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玉骨想过许多种可能，比方他今夜可能会被那个瞎了眼却异常嚣张跋扈的瑞王爷给强行捉入王府，再比方，那个惯来摆着张臭脸冷冰冰的大燕国帝君会蹲在小楼里杀他。
但他再没想到，第一个真正缠着他不放的居然是小道士。
“……怎么是你？”玉骨施施然裹着貂裘，纤柔如冷玉的手指捧起杯热茶，望着一脸憨傻模样的小道士。“你是白云观的观主？”
小道士挠了挠头。“没法子，那观里头就我跟师父俩人。师父死得早，我就只得当了个劳什子观主。”
劳什子观主。
玉骨放下茶盏轻笑。“白云观可是鼎鼎有名的方外圣地，有着数千年的香火，据说就连各国帝君可汗们到了白云观外，都得下马落轿。”
“嗐话可不是这样子讲的。”小道士又挠头，一脸认真地望着他，捉袖劝道：“我看你一个小妖精在人世间孤零零怪可怜的，你又不欠着谁，为何不索性离了这儿，好好儿地回山里修道去？若有朝一日，你得了正果修成个金仙，也算是不枉费你这通身修为。你何必巴巴儿地躲在这闹热红尘中，学凡人那般，纠缠些个情情爱爱？我观你好歹也有一千多年的道行了，非得放着正道儿不走来蹚这趟子浑水，何苦来载？”
玉骨拿眼上下觑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你意思，是要我跟你一道回你那座山上去？”
“那倒不是、那倒么得。”小道士结结巴巴地急道：“我不是那意思。”
玉骨懒洋洋地呵了一声，转开眼，仍然似笑非笑的。“那你是怎么个意思？是嫌弃我这个月十五夜里招亲招得动静太大、你怕蹭不上热乎的，所以索性先抢着借吃茶的名义把我给拐走？”
小道士眼珠子瞪得快脱眶，一急，又结巴了。“你、你怎么会这样想贫道？”
玉骨大笑。“我可不想你啊小道士！”
小道士被他笑得害臊，一瞬间面皮通红，说话更结巴了。“你、你……贫道，贫道真不是那个意思。”
玉骨悠悠然地欣赏着小道士窘态，随手拈起一块梅花糕，咬了口，似笑非笑地逗弄他。“喂，小道士！你是个出家人，又是从名山仙人宅子里头出来的，我问你，你可还曾记得前世不曾？”
小道士一愣。“我们道家，不讲究前世今生。”
“哦。”玉骨无可无不可。
小道士以为他不信，急道：“是真不讲究这些个。师父说，所有前世，不过今生。”
“所有前世，不过今生……”玉骨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唇边咬着梅花糕，碎屑沾在他唇边也如同那夜火海中的碎雪。“不过是……今生啊！”
倘若道门内将一切前尘都认作了今生一场梦，那人口中所谓的大梦三千，原也不是哄他。
不过可怜他是只妖。
他窥不破。
一千两百年、九世九生，他窥不破也不想窥破。
玉骨心中生了恨意，眼眸便幽幽地泛起了碧青色。
小道士踟蹰地抬起头打量玉骨，小小声提醒他道：“你、你露出妖形了。”
玉骨偏了偏头。“哦？”
小道士拿手指小心地指了指他碧青色双瞳，更加小小声地道：“你眼睛的颜色变了。”
玉骨双肘趴在案前，身子前倾，陡然间距离小道士很近，用碧青色的妖瞳凝视小道士。“你可窥得清我原形？”
小道士被他瞅得面皮通红，结结巴巴地臊道：“不、不晓得的。”
玉骨挑眉，一脸不信。“你都是白云观观主了，就我这点子道行，凭你都窥不出？”
“真、真看不出来。”小道士手脚都不晓得往何处放，小小声地替自家辩解。“这、这些个降妖伏魔的本事，师父教过。但我从下山以来就只撞见过你一只妖精，你、你的原形，贫道委实看不出。”
“看来还是你学道不精、本事儿不到家。”玉骨勾唇嗤笑。
小道士臊得差点把头埋到崭新的藏蓝色道袍里。“师、师父确实没教过。”
玉骨拍拍手，拍掉指缝间沾染的梅花糕碎屑，身子往后一仰，恢复了惯常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漠然。“行吧，那我这个月十五夜里招亲，小道士你来不来？”
“不、不能来。”小道士又臊了。“师、师父说……”
玉骨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师父都死了。”
