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道不公,唯有自救。
海港的风凛冽潮湿,刚驶回港口的商船还未收好帆,被风鼓动着猎猎作响,一下、一下伸展又卷曲。风帆之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若隐若现,那便是刘一手,此刻正独立于港口一艘巍峨大船高高的桅杆之上,俯瞰着整个明州港出海口,这是她一天当中难得的休闲时光,也是她唯一的气口。
六年的光阴悄然而逝,此时的刘一手已长成十二岁的少女,纤细的身躯包裹在一套男性服饰里,衣服是用成年男子的旧衣改造而成,针脚细密、裁剪精致,显然用了一番心思,虽也合身,但说到底仍是衣不称体,特别是那几处磨得发白的地方,再加上多次浆洗后硬邦邦的质感,终究还是透出这是一个被生活亏待的小孩。
只见她松开绳索,伸展双臂,如即将起飞的海鸟般迎风而立,任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的发丝,她的目光深邃坚定,有如一潭深泉,平静无波,却又透着冷静与肃杀。
远方,海与天的交汇处,一艘艘商船川流不息。那些载着丝绸、瓷器的船正牟足了力道拼命快速向天边驶去,一代又一代赶海人带着他们的财富梦乘风破浪;而那些归港的船只则不疾不徐缓缓驻泊,运气好的必是带回来一船奇珍异宝和致富故事,那运气不好的,捡回一条命,和家人团聚,也算是没蚀了老本。
商船甲板上,几个船商正议论着不久前广州城遭遇波斯与大食人劫掠一事。
瘦而高的黑脸船商义愤填膺,叫嚷着:“我泱泱华夏天朝岂容外族侵辱?朝廷就是太宽容了!只是关停广州的市舶司有什么用?就应该将那城内定居的三十万外夷人都杀了!”
矮而胖的白面船商却听不得这打打杀杀之语,淡淡地说了句禅语,软语劝说瘦高船商敛敛火气,“出门在外做生意最忌讳争气斗狠,广州那档子事,朝廷已派上官去查了,内情详由未查清前怎会有什么雷霆举措?就算想要杀一儆百也怕失了人心,毕竟这些远航的生意转到了明州城后,还是得接着和那些外夷人做。”
一位本地行介商人听了,更是连连附和,“正是这个意思,有地方日头晴,便有地方连阴雨。也亏了广州那边出了事,朝廷才把市舶司迁到咱们明州府,眼下正是咱们赚钱的好时候,操别人的闲心做啥?”
几个人闲聊着,拿了行囊便下了船,渐渐走远了。
刘一手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不由想到这繁忙的码头在开港后往来的商贸给明州城带来的繁华和贫富鸿沟,这些,是否正是爹爹当年想要的?
如今,明州港修好了,沿用的父亲当年的设计,对内调剂水系、旱涝保收,对外连接航路、兴盛贸易。世人得了好处,却将父亲忘的干干净净,所有的功劳归在太守李守业一人身上,所有的苦难都留给了一手和家人。
都说好人好报,爹爹虽出身平民之家,却聪慧异常,自幼书读的好,棋也下得好,以工农户出身经科考入仕,赴任之初便走访农户考察田作,建言筑湖蓄水、疏浚水利,为万千农户请旨免赋,又将家里唯一的宅子捐出集资,他一心为民生计、为乡里福祉,为何落的如此下场?
当日,那些送他归家的差人说,当初正是他建言州府平荒筑湖,而为了这件差事,太守老爷顶着巨大压力向朝廷请旨,免了当地万户赋税,又是征丁,又是调用库银,开山劈石,兴师动众干了两年,却不见半分成效。夏旱灌溉没有解决,雨季内涝也没有减缓,如今闹的民怨沸腾。他倒是寻了门路,另谋高就,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当他拿着州府衙门盖了印的推荐书时,却因大喜过度痰迷心窍而致气绝归西了。
那些人口中所说并无半分怜悯与唏嘘,反而有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快意。
就差把“死有余辜”四字直接甩出来。
“他不是那样的人”!刘一手清晰的记得……
多少次在睡梦中醒来时,听到爹爹对娘亲说:“眼下日子艰困,都是因为明州城地势所限,明州仅靠一条甬江排涝不是长远之计,拓宽三江口中东岸大河路,经邱隘、五乡打通育王岭,过大厦碶建一条河,水直排东海,便可彻底解决内涝之患。”
爹爹还说,“东湖一定要修,不仅可以在夏时灌溉农田雨季排涝,还可用于航运,如此一来,内航外航接续,可吸引商船停泊交易、可发展养殖,还可供百姓日常饮用,此事虽当下要苦个三两年,却是福泽子孙、千秋之善举……”
言犹在耳啊。
那个心有定算、身无长物、却腹有才华、且揣着利他之心的清俊君子,终不再见了。
那个慈爱、包容、自幼将她抱在膝头下棋、教她识物辨人的爹爹,已永远封存于记忆深处了。
还记得爹爹给她们三姐妹起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的期冀——长姐弈春、二姐弈夏、三妹弈秋。爹爹说过,若再来个老四,就叫弈冬,不管弈冬是男是女,待集其四季之后,便不再生了。因为对爹爹而言,若能一年四季弈棋为乐,便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只可惜,他的弈冬没等来,而他自己却陨命于那个刺骨的寒冬。
惨痛的现实里。
他的未亡人拖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女儿,悲凄到了绝境。
这样的绝境,刘一手明白,旁人也清楚,于是,便有了房东的驱赶和好心人的“保媒”。
没错,正是保媒。
爹爹死了,一家五口只剩下四个女人,是大不幸,可除了半老的娘亲之外,这家里还有两个眼瞅着便成年的姐姐,鬼机灵之称的三妹刘一手,而这四人偏又容貌不俗,这样的配置在隔壁邻居及世人眼中自然也是奇货可居,毕竟等着续弦又不想出礼金的老鳏夫们还不少。
于是,爹爹头七之后,娘亲便带着刘一手和两个姐姐,再嫁了。
人生如棋,急则失智,这一次的急不择途,并未让刘一手和家人脱离窘境,反而又临深渊。娘亲再嫁所遇非人,继父仪表堂堂形似君子,却是个猥琐卑劣的渣男人设,成亲未几日便暴露本性,对娘亲动辄打骂,对两个姐姐上下其手猥亵侮辱,甚至找了牙婆来给姐妹三人估价。
面对险境,下棋时信奉入界宜缓的刘一手准备出击了,这还要感谢父亲于自己还在娘胎中的启蒙教育,名家棋谱定式虽所记不多,但棋理已印入刘一手骨血,在她看来,围棋不仅是君子雅好,更是一种生存思维,自小在棋盘上的算计和推理,让年幼的刘一手有了对策——“该你锋芒的时候,不要退缩,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正如她给自己改的名字——“一手”,寓意不到终局,不知是妙手还是恶手,人生每一手都很重要,无一手是闲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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