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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处心


  “前些天听说冯乐老又收下一个女弟子,呃,呃,是吗?”

  朱旭一边做出请蓝田野落座的姿势,一边半是打趣半是恭维地对他说道。

  一句话,朱旭不着痕迹地分成了两段,第一段是一路走高的“前些天听说冯乐老又收下一个女弟子”,而后停顿约摸一秒,才说出了下半段“呃,呃,是吗?”

  徐容坐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朱旭师伯之所以停顿,因为他说完上半句之后,两个人都要走位置、落座。

  蓝田野闻言,表情稍显错愕,在错愕里,又坦然地承认了:“嗯?......哦,不错,嗯,有这么一件,还算有慧根的,还好,还好。”

  他的“嗯”的尾音拉的特别长,每一句词,给人的感觉,就像起伏的山峰,高低错落,但过度又相当平缓,似乎胸有成竹,又似乎在借此空闲思考。

  朱旭听了,意会地轻轻颔首笑着。

  蓝田野的语气稍微快了一点,表情和语气却愈发得庄重以至于圣洁:“一个女孩子,最难得有灵性,遇见一个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忍看她堕入污泥,佛说‘慈悲’,孟子曰‘不忍’,都是一片爱惜好生的心肠,世上断没有眼看着人要落下水而不肯援之以手的道理。”

  “是的,透彻,透彻。”

  这段词,徐容听了已经听了十几遍,可是每一次,他既能当成新的听,最为关键的是,确实每一次,都能发现两位老爷子不同的全新的处理和尝试。

  尽管两位老爷子只是读剧本,而非真正的排练,可是言谈之间的流畅之感,每一次都让他生出极为复杂而又强烈的冲动。

  从一个观众的角度,他难免生出面对衣冠禽兽的愤慨,若是孟子当面,恐怕少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抽上去:离老子远点!

  因为谁也想不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竟然能把祸害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说的如此的冠冕堂皇,而听者又觉得如此的理所当然。

  从一个演员的角度,徐容更深刻的感受是自然,他隐约能够分辨出其中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技巧的痕迹,但如果把整段当作一个整体来看,这些痕迹却又离奇地消失了,而且让人不自觉的把注意力放在了整体呈现的“恶”上。

  徐容心中默默地做出了评判,这段对话,尽管蓝田野老爷子台词更多,而朱旭师伯除了开头的一句之外,其他时间都在附和,但相比之下,这轮交锋,蓝田野实际上略逊朱师伯一筹,尤其是朱旭师伯用作收尾的“透彻,透彻”一句,以轻描淡写的附和,血淋淋地展现了对他人命运的漠视。

  他认为蓝田野老爷子不如朱旭师伯的一点,还是第一句。

  冯乐山的“色”早已不是新闻,于他自身、于他身周的朋友,也觉得“女弟子”是一桩风雅之事,但当朱旭师伯提起,他表现出的“错愕”反而就是一种不太正常的反应,属于表演当中的“第一次”。

  毕竟二十年未曾登台演出啦。

  “等等,不对。”

  徐容想起了什么,又低头看向剧本,等留意到剧本上“(似乎在支吾)”的字样时,又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问题并没有出现在老爷子身上,而是出现在了写剧本的老院长那儿。

  可是他一时又不敢断定,因为剧本是老院长写就之后,请巴金先生过目过的,如此一个重要的人物的表现,两位文豪级别的大作家真的就这么忽略了?

  在他的理念当中,并没有任何十成十的权威,哪怕斯氏,他偶尔也会怀疑其某些论断精确性,因为哪怕斯氏本身,其在世时理念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到了晚年也存在对自己早期理论的怀疑、否定以及修正。

  也正是因此,导致了方法派的诞生。

  况且哪怕在人艺内部,也出现了吕齐这样的和人艺风格不大一样的演员,而濮存晰的父亲苏民先生,也提出了“演员在表演中是跳进跳出的”和斯氏体系不一致的观点。

  这点和徐容秉持的“我是‘我’的杂念”内容大致相近,归根结底,还是“体会”实在太过抽象、艰难。

  国内的表演理论,更是经过了无数轮衰减,首先就是当今成熟的斯氏体系,虽然发源于斯氏,但他的学生在传递时一定完全理解斯氏的理念了吗?