“可是……”小道士抬起脸，急得眼眶内汪汪的都有了水意。“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活的时候教过，说是不许嫖。”
玉骨一怔，随即肆意大笑。“哈哈哈哈——”
他拿手指着小道士，扬起头，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小道士你可真逗！”
“师父真说过，不骗你。”小道士急急忙忙地举起左手，手掌心朝向玉骨。“我要是骗你，就教天打五雷轰。”
在小道士掌心内赫然有粒红痣。
鲜红的，
红得就像朱砂。
玉骨陡然间抬起双手遮住眼，浑身骨头缝里都像是被火星子燎过那般往外冒着烟。“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小道士慌忙把手收了，站起身，叮铃哐啷地撞翻了案几上一堆糕点茶水。他抖着一身糕点茶渍走到玉骨面前，蹲身，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要伤着你。”
玉骨捂住脸扭开头，愤愤地道：“原来你是天命降魔道人。”
小道士一脸苦相。“我也不想。可我一生下来爹娘就把我扔道观里头了，说是我命煞，养不住。师父告诉我，我这手心里头是个天生的符咒，不然我也不晓得。”
玉骨不信，捂住脸，恨道：“那你既然晓得了，为甚要拿它对着我？”
“我、贫道这就把它收了。”
玉骨从指缝间悄咪咪地溜了一眼，见小道士果然紧紧捏住拳头面皮涨得通红。大概是臊得太厉害，小道士结结巴巴地又憋出句：
-“你、你也不必怕我。我虽是在白云观长大，却从来也没真的降过妖。”
玉骨心底已经笑了，唇边话语却故意凉薄。“我不信。我怎知你不是在骗我上当？”
“真、真不是哩！真没有！”小道士急得要跳脚，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方才举起手心，已经发过誓了。”
玉骨懒洋洋地嗤笑出声，拿下捂脸的手，似笑非笑地上下扫了小道士几眼。“你们这些凡人嘴里说的是一套，背地里做事儿又是一套。想要白时，就说白；想要黑呢，就说这天还是黑的好。满嘴胡唚！你让我信谁？能信么？”
小道士见他露出脸来，立刻欣欣然的，像是大松了口气。见他说不信凡人，又苦巴巴地皱着一张脸道：“我骗你作甚？你与我又无仇。”
确实无仇。
前世他落难在荒山，那个顶着与小道士一般无二面皮的樵夫还曾好心背他下山，然后好吃好喝地养着他。
那樵夫没有法力，也窥不破他原是个妖精，只当他是病了，卖了破房子里挂着的唯一值钱的两张完整虎皮替他请了郎中喂他吃药。
一大锅汤药灌下去……
把玉骨硬生生给苦醒了。
玉骨心中一动，故意望着小道士激他道：“你是个修道人，我是个妖精，咱俩天生就有仇。谁晓得你什么时候拿掌心那符咒往我身上一按，就把我给收了？”
“我收你作甚？”小道士脸色愈发苦。“又没人赏我银子。”
……倒也是。
玉骨居然一时间被小道士堵得没话说。他拿眼觑着小道士，忽然间问道：“小道士，你下山来是打算做什么的？”
“化缘啊！”小道士答得理所当然，认真地掰着手指头跟他算账。“喏，道观里头的桁子要换了，还有大殿里头要修五百罗汉金身，还有……”
玉骨不耐烦地挑眉打断他。“那你好生去化缘要钱啊！跑来玉楼与梁老板来说要嫖我作甚？”
小道士顿时脸皮又涨得通红。“我、贫道、贫道没嫖你。”
“是，你今儿个来小楼里，是没嫖着。”
小道士长舒了一口气，直念无量天尊。“无量天尊，道祖在上瞧着哩，贫道哪敢破了师父交代下来的戒律。”
玉骨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慢悠悠地，再次端起茶杯啜了口青末叶。他故意停顿良久，这才长叹了口气，道：“唉！可我看你不是不想嫖，而是还没能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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