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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规划


  “铃铃铃。”

  当“闹洞房”的韩青出场,李六一才后知后觉而又极为突兀地按下了手边的铃铛,此时他瘦长的脸上溢满了迷惑,眯缝着眼睛,捏着肥厚的耳垂踅摸了好一会儿,才带着点探寻的口吻问道:“徐老师,刚才你为什么要那么演?”

  大概怕徐容没理解自己的询问,他又补充道:“就是最后为什么,肩膀、脊背又慢慢挺直了,语气也没那么低沉?”

  他之所以犹豫之后才打断,是因为他总感觉徐容刚才的行走之间蕴含着某种奇妙的美感,哪怕其间的乍走乍停,也没让他感到一丁点的突兀。

  这种美感和袁雨情绪到位时喊出的那句“觉慧,我真爱你啊”给人的感观有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袁雨是深度体验之后一瞬间的极致的情绪爆发,而徐容却是一点一点的缓缓流淌,也没有袁雨那种让人听着一瞬间头皮发麻的震撼,就像山涧里的流水。

  但作为导演,他更习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评价演员的呈现的效果。

  当把后续的戏份彻底抛开,他的脑海里立刻升起一个疑惑:

  徐容的肩膀再次提起,浑身上下丝毫看不出他对这桩包办婚姻的抗拒,真的对吗?

  难道不应当是迫于无奈,接受了礼教束缚下陈规陋习的绝望和消沉?

  作为导演,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设计、编排,总有一个大原则是要坚持的,就是得让观众看懂戏。

  眼下别说观众,纵然他是导演,也没看懂徐容最后一个动作和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的用意。

  徐容看着李六一,解释道:“我是农村出来的,说一点我种地的经历吧,种地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书上总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粒粒皆辛苦,可是毕竟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真的去干了,才能切身体会顶着大太阳播种、浇水、施肥、锄草、打药、收割的辛苦,碰上天气不好的年节,要么一整季不下雨,要么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地里的庄稼眼睁睁的看着旱死、淹死,除了默默祈祷却没有丝毫办法,最后颗粒无收或者只能勉勉强强打些粮食,虽说不至于饿死,但半年的辛苦基本也就付之东流,那么我能因为一年没收成,以后就不种地了吗?”

  “我是个农民,我不能那么做,地是我的根,甭管今年收成如何,回过头,我还得干劲儿十足的再种下一季的粮食,就像家是觉新的责无旁贷的责任,我是长孙,是未来的继承人,是礼法的捍卫者。”

  见李六一仍有些不解,他顿了顿,道:“那我换个说法,假如说这部戏排不成,李导你以后还导戏吗?”

  李六一恍惚了下,马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和徐容对视着,他突然笑了,也明白了徐容处理的深层次原因,挠了挠头,道:“我认同你的说法,但是就是有一点,我怕观众看不懂。”

  徐容同样笑着,道:“其实不见得,我觉得至少有一部分人能看懂的,尤其是结了婚的,背负了家庭责任的中年人,而且咱们是在讲故事,后边我为了家庭的全盘体谅,最终导致瑞珏惨死,就是这个转变最好的解释。”

  “再者,我接受和瑞珏的婚事,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她,而沉默地看着她死去,也并非我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只不过相比之下,这种感情是弱于我自认为的我对整个家族的责任。”

  这是他从《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当中得到的启发,人物的性格只要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作为演出者,就没有必要着急忙慌地告诉观众他眼下做出古怪行为的缘由,因为他的后续的一切行动,都是对眼下行为的最好解释。

  实质上,他其实还有更加切身的感受没说,论对觉新这个角色的理解,恐怕纵然是身为编剧的老院长,应该也不会比他感受的更加深刻。

  院里在职的员工、退休的老师,加起来几百号人,这些人有的是成心为院里好,有的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吃等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还是事业单位,自然免不了泥沙俱下。

