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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郑家之祸


皇帝的赐婚极为爽快,命谢从安及笄之年两人完婚。算算也就是明年秋天,虽说有些着急,但这两人估计都无所谓。

        接罢圣旨,谢从安让了胡公公往花厅喝茶,才刚坐下宫里就派了人来请回,又只能将人送出了垂花门外。再转回时有小厮上前回禀,说是从外头请来了胡医杏林的老太医。

        “这位几年前就已申请养老,却因医术了得,被宫中一留再留,折中在长安城开了家医馆,也有传是这位大人与胡公公有着亲戚,所以才在太医院里颇受关照,名声渐大。这杏林馆中多是老太医的弟子们看诊,名声倒也一直不错。那位大人多是含饴弄孙,只偶尔给宫中的贵人们瞧上几眼罢了,今日还是用小姐的玉牌才能将人请了来。”

        谢从安随意应了一声,想着接了圣旨就该去与爷爷知会才对,奈何又惦记着方才南苑的人,不知大夫可会说些什么,那病究竟要不要得紧。一时纠结来去,索性还是先过去瞧了再说。

        行至书房之外,忽然有几句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侯府的书房亦不能免俗的种着几片竹林,茂密自然、静僻得宜。只因她不爱看书,又极少过来。下人们为着躲她,便也常聚在此处嗑牙。

        谢从安脚步放轻,不费力气便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干净。

        “小姐真的要嫁给那个郑家的病秧子了。”

        “都病成那个模样,谁知道还能活上几日。这婚事怕也做不得数,咱们侯府一个这样娇贵的千金小姐,难倒会真的守活寡?”

        “小姐若真嫁了,这府里往后是她和姑爷说了算,还是两位公子说了算……”

        “若小姐知道那位受了什么欺负,恐怕会将咱们都给打杀了吧……”

        “是啊是啊,就算是发卖咱们也都经不起啊。咱们入府也都是奔着那高出的卖身银子来的。若是再被丢出去,至少这长安城中是再没有人家肯要的……”

        “怕什么,小姐她每日都待在在幽兰苑里,难得出来几回,府上的庶务,除了老管家便是两位公子做主的多。不怕告诉你们,那两位如今都厌着那病秧儿,只要咱们底下人的识趣,自然会有说不清的好处。说句不着边儿的话,就算小姐以后知道了又如何,那位恐怕都凉透了。他一个半入了鬼门关的人,能将咱们如何?便是往大了说,小姐难道会为他与自家兄弟翻脸?”

        众人听了纷纷应和,直言有理。谢从安眸中冒火,只想打人。

        她脚下刻意落重几分,等那群人都散了,又立在竹林外平复了半晌的心情。

        到了她的年岁经历,虽说知晓人性之恶,却难免还对之抱持侥幸。此刻只要想到那如玉一般的少年会被如此欺侮甚至无声消逝,她心里便只剩下了恐惧和悔恨翻涌不停。

        再次折回南苑,小屋前已多了不少的仆从,见了主子过来,一个个的忙着让路行礼。再入屋内,里头的丫鬟小厮又纷纷倒茶挪凳的忙活起来,只有茗烟还老实的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只欠身与她行了个礼,身侧的轻纱床帐也跟着他松松一晃。

        不知是不是榻上的人醒了,谢从安不自觉的跟着看过去。

        本就不宽敞的小屋此刻站满了人,暑热仍在,气流拥滞,憋闷的很。幔帐之后露出半截袖子,那轮廓细弱的让人心惊。她不自觉的别开了眼,目光正落在瞧着太医写方子的两位表兄身上,于是想了想,走上前去,口中问道:“晴儿哪里去了?”

        胡太医恰好写完停笔,桌上的药方登时就被人拿了过去,一抬头是个宫妆俏丽的女娃,冷着眉眼,浑身写满生人勿近的模样。虽然并不认得,但瞧着身份气质恐是个尊贵角色,他便并未作声。

        等了片刻,问话也无人回禀。谢从安端着药方抿了抿唇,扫了眼身侧的两个,“哥哥们可知道晴儿哪里去了?”

