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认识殷若夏的人都知道,他生性暴躁又狂傲。无法无天,是个一点就炸的少爷脾气。
意识到自己难得善心泛滥一次,舍己救人的高尚行为被误解,甚至扣上‘从重量刑’的污名。
殷少爷当场发作,对郁筱展开长达五分钟的单方面言语攻击。
“你有病吧?!”
“好端端的,非要泡水里飘啊飘,难道你是水母吗?”
“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人工呼吸懂吗?!”
“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还有身材。小孩一个,还没发育呢,谁会对你下手啊?”
“嘁,真他妈好心没好报。”
“抱歉。”郁筱从他的疯狂输出中,捋清事情始末,平静地解释,“我没有溺水。而且,人工呼吸不是那样的。首先要清理溺水者的口鼻污物,然后…”
郁筱伸手探向殷若夏,打算为他演示正确的人工呼吸步骤。
“你想对我做什么?”殷若夏灵巧地躲开,双手护住胸膛,眉头紧皱,尴尬地避开话题,“咳,你没有溺水,为什么泡水里?”
他不想再继续讨论人工呼吸了。
万一被小孩知道,自己人工呼吸的技巧,是跟偶像剧男主学到的,岂不是很丢脸?
殷若夏万万没想到。
转移后的话题,更让他丢人。
郁筱回答,“调整比赛状态。”
“哈?”殷若夏迷茫。
“我是国家跳水队的运动员。”郁筱语速很慢,细声细气解释,“刚才比赛又失误了,脑子很乱。只有泡在水里,我才不用想那么多。”
“跳水……运动员?”殷若夏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所以——
我刚才居然在担心跳水运动员掉进水里,会被水淹死。
靠,我是个大傻比吗?!
“唔。”郁筱踹出第一脚时,殷若夏勉强还能咬牙忍耐。
“啊!”
“喂,你轻点呀!”
偌大的顶层套房内,惨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疼——!”殷若夏难耐的蜷起身体,表情扭曲。
郁筱仿佛没听见大少爷的哀嚎,伸出的脚还悬在空中。
郁筱残忍地提醒,“请你把腿绷直,忍耐一会儿。”
“不用。”殷若夏紧紧抱住抽疼的腿,原地摆烂,“你还是让我疼着吧。”
他刚刚没有热身,直接跳下水游泳。
爬起来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小腿肚抽筋了,站都站不直。
郁筱发现,二话没说把他扛回房间。
女孩个子矮矮的,小细胳膊一只手就能箍住,力气却比想象中大得多。
一路把殷若夏扛到房间,气都不带喘。
假如殷若夏真的要对她做‘从重量刑’的事情,恐怕现在会死无全尸。
郁筱垂眸,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殷若夏看了片刻,才缓缓缩回脚。
“那我走了。”说罢,她作势转身。
“等等。”殷若夏挣扎着爬起来,脸上写满‘你不可理喻’,“我好歹是为了救你,才弄成这幅样子,你说走就走啊?”
郁筱淡淡撩了他一眼,眼神仿佛说‘我需要你救吗’?
殷若夏默了。
幸好,她没有不负责的打算,重新抬起脚,“请把腿绷直,再踹两下就好了。”
“停!”殷若夏连忙拦住她,生怕被踹成半残废。
郁筱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现在好无聊,先帮我把vr眼镜拿来。”
“vr……什么?”
“里面沙发上,那个白壳子的。”
“哦。”郁筱走进卧室,猝不及防看到乱糟糟的床,到处乱扔的衣服。
沙发上散落着游戏杂志和饮料罐,还有开封只吃了一半的零食,精准踩遍国家队卫生检查标准的雷点。
她不认识vr眼镜,胡乱拿起一个白色的东西,“是这个吗?”
“那是游戏手柄,和旁边的vr眼镜一起拿过来。”
“好。”郁筱按照他的要求,将两样东西拿出来交给殷若夏。
联机的队友已经下线了,殷若夏联网搜索单人游戏,同时有一搭没一搭跟郁筱聊天。
“你为什么在酒店?跳水队不是都去比赛了吗?”
郁筱回答,“我比完了。”
“淘汰啦?”
