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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另一个他


闲鹤亭外大雨如注,往日的美景只剩一片晦涩朦胧。

        兴水阁内。

        谢侯躺在椅中,听着谢从安将方才太和殿之事详释尽述,见她仍一直皱着眉头,便起身问道:“丫头可是觉察到了什么?”

        谢从安点头。“晋王想对谢氏动手。皇帝大抵觉得还不是时候,便将此事按下了。从安觉得古怪……这位四殿下做事也太过仓促了些,怎么瞧着还有点被人愚弄了的意思。”说罢见谢侯朝她抚须而笑,绷着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

        “皇家便是如此。前朝后宫皆是富贵相较,各有私心,所以谋局也多错综复杂。翻云覆雨,说的便是这机会与陷阱之间的变幻,哪能有谁能时时刻刻都辨别得清楚,都是局中人罢了。晋王有他不能直言的目的,忍得久了,自然就更容易陷入其中。可惜急功近利,欲速不达。丫头你要琢磨仔细,助你逃过此劫的究竟是帝王的猜忌之心,还是另有他人。知己知彼,方能不殆。”

        谢从安点头,“若真是晋王殿下被人反制,从安就得弄明白这个背后搅弄风云的是敌是友。只有清楚了其中的角色厉害,才能适时反应,得以生存。”她十分机灵的接过话来,省去谢侯一番说教,又跟着撒起娇来:“今日我受了大冤枉,皇帝答应带我去温泉行宫,咱们爷孙一起去巫峡过冬可好?”

        谢侯的花眉微抬:“丫头大胆!那可是帝王行宫,你怎敢开得此口!”

        谢从安笑得可爱,靠在老人膝边佯装乖巧。“从安的性子跋扈,长安城人尽皆知。此次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若不恃宠而骄,哪里对得起这个名号。况且晋王殿下打草惊蛇又失了君心,必然也要记在我头上。是以,从安想着不如快些与那位背后之人相认,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谢侯听出她这是早有安排,心中甚慰,宠溺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自从谢从安救下郑和宜,长安城中风传的各色故事便未少过他们两个。

        什么谢小姐刑场救美,同宿幽兰院;为求美人一笑,夜闯兰台求孤本;最新一版说的是她为瑾瑜公子求来皇家的温泉行宫。

        这位跋扈千金疼惜外子的传言早已不新鲜了,但是敢向皇帝借行宫的胆量还是又让她做回了风云主角。据说连都察御史都递了折子申斥此事,不过被皇帝批了句“小儿之举,无甚可忧。”不了了之。

        秋夜渐长。一觉醒来,外面仍是雨水淋漓,绵绵不尽。

        郑和宜畏寒,幽兰苑中早早的已将地龙燃起。虽说屋内暖和,可外头湿漉漉的,人也难免与花木一般透着些颓靡。谢从安打个哈欠从床上下来,晴丫头眼疾手快的为她披衣,又将服侍的人都唤了进来。

        谢从安收拾整齐,十分熟练的行去隔门处撩起珠帘。

        “如之,你可醒了?”

        等门缝中透出灯火光亮,她推开门踱了过去,寻着灯火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郑和宜床前。

        亮光恼人,神色困倦的少年侧过头去,眼缝微合,眼睫颤如蝶翼,落下重影又随即张开,略显病态的红晕延至狭长的眼角。平日里幽深的眸色,此刻茫然的惹人心软,略在谢从安面上一停,随即又困倦的闭上。

        这几眼的风情慵懒,每一处明暗勾勒都犹如神来之笔,秀颜可餐四字已不能尽述,美色勾魂才是真。

        谢从安暗自叹了句美人应如是,稳了稳心神,伸出手去探他额头。

        郑和宜已渐渐清醒过来,觉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心知是她,便按下羞恼睁开了眼。面前扰人清梦的少女神色如常,神秘兮兮的凑近过来。

        “你且再熬几日,待雨停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今冬咱们好生养着,来年便不必再受这寒症之苦。”

        一双弯弯眉眼写满得意,笑的俏皮。

        茗烟抱着个手炉过来,满脸写着讨好,“多得主子有心,这几日公子疼的已少些了。”

        谢从安先将手炉接过试了试温度,跟着贴了贴郑和宜的手背才塞进他手里。

        “病痛难熬,我却从未听他言过一声。你只管信口胡说哄我开心,若是误了病情,你就多吃几顿板子,陪着一起疼吧。”

        茗烟听出了主子话里的在意,嘻嘻笑着又捧了盏热茶过来。“小人冤枉。小人伺候公子可是一百个用心。公子有时会在案前画画,说画画便能将什么都忘了。小人猜,可能就不记得疼了。”

        这话又勾出了谢从安的心疼。回头见郑和宜正瞧着自己,眸色幽幽,似有山脉巍峨隐在无月深夜,她垂眸轻笑,起身拂了拂衣摆,往外行去。不知是在笑她自己讨好乞怜的意,还是对方不动如山的心。

        “嫫嫫昨日将奶油做出来了,虽说样子不好,滋味却不错。若今日好好吃了蛇羹,下午便会送点心来。”她嘱咐茗烟:“得空将公子的喜好报给老管家知道。春暖回来便是他的生辰,早些预备上,待回来也好留些挑选的余地。”

        茗烟听出这是要为郑公子操办冠礼的意思,心头狂喜,顾不得追问是从哪里回来,应下便跑。乌娘正巧带了丫头们端来早膳,一边躲闪一边骂道:“冒失的小兔崽子,仔细留神。”

