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玉骨话语里的恨意太过深重。
白衣仙人足足过了半刻钟才缓过神来,艰难地喉结滚动着,盯着玉骨问道:“宝宝,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玉骨勾唇笑得讥讽。
一转身,手腕骨抬住奄奄一息的小道士继续往前走。
”你去哪里?“白衣仙人拦住他。
“你管得着么?“玉骨嗤笑。“我这双脚长在自家身上,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想去那儿,是我自家的事儿。”
与三十三天瑶池底那位被幽锁的万古妖帝一模一样的轻慢口吻。
白衣仙人难得带了点怒容,一双天然重瞳目内妒火熊熊。“宝宝,你非得护着他不可吗?”
本来也不是。
但白衣仙人既然这么问,玉骨立即故作欣欣然地抬眉。“啊,是啊!”
白衣仙人先是愣了愣,随后攥紧双拳,一贯清凌凌的声线内染满了难言妒火。“……好。那,我杀了他便是。”
茫茫一座偌大九嶷山,于瞬间陷入极暗。
星辰于暗夜中耀眼如在同太阳星君争辉。一颗颗,从天际坠下,轰然砸落。
-“你疯了?”
玉骨仓惶回头,墨青色长发飘荡于暗夜浮空,眼眸中睁大,映照出白衣仙人周身星辰。
从天际降临一条星带围绕着白衣仙人肩头,从他右边肩头斜斜延伸至左侧腰间,星光交汇变幻不定,最终汇聚成了南斗七星。仙人戴白玉镶嵌九朵金莲的法冠,左手执一柄二尺一寸长的心字形犀柄麈尾拂尘,拂尘长毫雪白,质如轻云色如银。
白衣仙人眉目俊秀,却又再不是昔日凡尘间那位帝王或嚷嚷着要杀他的国师,而是全然陌生的另外一副容颜。
“……你!”玉骨恨到不能言。
是了,这才是白衣仙人真正的模样。
玉骨先是怔怔,又是恨,最后扯动嘴角自嘲地仰头长笑。也不晓得想笑的是谁。——笑自家痴心?笑他在人世间浪荡了一千多年,居然时至今日,才第一回瞧见了他的“苏醉”是何模样。
白玉麈尾轻掸。
白衣仙人再次抬眉,不错眼地盯着玉骨,待他笑完了,静静地问他:“宝宝,你跟不跟我走?”
玉骨又笑,一直笑到嗓子眼底倒呛了什么,剧烈地咳嗽着,一低头,哇地一声吐出大滩幽幽萤火般的妖血。他抬袖漫不经心地擦掉唇边血渍,笑了声。“跟你走?去哪儿呢?苏醉,我不过是你投放在轮回井底的他的人偶吧?待去了你的三十三天,你要与我厮守么?那他呢,你又如何去见他?”
他绝少一口气问他这么多。
从前,在累世流转的红罗帐底,他也不曾问过:苏醉,你我这般厮守究竟能到何时呢?
白衣仙人一双重瞳目内神光漾了漾。“你是你,他是他。”
——避而不答玉骨抛出来的一大段问话,也绝口不提玉骨问的轮回井底那档子旧事儿。
玉骨心里头什么都门儿清,却又再没气力问出口,懒洋洋地放下手,重新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道士扶在臂弯内,一步步,头也不回。“苏醉,你想杀他,不如杀了我。”
“……为什么?”
玉骨仍然扶着小道士在暗夜无边中一步步前行,听见白衣仙人这句清凌凌的问话,嗤笑了一声。“他不过一个不相干的凡人,你杀他,不如杀我。”
墨青色长发在暗夜中飞如飘蓬。
玉骨口中话语近似寒冰。“我不过是你欢喜那位的替身人偶。杀了我,于你而言,轻易如反掌。”
“宝宝……”
身后,白衣仙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玉骨蓦然回头,唇边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你欢喜的,从来都不是我。”
白衣仙人顿了顿,清凌凌地接话:“可我喊宝宝,只有你一个。”
“错!”玉骨拧身回头,盯着白衣仙人那张陌生的脸。“你我今日今时,第一次见。”
降临于白衣仙人重瞳内的星光突然震了震。
玉骨便再次回过头,扶着小道士一步步地往前走。他将后背留给了白衣仙人,就像是笃定白衣仙人不会从背后偷袭他,又像是,不过在期待着这一场偷袭。
“……什么辰光了?”
怀里的小道士气若游丝。
玉骨把他轻巧地安放在九嶷山一块磨盘大小的青石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他眼,道:“你不是一直都听见了么?”