        此问一出,屋内的气氛又恢复了方才瞬间的微妙。茗烟那衣袖中分明攥着拳头,两位表兄面上带笑,脚尖却已朝着外头,一副要跑的模样。

        “晴姐姐去帮公子安置饭食。”茗烟竟然破天荒的答了话。

        谢从安面露惊讶,随即注意到了两位慌乱的表兄。

        瞧出两位公子是在强装镇定,胡太医联想起方才进屋后他以医者之尊勒令下人撤掉的那桌酒席,转而又仔细打量起面前这女娃来。

        宫妆精致,发髻稍简,耳缀东珠。正统大妆的深沉严肃又为她添上了几分老成。

        杏目清灵,生的极好,凝神如珠,璨若北斗,顾盼生姿,颦笑动人。若忽略她几次家法至死的传闻,这手端药方偏头询问的可爱模样,便亲切如自家的小孙女,俏丽生生,惹人喜欢。

        谢从安瞧着药方忽然笑道:“小茗烟可别气了。我这两位表兄少有伺候人的时候,忽略之处实属无心,你晴儿姐姐自会将此事安排好的。”说罢又将药方递回太医手上,玉葱似的手指轻轻一点,“大人还是将这味鹿茸去了吧,外子体弱,怕他经受不得。”

        话音落地,静若无人。

        好在胡太医年久经世,泰然自若的提笔划去,又添上几笔与她过目,面上分毫不显。

        谢又晴进来听见此话,放下帘子的瞬间瘪了瘪嘴,眼眶微微泛红。

        谢从安见了她来,招手道:“去将药方安排了,再叫谢广送四个人来。”

        老管家两次被点大名,主子这次被气得不轻。

        谢又晴心中计较,接过药方来问也不敢多问,仔细听明嘱咐便匆匆去了。

        “时逢入秋,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想必伤风的多些。今日事发突然,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说话间,方才打发宫人所剩的金丝荷包被放入了桌上的药箱内。

        太医到府时,外头前厅传旨的阵仗也是听见了一二的。出入宫庭多年,这位自然也明白那荷包里的分量和尊重,一时间更对这姑娘起了亲切。想想往日听闻的那些传言,只觉得不可尽信,便也跟着客气了几句仰仗四邻,多谢惠顾之类的话。

        “从安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可有功夫再请个平安脉?”

        谢从安跟着送出几步,依旧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客气乖巧。

        胡太医已拿准了她的身份,岂有不懂这话的道理,当即意会应下,又多嘱咐了一句:“公子这处,药方先吃上几日,届时我会亲自再来复诊。”

        这一番讨好,也不单为着忠义侯府的名头。

        胡太医因着医馆的营生,少不得要琢磨些药材采买。大乾盛产药材的地方不少,多数来路都与谢氏有着沾连。只是忠义侯避世一举,让多少皇商都不得门路,更不需说那些想要攀附谢氏的角色了。若是今次能被他得了这个巧宗,岂是几趟亲诊能算出的利益?

        安排了人引胡太医去往闲鹤亭,谢从安回头一瞥,面无表情道:“两位表兄与我同路?”

        那语气分明不容置疑,谢以山与谢元风对看一眼,只能老老实实跟了出去。

        屋里瞬时空了一半。

        茗烟寻着由头将剩下几个也打发了出去,才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床上的人早已醒了,正静静望着帐顶。

        他寻思着是否该问上几声,却听对方忽然幽幽叹了一句:“郑家亡了”面色无恙,眼角却跟着滑下泪来。

        人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茗烟看得喉间一哽,跪倒在床边就哭了起来,口中不停道:“公子你受苦了。”

