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黄昏。
芝叶河上飘满了灯火,头顶是落着雪的明月与一盏盏拖曳金红翠绿飘带的孔明灯,脚底下是放满莲花灯的脂粉腻河水。玉骨一脸恹恹地抬指拢了拢雪狐裘,翘头尖靴踩在画舫甲板,见岸头挨挨挤挤地簇满了人头。
都是来看他的。
-“快看!玉楼头牌出来了!”
-“小玉主子快看我!”
-“小玉主子……”
一声声,一叠叠。
人声沸腾。
岸边船坞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疾奔的声响,很快就汇聚成大片,笃笃笃,就像是一大片踏在人心头的惊雷。岸头人群被惊吓得四处尖叫着逃散,一个个腰佩长刀的亲兵侍卫跑步进场,各个儿面露凶相。
-“闪开!”
-“瑞王爷出巡,都闪开!”
那人惯来排场惊人。
玉骨勾唇,淡淡地嗤笑了一声。
不多一会儿,果然!紧跟着瑞王爷队伍后头的就是惊天马蹄声,大燕国帝君与邻国的耶律可汗狭路相逢,彼此虎视眈眈,谁都不肯退开通往画舫的路。不知哪边儿的侍卫亲兵率先拔出长刀,随后刷刷刷,刀兵出鞘的声音纷纷响起,人群四散着奔走不迭。
细雪中渐渐地漾起了雾气。
玉骨又一次抬手拿绢帕捂住口鼻,身子在画舫船头微微晃了晃。早有捷足先登者在一旁扶住他,温柔小意地道:
-“玉儿这是伤寒还没好?”
声音温润,透出股少年公子特有的温润如玉。
玉骨眼底藏住所有心思,淡声地笑。一笑,自然就又引发了大串呛咳。
他摆摆手,推开扶住他的少年公子哥儿,淡声道:“文四公子是如何上的船?”
大燕国的准驸马爷、文府四公子也跟着他一道儿笑,笑声依然温润可喜,透着点儿得意劲儿。“玉儿今夜大喜,众人都抢破了头争着要上你这艘船,光凭我一个儿,可上不来。”
文四难得地手中没拿洒金折扇,反倒是怀里兜了个暖炉。他一边说笑一边将暖炉递与玉骨,又道:“我是混在黎洪将军家的船夫队伍里进来的。”
想不到堂堂一个贵胄公子,居然也能为了他,假扮作船夫。
玉骨勾了勾唇。从文四手中递过来的暖炉贴着他冰凉凉的手背,皮肤是暖的,但那暖意也只维持了一刹,随即便消逝。在暖炉与他手背肌肤相接的地方,鱼鳞片般起了荧荧绿色的雪片。
文四却没注意到,只顾贪婪地盯着他瞧。
像是怎样都瞧不够。
玉骨又咳。
“玉儿……”文四恋恋地抚摩他手背,兀自道:“今夜就算是用尽手段、为你倾尽家财,我文四,也得娶你为妻。”
玉骨眼眸半垂,见荧荧绿色的雪片已快速沿着他手背爬上了文四公子的指尖。
“哎呀你这手怎么这样冰……”文四也终于发觉异样,惊叫了一声,低下头,瞪着自家指尖上荧绿色的妖雪。“这、这是……”
玉骨不吱声,等文四终于瞠目结舌地抬起头盯着他瞧的时候,才勾唇淡笑了声,俯身贴着文四耳边道:“啊,这是……妖气。”
“你、玉儿……”文四先是瞪大了眼,随后恍然大笑。他笑得打跌,拿手指着玉骨大笑着道:“我晓得了!玉儿你可真爱玩笑!竟从幻术师那儿学会了这戏法。倒是有趣的紧!”
好吧,难得他向个凡人坦白他是妖。
人竟不信。
玉骨一瞬间兴致索然。他懒洋洋回身往船舱内走,啪嗒一声,文四递给他的暖炉掉落在甲板上,片片碎裂成荧绿色的雪团。
雾气愈发浓重,荧荧绿色的妖雪已经裹住了众人身影。岸边打斗声中依稀多了个尖叫的人:
-“小玉、小玉主子!我是尚书府的王公子啊,我娶你来了。”
玉骨脚步一滞,无可无不可地回头,就见到岸边妖雪中赫然现出朱红色的队伍。那尚书府的王公子扛着十里红妆来娶他了。
凡人……呵!
船舱上的人见他回头,一个个忙不迭地又是递炉子又是替他撑伞,吵闹的手忙脚乱。
玉骨静静地立在伞下皱眉。“黎洪将军没来?”
“来了,黎洪大将军早就来了,这不是什么嘛……”梁老板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的,或者是一直就站在他身边伺候着,只是他没留意。眼下梁老板抖着一身肥肉冷得直搓手,颤着声儿地讨好地笑。“咱陛下也来了,恰好与黎洪将军撞上。”
玉骨一挑眉。
梁老板果然凑到他耳边鬼鬼祟祟地轻声道:“这不,打起来了。”
“黎洪敢动手么?”玉骨嗤笑。“那可是他的陛下。”
“打啊!那必须打……阿嚏!”梁老板抖着一身肥肉在碧雪中冷得瑟瑟发抖,下意识抬头望天,嘟囔了句:“哎哟喂今儿个夜里怎地这样寒?”