小道士脸色暗黄,眸子里的生机渐渐微弱,但被玉骨一怼,竟然还挣扎着血色往面皮那儿冲了冲。他微微臊红了些脸,看起来有了点活人气。“你……玉、玉施主……”
“都快死了,有甚说话不如直截了当地,好省些气力吧。”玉骨嗤笑。
听起来,像是一点心都没。
小道士咳嗽着喘气,好半晌,结结巴巴地憋出来一句:“玉、玉施主,你惯来这样,故意招人家来恨你。”
玉骨眼角留意着白衣仙人随时追杀过来,耳中听得这句,眉头一条,漫然地接话道:“我又没招你惹你。小道士,这九嶷山……可是你让我来的。”
小道士脸色蜡黄地赫赫倒喘气。
暗夜内星辰安静了一瞬。
玉骨琢磨着那个顶着一张陌生面皮的白衣仙人大约是走了,又或教上天派来的追兵给追了回去,于是总算懒洋洋、施舍般地低头看了眼小道士。
……却见着小道士正在笑。
玉骨一怔,嗤笑道:“你都快死了,还笑是么?”
小道士干枯的两片唇翕动着,气若游丝。“玉、玉施主……”
玉骨又挑眉,指尖一弹,有道荧绿色妖灵弹入小道士鼻孔内。嗖一下,肉眼可见地顺着小道士呼吸进了五脏六腑。
于是小道士的声音突然间就被放大了数十倍。
-“贫道这辈子最欢喜的事,就是玉、玉施主你,肯随我一道回九嶷山。”
声音空荡荡的,回荡于暗夜雪山内。
玉骨眉目间神色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望了眼星辰坠落得一干二净的天空。这长夜里没有月,也没人提着灯,星辰都教那位白衣仙人给一扫而空。
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玉骨想不好到底是觉着缺了什么。
记忆中,他好像也曾站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地方,对面幽暗而又沉寂。——但他知晓于那暗寂中,藏着另一个人。
或,一位仙。
“玉、玉施主?”小道士忽然抬头,双手手肘硬撑住身子,竭力地想要望着他。“你在同谁说话?”
玉骨不耐烦地打发他道:“不是正同你说话么?”
“不对,”小道士结结巴巴,有点儿词不达意。“你、你方才望着天时,在同谁说话?”
玉骨终于怔愣了一瞬。
小道士得了他那一丁点妖力,居然能半撑住身子,气也不怎么喘了,娃娃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盯着他。“玉施主,我听见了天上的水声。那是银河么?你去过银河对不对?”
狗屁银河。
玉骨响亮地嗤笑。“那是瑶池水的声音。”
“哦……原来是瑶池。”小道士说着仍一脸向往,扬起脸,一个人傻兮兮地笑了会儿。“原来玉施主你的真身是藏在瑶池底下。”
“那也不叫藏,”玉骨顿了顿,挑眉,有意地试探他。“我杀人太多,被囚了。”
小道士瞪大一双乌溜溜地圆眼睛,直勾勾摇头。“贫道不信。”
“爱信不信。”
反正玉骨也懒得跟个凡人小道士解释。
见没能吓唬到他,还有点儿没劲。
玉骨来回地眺望,脚下计算着罡步子,顺便将深藏于九嶷山地下沉埋的妖力灵力都探了个遍,结果一没找到道门所谓镇妖法器,二么,就连一丁点的灵泉水、天山露都没能寻着。
倒是意外地,妖力探到在后山腰埋了九坛娑婆酒。
玉骨笑不嗤嗤地望着小道士。“你一个出家清修的小道士,居然还喝酒?”
“啊、啊,不曾不曾,没有没有。”小道士呆呆地臊红了脸反驳。“那是九嶷山历代祖师爷留下的规矩:那几坛子酒,谁都不让动。”
玉骨前后加起来大约有八百多年没能喝着这娑婆酒了,哪儿还管得了小道士在辩什么,只顾抬脚往后半山走。
“玉、玉施主……”小道士一急,居然不顾垂危的身子,摇晃着站起来就要扯住他袖子。
一人一妖在对峙中突然间指尖触到了脉门。
玉骨反手一弹,瞬间将小道士在暗夜中飞出去丈许远,嘭地一声,硬梆梆地撞上了那块磨盘大小的大青石。
小道士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玉骨负手冷笑。“莫要得寸进尺,甚或以为我是想救你,或仗着我这些时日对你和颜悦色,你就能来控我脉门。”
妖修与人修一样,也不一样。但妖修在没能成道之前,大多像人修那样,都有个致命的命门。有的放在咯吱窝底下,有的藏在隐秘处,还有些妖修,仗着自家原型是虎豹蛇虫,藏在人形并不存在的尾巴里。
玉骨好死不死,命门就恰与凡人一般,锁在脉搏处。
方才小道士那一抓一握,惊得玉骨险些下杀手。
“玉、玉施主,”小道士捂住心口伤处,伴随着咯血,声音又弱下去。“贫道只是想说,那几坛子酒放了一千多年,早就化作沙土泥尘了。”
“哦?你怎知道?”玉骨挑眉,拧着身子怼他。“难道你偷喝过?”
小道士背靠着大青石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身,结果手指颤抖得就像不受控,挣扎了几次,脊梁骨反倒愈发软绵绵地瘫下去。
方才从玉骨那儿借来的一缕妖力就快要消耗尽了。
小道士看起来可怜兮兮,可惜玉骨却一丝儿可怜小道士的气力都没。——天边坠下一颗大过磨盘的星子,眼看着,就要砸落在头顶那样大。
玉骨负在身后的苍白指尖一瞬间捏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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