喝了好几口:“不是呀,真的很好喝。”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骗我喝汤吧?”

        “怎么可能。”陆听寒说,“人生病了,就是会味觉失灵。”

        时渊:“你真的没骗我?”

        陆听寒:“我像是会骗你的人吗?”

        时渊将信将疑:“说实话真的像……啊!”

        他的额头被陆听寒给弹了。

        于是,陆听寒的味觉一直失灵着,时渊总能吃到他的所有饭菜。

        时渊说:“你真的太可怜了,味觉什么时候能好呢?”

        “谁知道呢。”陆听寒耸肩,“看来我病得真的非常重啊。你看看这个炒芦笋,盐是不是加多了?”

        时渊吃到了好几根炒芦笋,喷香的味道叫人难忘。

        下午,时渊按时回家喂鱼喂鸟。

        他这一走,偌大的病房空荡荡,只有陆听寒一人。阳光透过窗帘照入室内,也驱散不了医院特有的冷调。

        陆听寒打开终端,目光停留在一份文件上。

        文件是与蛇王的战斗记录,记载了事情的全程,包括“重锤”的杀伤范围,以及当天的救援情况。

        除了陆听寒还有两名幸存者。

        他们三人足够幸运,哨站只是受到了冲击波,如果“重锤”的降落点离哨站再近500米,就不可能有任何人活着。

        但是比这更幸运的是……

        在“重锤”落地与救援队赶来之间,有20分钟的空档期。在这段时间内,他们竟然没遭受岩蛇的攻击。

        若说在天基武器的冲击波下幸存,是一个奇迹,那么没受到怪物攻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无法让任何人信服。

        解释不通呀,根本解释不通。

        “重锤”打击范围之外,还有大量的岩蛇活动,这种贪婪的怪物活动迅速,不可能放弃近在咫尺的猎物。

        附件中还有另一份资料,那是救援人员的通话记录。

        【……我们在飞行器上看到的不是2个人吗?怎么只找到了陆上将?】

        【不知道啊,难道被岩蛇带走了?我们要继续搜救!快快快,动起来!】

        文件还最后写了:【在“重锤”降落后,监测到0号深渊的感染波长,它有两个爆发的高峰点,一个是天基武器打击后的两分钟内,其次是第14分钟里】

        【第二次爆发后,岩蛇的活动迹象消失了,它们像是……在逃跑】

        监测人员是这样和陆听寒说的:“0号深渊的污染信号是动态的,它进行了短距离的移动。我们测绘出了它的移动轨迹……陆上将,它最后停留在了您的身边。”

        陆听寒:“……我的身边?”

        “是的。”检测人员也很犹疑,“当然它的移动距离比较短,不排除有误差。但这误差一般在15米以内,以它的污染数值,您早应该被感染了。当然我们知道,您的血检结果没有任何问题,而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他的语气越说越困惑。

        陆听寒垂眸看着资料。

        屏幕的白光映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就这样过了十几二十天,陆听寒准备出院了。

        时渊特别开心,为了庆祝出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块糖,和陆听寒分着吃。

        糖果是水果味的,陆听寒吃完,手中拿着糖果包装纸准备丢,才想起房里的垃圾桶被汤汁弄脏了,刚刚被护工拿走去洗了。

        他想着,先把包装纸放床头好了,刚把手伸出去,就看见时渊的脑袋从床边冒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陆听寒问:“怎么了?”

        时渊说:“你在干什么?”

        陆听寒说:“我在放包装纸到床头柜上?”

        时渊还是直勾勾看着他,一脸严肃一脸怨念。那眼神仿佛积怨多年、念念不忘,带着埋怨、指责和控诉,带着谴责渣男一般的幽怨不忿,即使是陆听寒也打了个寒颤。

        时渊说:“陆听寒,你不能乱丢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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