  而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必然会存在衰减,就像郁达夫翻译《京华烟云》,林语堂在看过之后,也只认为只译出了他的八成初衷。

  而一而再再而三的传递,也就不可避免层层衰减,到了他这,真正属于斯氏的,还有多少?

  因此在很早之前,徐容就已经习惯了通过实践验证理论在自身的可行性,毕竟领袖也曾经说过,社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再者,到了他如今的地步,忽略剧本中的括号已经形成了本能,因为作者在写剧本的时候,是一个人去体验每一个角色,而演员在表演时,则是全身心的去体验一个人物,一旦过于在意括号,必然失去对整段戏的把握。

  在徐容默默地分析着冯乐山这个人物的命运时,两位老人极为默契地停了下来,蓝田野皱着眉头,幅度极轻地摇着头,道:“不对,不对,有点不太对。”

  朱旭握着拳头,抵着下巴,也有同样的感受,蓝田野这段戏没出来,他的戏也差了点意思。

  李六一疑惑地瞧着二人,问道:“两位老师,是,有什么问题嘛?”

  “感觉上不大对。”

  李六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是,台词的原因?”

  朱旭道:“我觉得我喊你冯乐翁会更好一点,你听听啊,前些天听说冯乐翁又收下一个女弟子,是吗?”

  蓝田野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后边这段词......”

  徐容听着二人的现场改动,压下了心中的悸动,他原本感觉两位老爷子对剧本的处理已然登峰造极,可是朱旭师伯改了一个字之后,感觉他说的更加流畅了。

  能够如此轻易的改动,首先要归结于,他们演的角色,都是他们亲眼见过,甚至熟悉的人,但是删去了两个“呃”,却让彼此显得更加熟络,这就不是单纯的经验了。

  直到下午,两位老爷子将删去了一大段的台词重新读了一遍之后,徐容的忍耐力彻底达到了极限。

  他太好奇两位老爷子处理的出发点了,如果说整体的人物呈现是经历,那么细节上的改动,则是纯粹出于直觉的艺术美感以及理论的深层次理解、创新以及技巧的运用。

  而这些,按照人艺演员养成的习惯,极大的可能要记录在笔记本或者剧本的缝隙当中的。

  他等不了了。

  晚上,他开车回到了院里。

  院里依旧灯火通明,尽然距离六十周年大庆还有一年的光景,但是上上下下的关注,在聚焦的同时,也给近几年呈现明显上升势头的人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徐容回来之前已经和任明打过招呼,知道他一时半会儿的不会下班,停好了车之后直奔任明的办公室。

  到了地儿,徐容瞧着办公室当中任明正跟唐烨讨论着什么,他先是敲了两下门,等两人望了过来,才道:“任院、唐姐,还忙着呢?”

  唐烨原先是演员,个头不高,圆脸,以前也老演小孩子,后来转职成了导演后,偶尔也会客串,但是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导演工作上。

  这是人艺向来的传统,一个好导演,可能未必会演戏,但是一个好演员,必然能够执导,就像蓝田野老爷子,自从上世界六十年代,编制已经转为导演。

  “院长交待了项新任务。”任明应了句,才发觉不对,“你跑回来,不会是已经把钱花完了吧?”

  他听说过,徐容在花钱一项上,向来十分大手大脚。

  “哪能啊?”徐容笑呵呵地坐了下来,拿无关紧要的话暖着场,“啥新任务啊?”

  唐烨笑着道:“院长想为院里的老前辈们排一台大戏。”

  徐容愣愣地看着二人:“老前辈,大戏?”