        自从幽兰苑里也多了个要注意饮食的主子,这早餐的丰盛程度就堪比谢从安亲自盯了月余的闲鹤亭。各色盘盏瞬间将桌子摆满,小丫头们带入裹了湿气的冷风,将饭菜的香气吹遍满室,更显得室中暖意浓浓。

        “好香啊。”谢从安忍不住叹道。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

        她笑眯眯的听着乌娘絮叨今日的早点,不知在屏风后更衣的郑和宜正在打量自己。

        玉扣在头顶松松盘了个结,一头青丝柔顺垂落,散在肩头。外衣只是随意搭着,精致的小领缀着一圈极细软的白色风毛,围着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儿,在前头系了个花结。耳垂的朱红碧玺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更衬得肤色如玉。

        谢从安捧起小童送出来的手炉,一旁的丫头已送上了一叠棉锦套子。她挑挑捡捡,凭借方才的随意一瞥,从中选了个与郑和宜今日外衫同色的锦丝云纹。

        若非亲见,谁能想到谢跋扈会是个如此心细乖巧的模样。她自幼失怙失恃,由侯爷带大,连乌嫫嫫都是才刚接回来的。这样周到的行事不知由何处养成,颇耐人寻味。难道谢侯当真是病了,她常年伺候膝下才能如此懂事?

        她待他的这些细致用心,哪怕回去当日的郑府也难比一二。

        自己的许多怪癖曾在幼年时也被娇惯几分,但随着年岁渐大,慢慢懂事,拜师之后,师父也不喜多事,便隐忍不言。身为男儿,本就不比女儿娇生娇养。他在外落下的毛病,大大小小从未在意。若不是此次遭难,引得旧症复发,尚不知自己会这般脆弱无用。

        病痛来时是从头到脚的折磨,似有成千上万的针刺在骨,难得片刻安宁。他的确情绪作祟,因病也罢,故意也好,不肯有半分丝毫的委屈迁就,却没想到都被她一一照顾,未有敷衍。

        他厌恶苦药,她便请胡太医反复琢磨方子,转用药膳辅养,还特意请回了擅长厨艺的乳母乌氏,日日做些不同花样的点心,只为让他多吃些东西。这些用心他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可惜那蛇羹即便是没有腥气,只要一想到它的样子,他便吃不下去。

        郑和宜随手抓起一本书,不肯去看面前的碗碟,谢从安只得说些笑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恰逢茗烟淋的湿漉漉的回来,激动的喊了一嗓子,“小姐当真跟皇帝讨了温泉行宫?可是特意要带公子去治寒症?”

        郑和宜闻言抬头,谢从安与之对视片刻,翘了翘唇角,落了玉箸。

        茗烟傻傻立着,身上沥沥拉拉的往下滴水,显得滑稽又好笑。谢又晴一脸嫌弃的丢了块软帛撵他。“去去去,小姐就不该惯着你,越发没有个做小厮的样子。”

        茗烟擦一把脸,嘟嚷着想要回嘴,看了看不说话的主子,又低下了头。

        谢从安忽然的面色恹恹,失了精神。

        这么大一件事,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每个人都惊于她对他的好,唯独他本人对此没有一丝反应。一早起来的精神劲儿,不知怎么的就散了。

        忽有凉凉的东西碰在手背。她抬头便是幅如画的眉眼看着自己:“你当真跟皇帝讨了温泉行宫?”

        谢从安心下一软,抓紧了手中的羹勺,唇角已忍不住又翘了起来。她慌忙抬手去揉鼻子,掩饰内心雀跃,又瞪了一眼躲远的茗烟才应道:“对啊,带你去泡温泉。”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里暖和,带你一起过去,今冬便不会太难熬。胡太医说过,温泉正对你的寒症,多泡一泡,亦好得快些。”目光转落在郑和宜面前的汤羹,她脸色也跟着白了一白,转又咧出笑来,伸出食指指了指那汤碗。

        “好了就不用吃这个了。”少女笑容里的得意,像只偷吃了鲜鱼的小猫。

        郑和宜低头用饭,蛇羹的温度恰好,是厨房里每日算着时辰送来的。

        他已从茗烟处听说了她如何怕蛇,也知道送来之前她已忍着怕试了多次。她待他的好,每一分他都清楚。

        每日早起的探望,一日三餐的精细安排,每次的药方都必是她先看过才送去煮的。可他也知道这些让人动容的周到细致不是为他,是为了这位谢小姐心里装着的另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偶尔忘情喊出的宜哥哥。此人有心疾,喜郊游,偏爱桂花。

        她不知道他是极厌桂花的,不过“君子好恶以道”,所以他只是避开,从未提起,便也无人知道。

        玛瑙碟中盛着一块洁白若雪的糕点,上印制着精致花纹,中间一朵金色小花,香气馥郁。点心被夹起送至他面前,对面的少女笑容晏晏。“如之喜欢便多吃些。这是乌嫫嫫的独家秘方,需得用新鲜桂花才能有如此自然的甜香。现下过了花期,要想再吃便要等明年了。”

        郑和宜淡淡一笑,见她脸颊染上红晕才敛目将那糕点一口口咽下。

        他早已不是名扬长安的瑾瑜公子,玉川郑氏,只是个谢小姐一时心软救下的待罪之人。若哪日她厌了腻了,或是正主现身,他现有的这份安逸优渥便将不复存在。

        想起几日前谢从安误会他心疾发作时的仓惶失态,郑和宜心头钝钝,有些恍然。这些爱护和在意既然都是偷来的,他便无权计较。眼下只应当专心休养,等待重立郑氏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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