“没。”郁筱抿了下唇,低声说,“比淘汰更惨。”
“没淘汰,不就是晋级吗?怎么可能更惨,搞不懂你们运动员。”殷若夏闲闲吐槽,“像我打游戏,那帮牛比闪闪的大神,都是丝血苟到决赛圈。”
郁筱听不懂游戏术语,原本不想多做解释。
偏偏殷若夏话多,非要问到底。
郁筱被他烦得厉害,三言两语讲清楚事情始末。
“哦。”殷若夏放下游戏手柄,摘了眼镜跟她对视,“你知道这种情况叫什么吗?”
“什么?”
“怯场。”
“我怎么会……”郁筱以前在省队,是公认心态最好的运动员,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怯场分为很多种情况。不是你感觉到你害怕,才叫怯场。就比如我有时候打boss,明明脑子里不觉得恐惧,操作的手却一直抖,这属于身体怯场。”殷若夏难得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努力让郁筱相信自己的观点,“其实我能够理解你。就算你是国内赛第一,跟国外那群大佬比,确实有压力。”
郁筱悠悠提醒,“在我们国家,跳水是仅次于乒乓球的优势项目,国际赛远远不如国内赛强度大。”
“呃。”完全不关注体育比赛的殷若夏,突然get到一个没用的知识点。
“你肯定是太紧张了。”殷若夏强行改变说辞,并提出解决方案,“你需要找点更紧张,更刺激,更有趣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郁筱若有所思。
确实,她现在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自己失误的场景,确实需要转移注意力。
可是……
“我应该去哪里找?”
“简单。”殷若夏重新戴上vr眼镜,“你恐高吗?”
“不。”郁筱秒答。
问一个十米板运动员恐不恐高,就像问她跳下来会不会溺水,听起来同样荒唐。
殷若夏又问了一个傻比问题却毫无自觉,还兴致勃勃继续调查,“怕黑吗?有幽闭恐惧症吗?怕鬼吗?”
前几项,郁筱能够立刻给出否定答案。
唯有听见‘怕鬼吗’几个字,她突兀的沉默几秒。
“哎呦,怕哪种鬼?”
郁筱回答,“水鬼。”
她出生在渔船上。因为早产,龙凤胎只活下来一个。
五岁前,一直成长在大海边。后来被游泳队教练挖掘进入省队,又被跳水队教练抢走。
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都与水有关。
她做过的所有噩梦,也都跟水有关。
梦里,奶奶烧了一张符纸,跪在符火面前虔诚祈祷。
“让水鬼把那个丫头抓走吧。”
“用她的命,把我孙子换回来。”
“我们郁家不能断了香火。”
“……”
“有了!”殷若夏愉快地语调,打断郁筱思绪。
他把vr眼镜递过来,强迫郁筱戴上,拿起游戏手柄按下开始。
这副vr眼镜是刚上市的新款,让使用者看到的画面更加立体逼真,宛如身临其境。
郁筱眼前出现一片浑浊的泥沼,泥沼中漂浮着破碎的尸身。有个全身腐烂脓肿,头发披散,鬼一般的女人朝她爬过来,用虚无缥缈的声音说,“小姑娘,过来啊。”
殷若夏用平板链接vr眼镜,实时分享郁筱看到的画面,冷不防吓了一大跳。
他偷偷观察郁筱的反应,想看看淡定如她,受到惊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惜。
郁筱依旧毫无反应。
殷若夏操纵游戏手柄,带她往泥沼深处,近距离接触水鬼。
郁筱始终面色沉静,还能游刃有余跟水鬼对话。
“你骗我。”殷若夏愤愤难平,“你根本不怕鬼。”
“画出来的鬼,有什么好怕?”郁筱摘下眼镜,平和的告诉他,“真正的鬼,在人心里。”
“嗯?”
“谢谢。”她把vr眼镜还回去,“我确实放松了一点。”
“那。”殷若夏顺势把手柄递回去,“送你吧,我已经玩腻了。”
“平白无故,我不能收。”
“那我们交换,你帮我搞几张跳水决赛的现场票。”
郁筱想了想,答应道,“好,队里给我的亲友票,我拿给你。”
殷若夏下意识问,“有几张?”