玉骨漫然地一笑,抬手拿绢帕捂住口鼻。擦完后,也再懒得掩饰,直接噗地一下将染了碧色妖血的绢帕掷在船头。
绢帕在飞雪中打了个旋儿,落在甲板。
旁边便是躺在甲板上早已一脸僵笑被冻成冰雕的文府四公子。
申时末。
雾气深重到月亮都不见了。
船舱内众人纷纷燃起炭火暖炉,香气扑鼻中,有个倌儿哎呀一声惊叫着甩手。“我、我这手……”
扑通一声。
那倌儿的话还没能说完,手就冻掉在灯烛下。
旁人纷纷惊叫起来。
玉骨懒洋洋斜躺在榻头,冷眼望着,心里道:呵!合着我居然是个雪妖?这都将死了,才晓得自家原形,也不晓得算不算活得最冤枉的一只妖。
又想,若换作是那乞丐头子,必然得骂一句:你爷爷的腿!
这样漠然地想起个不相干的人,玉骨倒忍不住勾唇笑了。
“咳咳……”他一笑,心肺都疼得厉害。尤其是心口那块儿,不晓得是不是因着埋在他胸腔内的其实是仙人那颗凤凰心。凤凰心挨了妖精的剑气,大约是得闹腾得厉害。
玉骨垂下眼。
舱内小倌儿们横七竖八地倒卧了一地。
玉骨不晓得这些个凡人的命到底是不是真的,亦或也只是那仙人梦中的蝼蚁?
没人知道他是个妖精,他说了,旁人居然也不信,但他眼下耳内确实能远达数千里——岸头大燕国的帝君打赢了,黎洪大将军手捂着胸口噔噔噔连着倒退了十七八步,靴底在雪地中划出深深一道长痕。
大燕国的瑞王爷与邻国的耶律可汗在半空中互相刺了对方一刀,耶律可汗肋下中刀,从口中喷涌出大团血沫子。
准驸马爷文四冻成了冰。
尚书府的王公子被恼羞成怒的黎洪大将军一巴掌扇入芝叶河底,尚书府家丁们一个接一个地扔下娶亲箱笼然后接二连三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下河去救尚书府唯一独子。
……倒是没见着那个乞丐头子。
玉骨又咳嗽了两声,如今船舱内都不剩下活人了,他也就再懒得拿绢帕遮住口鼻,任凭碧青色妖血喷溅而出。
他躺着的软榻却忽然间摇动了一下。
-“谁?”
玉骨倏然变色。
船舱底他倒不曾去看去听。——却是疏忽了!
玉骨正要起身,岸头却传来大片惨叫声。听着声音像是落水的尚书府王公子:
-“快……快拉我上去!这河开始结冰了!”
玉骨皱眉。
他在人间世游荡了一千两百年,手上从未曾沾过人命,就连杀鸡都不曾。当真是一朝毁了前尘……
今夜丧命在这条芝叶河岸的也不晓得有多少条人命。
早在他懵懂未开智的辰光,他于果子山上一株老树根子底下睁开眼,发现自个儿光着,长发却柔软而又妥帖地覆于要害处。
那会儿,他曾听说过:说身而为妖呢,就得本分。
万一手上沾了血,就连黄泉路都走不得。
须万劫不复。
这一千多年来他从不曾杀过生。
就怕伤了生灵后,他再入不得黄泉路。
——不入黄泉,可怎样去寻那人的转世呢?
可如今……一切都到了末梢。似乎也就无谓了。
玉骨在这转瞬一念间放弃了起身查看河底到底是谁在凿船的念头。反正,能在结冰的芝叶河底凿船的人,想必非同寻常——无非是那七人中之一。
而那七人,大约都与仙人或多或少有牵连。
玉骨懒洋洋继续躺回软榻,咳嗽一阵接着一阵,案几上燃着的花枝烛台早就被冻成了碧玉一般的色,烛火却凝固在绿冰之中,望着像是个点缀。
船舱内视线昏暗。
三十六只箱笼兀自横七竖八地躺在后头几条船内,金银珠宝在漫天妖雪中也黯然失色。
来提亲的尚书府王公子落了河。
大将军黎洪正以长刀拄地一步步艰难地朝他走来。
瑞王爷杀了耶律可汗,却也受了伤,一缕染血的鬓发掉落在明黄色布条前,他甚至都没得力气去拂开。
大燕国的帝君正臭着脸拦住瑞王。
-“皇叔,请回。”
瑞王爷一字不答……许也是就连搭话的气力都没,倒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串陈旧的同心穗子,绷着脸,将那串同心穗子摇晃给帝君看。
大燕国帝家叔侄两人互相对峙。
剑拔弩张。
玉骨缓缓儿地阖上眼皮,忍不住,勾动唇角笑了一声。
呵!
一切都如他算计的一般无二。
……只可惜了,在最初的最初,他与那人曾经约下的十里红妆云雨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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