  就像眼巴前“戏比天大”四个大字天天挂在墙上,可是一旦以严厉在院里著称的他或者冯远正几天不在,慢慢的还是会有人在里边吃东西。

  他能稍微改变一点这种情况,但也只是一点,因为毕竟做不了主。

  可是他既不能自甘堕落的与之为伍,更不能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只能尽可能的施加自身的影响,争取把好的风气带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人艺是他现实世界的“家”,不可否认有很多他看不惯的地方,但毕竟有一部分人心是在这里的,还秉持着建院时候建立世界一流话剧院的初衷,再者,他总想着等以后,总是有机会改变那些不好的习惯作风。

  袁湶立在一侧,不解地望着徐容。

  作为参与者,她和导演李六一的感受完全不同。

  早上过来,徐容莫名其妙的自信以及那句“不要想那么多,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并没有给她十足的信心。

  因为前天的排练中,她也是那么做的,可是呈现的结果并不理想,从导演的评价当中,她猜测可能实际情况比两人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

  她很想抽出时间来好好研究研究这段戏,但实际情况却不允许,尽管家里已经请了保姆,但每当孩子睡醒,她总是忍不住想去看一眼。

  在潜意识当中,她其实也明白,肢体终归不能完全代替语言,就像随着电影工业的发展,无声电影被时代淘汰一样。

  也是带着这种无力感,她开始了今天的排练。

  她很讨厌别人叹气,每一次听到,她都得好一会儿心烦。

  当徐容那声沉重悠长的叹息声传来,她的心不由揪了一下,尽管明知他是为了戏而叹,但她心里仍特别不舒服。

  但是那时,她还没意识到那声悠长而又沉重叹息声的目的。

  直到徐容停顿了回来的脚步,等待自己上前时,袁湶才恍然发觉。

  那声叹息是叹他自己,也是叹给观众,但最主要的对象却是她。

  而且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徐容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但每一次给自己留下的时间、空间,都恰到好处,就像他知道自己应该会怎么行动一样。

  可是她不明白,怎么短短两天的功夫,徐容就像完全变了的个人,他似乎突然具备了某种敏锐至极的舞台本能,即使存在即兴的情况下,也能牢牢地掌控舞台上的一切。

  而这种近乎本能的控制力,徐容之前虽然有所展露,但完全没有现在这么稳定,稳定的让她觉得能够彻底发挥自身的潜能。

  但是作为同演者,这是一种特别舒适的演出状态,就像她渴了,有人立刻把温度刚刚好的水递到了她嘴边。

  这种感觉,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在疑惑的同时,也让她感到遗憾,她毕竟不是人艺的演员,以后和徐容合作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晓斐,我一定要跟徐老师好好学!”不远处的宋佚整个人兴奋的小脸泛红,她觉得刚才徐容演的最好的地方在于那声叹息以及最后一句“我是长房长孙,我的弟弟妹妹们,都要拿我做榜样!”即兴台词,每一个字在从他嘴里出来,仿佛都蕴含了种莫名的魔力。

  小张同学正对徐容和李六一的话轻轻颔首,一副原来如此、我也懂了的模样,听到宋佚兴奋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给你说吧,冯远正老师说,徐老师的业务水平,大概有这么高。”

  她说着,把手掌放到了头顶比划了两下,而后又迅速压下,一直到了膝盖下边一点,才道:“不过他的教学水平,只有这么高。”

  宋佚皱了下眉头,若非张晓斐是徐容的女朋友,她恐怕立刻就要反驳了。

  因为她尝过甜头,之前徐老师让她想象胃疼去演戏,结果一下就过了,教学水平是她见过的老师里最厉害的。

  她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时间过的飞快,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家》的合成阶段。

  剧院门口,濮存晰看着有日子没见的吴钢,问道:“你今儿咋来了?”