        本朝帝王是篡位登基,臣子们对此也是心照不宣。可翰林院那一批硬骨头的书呆子却总抱着秉笔直书、不能增减的古语,满口不虚美、不隐恶的大义。

        其实,封建历史的千古帝王中,哪个没有这染指史实的行为。文人虽爱扯什么仁义道德,也并非是真的拿捏不住。不过等待个恰当时机,选个对的人下手,想要的内容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可这件来日方长之事,不知为何忽然会惹得帝王发难。郑家莫名罪获累及九族,昭告天下的,自有其逃脱不得的滔天罪名。

        依仗盛宠,忤逆犯上,触犯天威,罪大恶极。

        一夜之间,郑氏不仅被颠覆了百年之盛,还被摧毁了簪缨世冑的名声。

        虽说翰林院的一众学子对此都有着各种揣测,但帝王震怒,前车之鉴又如此惨烈,谁还敢站出来为其鸣冤。

        郑家对郑和宜由来放任,不同于族中其他孩子,自小便让他跟随师父在外游玩。家中如何,他是毫不知情。满城风雨时他人尚在塞外,初时听闻此信,只疑心是传言有失,待发觉不妥,启程回到长安,刚入城门就被守卫拿了下狱。

        虽然借着银两贿赂狱卒,并没有受那些身体上的折磨,但亲眼看着往日的高楼大厦顷刻覆灭,满心疑问和愤怒也跟着滴滴点点都化作了死灰。

        再忆儿时,爷爷常在书房独坐,对着一池子的枯荷冬雪敛神沉思,似有事难为。他每追问缘由,老人也都只是凝神注思,面前的宣纸总是空的。后来他问到父亲,父亲提笔写了八个字给他。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郑氏与这座繁华的长安城已沉淀了百年光景。无论何时都从容淡定的爷爷怎会那般的严肃为难?

        郑和宜百思不得其解,更不甘于被囿于屋狭四壁,于是选择了徜徉在外,游历山河。

        少华正勇,意气风发才是他,爷爷的那八个字总是与他的人生向往无关。

        转观此刻,郑和宜终于懂了,所谓的升平祥和都只是浮华与陷阱之间的最后屏障。愚蠢如他,见过了盛夏的一池荷塘月色,便未在意寒霜冬雪下的衰败寥落。

        修史之事已有多年,为何才被重提,爷爷便被推出午门斩首。他辗转而归,未能得见族中亲眷,竭力查问间,竟然寻不到一个知道实情经过之人。生死面前,书香百年的世家气韵早已不见,府中的凌乱萧条,毫无世族的荣誉尊严,让他不忍多看。

        家被抄了,九族被灭,虽说还能留着这一条命,他也不过是空顶着这个姓氏罢了。

        自此,便要沦落到伺候谢家的小姐么。

        郑和宜幽幽笑了起来,那模样诡异凄惨,好不吓人。茗烟顿时慌了。

        外头忽然传来人声。茗烟隔着帘子瞧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先迎出门去。

        一见是老管家带了人来,他也忙上去行礼。

        谢广瞥他一眼,令跟来的四个小童径直进屋背人。

        “小姐吩咐,郑公子即日入住幽兰苑。你要贴身照顾着,不得擅离。这四个家生子更名笔墨纸砚,守在幽兰外院的书室中听任差遣,若有何事,吩咐院子里小丫头帮你传唤即可。”

        幽兰苑三个字让茗烟慌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小姐的院子不可擅入。他早先因窥伺被影卫捆了,到现在仍是心有余悸。胡思乱想间,只见四个小童已护着郑公子出来,面前的谢广仍在提点他:“往后要少些话,多做事。小姐看得起你,你便更要懂进退,知好歹。”

        茗烟连连应着,恨不得磕头表忠才好。

        这孩子伶俐之中又带些木讷,或许能够□□出来吧。只是不知道这位郑家公子是否会将局面反转,还是会令得仕族之祸更快发生。

        谢广暗自叹气,安顿完此处后便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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