“四张。”
“啊这。”
未免太刚好了。
“筱筱,你下午去哪了?老胡找你复盘,半天没找到人。”
“抱歉。”郁筱把vr眼镜收好,带上笔和记录本跑出房间,“我现在就去。”
每次比赛结束,跳水队都会立刻复盘。
郁筱才加入国家队两个月,还不太能适应国家队的快节奏。
推开门进会议室,几位领导和队员已经到齐了,只有胡烽旁边空着位置。
她悄悄过去坐下,被胡烽臭骂了几句。
“安静点,听我说。”岳韶正在用投影仪,慢速播放半决赛的每一跳。
刚才郁筱没来,先进行蒋洺澜的十米板复盘。
“澜澜还是老问题,进状态慢。前面两跳动作完成了,分数却不太高。”岳韶顿了几秒,又继续说,“咱们国家体育队的处境,大家也知道。比赛时只要稍有瑕疵,分数肯定会被压到最低。”
“嗯。”楚婧萱比了十几年大赛,深受其扰,“咱们和隔壁乒乓球队,永远是被国际裁判针对最狠的。”
岳韶将画面切换到下个动作,脸上露出笑容,“澜澜进入状态后,发挥很稳定,继续保持。”
“教练放心,我会保持的。”蒋洺澜大方回应,非常有下任顶梁柱的气度。
委员会和教练团对她非常满意,多鼓励几句,嘱咐蒋洺澜再接再厉。
接下来,轮到郁筱的复盘。
会议室内,空气明显变得压抑几分。
犹记赛前,跳水队把郁筱当成王牌。
现役运动员中,她是唯一在这个年纪,能完成难度系数37动作的天赋型选手。
本以为能通过亚洲赛一战成名,向全世界炫耀国家队的接班人。
怎料初赛、复赛、半决赛,连续闹了三场笑话。
“筱筱的情况,跟澜澜正相反。你一上场就能进入状态,前三跳非常完美,只是……”岳韶叹了口气,看向郁筱的眼神疼爱又无奈,“为什么撑不到最后呢?只要没有大失误,你肯定是第一的。”
“对不起。”郁筱只能道歉。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
她甚至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参加比赛。
被强行推上十米跳台,面对所有观众的审视和评判。
平常可以容忍的失误,到这里变得十恶不赦。
仅仅只为了一句‘你该去代表国家了’。
从始至终,没有人在乎她什么想,没有人问她可不可以。
站上跳台的那一刻,郁筱就不再是郁筱,她存在本身变得微不足道。
胡烽嫌恶地瞪视她,“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去跟裁判说啊!”
“老胡!”岳韶拦住胡烽,盯着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瞧了会,无奈地说,“决赛的话,别受伤就行,结果……不重要。等回到队里,我给你请个心理医生。”
“岳教练……”郁筱抬头看她,欲言又止。
“你别有太大压力,总局那边我去说,处分我跟跳水委员会主席一起背。”岳韶走过来,怜爱的摸摸郁筱的头发,“你这次状态不对。可能因为年纪小,又刚从省队调上来,还没习惯大赛的节奏。我们就算再逼你,一时半会也逼不出结果。”
“对。”楚婧萱越过胡烽,拉住郁筱的手,“总不能因为一块牌子,毁了一个运动员。”
“什么叫一块牌子?”蒋洺澜闻言,十分不赞同,“我从三岁开始训练,练了十几年,就是为了这块牌子。”
郁筱抬眼朝她看去。
蒋洺澜比自己大两岁,出身体育世家,爸爸和妈妈都是职业运动员,退役给女儿做教练。
从记事起,她的前途已经被铺好,人生信条只有为祖国升起红旗。
今年是她的第三个赛季,前两年一直被楚婧萱压制。今年楚婧萱退出十米板,可郁筱到了比正式赛的年纪,她国赛又被郁筱压制。
队里平常开玩笑,总说蒋洺澜是万年老二。
“你从我手里抢第一种子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样。”蒋洺澜无法理解,“既然你比不了大赛,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跳水?”
会议室内骤然沉默。
郁筱再次垂下头,墨色眼睫密密覆住眼睛。
楚婧萱以为她跟平常一样,不会回答,便打算说些什么解围。
正当楚婧萱要开口时,耳边响起女孩干净的声音。
“你会问一条鱼为什么要游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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