  尽管知道濮存晰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半年没进院门,吴钢脸上总觉的有点发热,嘿嘿笑着道:“濮哥看你说的,我回家来看看还不成啦?”

  濮存晰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来看《家》的彩排?”

  “学习,学习。”

  吴钢确实是抱着学习的心思来的,主要是最近两天他也没什么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自打《潜伏》爆火之后,他的片约就多了起来,可是大多都是谍战片。

  人徐容都把谍战拍绝了,他还拍个锤子的谍战!

  今天过来,主要冲着两位老爷子来的,学习学习怎么锤徐容。

  俩人进了排练厅,却发现丁志诚、梁观华、何栤三人早就抱着膀子蹲在角落当中。

  “你们几个来的早啊?”

  何栤露出两排大白牙,嘿嘿笑着:“学习,学习。”

  濮存晰看着几人嘿嘿直乐的模样,又回头瞅了一眼身后的吴钢,道:“不是,你们,到底来干嘛的?”

  吴钢:“不说了嘛,就学习。”

  何栤:“就是,观摩观摩,蓝田野老师都二十年没上台了。”

  濮存晰没理会这俩嘴上整天跑火车的,望向为人一向严肃的冯远正,问道:“远正,怎么回事啊?”

  冯远正笑了下,道:“两位老师毕竟年纪大了,估计顶天也就演一轮,那到时候,角色不就空出来了嘛。”

  濮存晰瞧着几人,不大确定地道:“合着,你们还真是来,学习的?”

  何栤咧着嘴:“那你看?!”

  早上九点钟,随着排练厅的人越来越多,徐容倒也没在意,毕竟是两位老爷子参与的彩排,如果他不是参演人员,肯定也要过来瞅瞅。

  李六一扫了一眼排练厅内二十来号观摩的人,道:“今天连排。”

  “开始。”

  ......

  随着两位老爷子的出场,排练厅内落针可闻,在两位老爷子退场时,徐容甚至听到一片吐气的声音。

  徐容表情沉静,缓缓上场。

  “乖......”

  随着徐容稍微低着头,目不斜视,边整理着衣服,边迈着稳重的步子进场,吴钢张了张嘴,话吐了半截,就瞧见好几双眼睛同时望过来,赶忙闭上了嘴巴。

  他跟何栤对视了一眼,心中稍微有点不大确定了。

  舞台艺术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上场的一瞬间就能判定人物对不对路。

  而眼下的徐容的确很像一个大家族的未来的当家人,他稳重,可是毕竟还是长孙,因此的行走之间又总是难免谨慎、小心。

  随着排练的进行,当徐容面容坚定地说出“我是长房长孙,我的弟弟妹妹们,都要拿我做榜样!”台词时,观看的绝大多数人只觉一股沉重的窒息感铺面而来。

  但有一个人却无声地笑了。

  何栤再次跟吴钢对视,可是俩人的视线还没碰上,脸上的苦笑不由凝滞,因为他们此时才发现,立在他们中间,抱着胳膊的濮存晰,笑着笑着,眼睛却红了。

  瞧着濮存晰的模样,何栤忙拿胳膊碰了一下他,拿极低的声音问道:“哎,濮哥,咋啦这是?”

  濮存晰拿手背蹭了两下眼角,轻轻地摇了摇头。

  何栤没处在那个位置上,根本不懂他的难处,就像早年间大导骂他为了乌纱帽连艺术创作的初衷都丢到了姥姥家愤而出走时,他除了沉默,只能沉默,但是在沉默过后,必须再拿出笑脸,想办法安定院里的人心。

  而此时的蓝田野,却是陷入了更深沉的沉默。

  他听出了徐容这句话当中蕴含深刻的情感。

  前两天徐容去过他家,提议要给他作传。

  尽管徐容说的天花乱坠,但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的提议,就像对待以往那些要把他的生平记录下来的人一样。

  他不太确定,徐容当时苦笑着离开时,是不是眼下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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