  他作为艺委会成员,还没听到一点风声,这不应该。

  任明道:“嗯,剧本还没出来,就是有个大致的雏形,给朱琳老师、蓝田野老师、朱旭老师、郑融老师、吕中老师和徐秀琳老师专门写的一台戏。”

  徐容听着一串耳熟能详的名字,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总感觉,自己接下《家》,似乎亏了,而且还是血亏。

  “啥...咳咳。”他嗓子有点发干,轻咳了两声之后才又轻声问道,“啥时候,建组啊?”

  任明挠了挠头,道:“今年恐怕是不行了,小唐眼下天天变着法的追着人刘老师要剧本,但是看进度,写好差不多得到过年,不得再邀请一些专家来审核、修改,最快的话,建组也得明年四五月份了吧。”

  徐容挠着头,四五月份,不是没有机会,但得轧戏。

  可是那么一来,恐怕俩戏都演不好。

  他没再言语,但心里总觉得亏了。

  任明眼瞅着徐容突然不吭声了,哈哈笑着,他听张合平说起过,徐容答应出演《家》,还是因为提前知道两位老爷子出演,也就干脆把这茬揭过,问道:“你回来是有事儿吧?”

  徐容收拾了精神,道:“是这样,两位老爷子在院子里住了快半个月了,我想着是不是让他们出来散散心?”

  任明诧异地道:“那不是正好嘛,你们也可以趁机多学学,其实你不了解,咱们院里的这些老前辈,孩子都忙,他们其实特别乐意有人能天天陪着他们说说话、聊聊天,像濮哥、力新,没事儿的时候也经常去他们家里坐坐,帮老人收拾收拾家务什么的。”

  “当然,人家只是聊天,不像你那么让老人家费脑子。”

  徐容讪笑了声,随即,他的脸色猛地一沉,既重且长地叹了口气,却没了下文。

  任明和唐烨一瞧他的脸色,和那听着都让人揪心的叹息,心脏不由慢了一拍,他们正合计着给几位老前辈专门排一台戏呢,可是眼瞅着徐容的意思,似乎是排不成了?

  他脸上的笑容当即收起了许多,不放心地问道:“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徐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就是两位老爷子实在太敬业了,你不知道,今天为了一个称呼,俩人磨了半天,拉着我们查了不少资料,我就是怕天天这么着...”

  见俩人出于关切,都稍微探过了点身子,徐容的语气更加低沉:“我怕两位老爷子的身子骨,扛不住呀。”

  任明沉吟了一瞬,当即道:“你的建议很及时,这样,后天,不,明天,明天一早我就找个由头把两位老爷子接出来歇歇、散散心。”

  徐容仍不大放心地问道:“一般的由头,不大好使吧?”

  任明寻思着看向唐烨道:“说的确实也是......”

  “任院,咱们不是正在复排《蔡文姬》嘛,要不请两位老爷子回来掌掌眼,然后再送他们回家歇几天?”

  任明当即拍了板:“哎,小唐你这个提议好。”

  徐容同样颇为感动地冲着唐烨道:“唐姐,本来就是想让两位老爷子休息休息,可别再累着了。”

  “放心。”

  出了院门,徐容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之所以找任明,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很确定,若是拿着这番说词去跟张合平或者濮存晰说道,九成九的可能会被揭穿。

  但任院是个好人,考虑他人时总是抱着相当的善意。

  况且两位老爷子出来了半个月,也确实得回家跟家人团聚几天。

  他心中有点振奋,但又不是特别振奋,今天过来,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但同时也知晓了一个相比之下更坏的坏消息。

  一台“世纪大戏”,他很有可能没机会参与其中。

  这么多老前辈聚在一起,绝对是他未来十年内混经验值最好的一个组!

  但是《北平》毕竟是他在电视剧领域的收官之作,再加上磨刀霍霍的陈保国、倪大虹等人,也不允许他轧戏。

  他是《北平》的出品人,倒不是不能随意找个理由调整开机时间,可是其他人都是特意留下了明年上半年的档期,还是降片酬出演,要是再推延,万一错过,于双方而言都是不小的遗憾。

  至于院里的戏,更是不可能更改,因为六十周年大庆就在那里。

  算啦,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容没再多想,明年的事儿,还早着,先把两位老爷子的笔记借到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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