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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东邦事(三)


陈悦挑了下眉收回长剪,语气连同神色没有任何起伏,她没问小梅为何知道这件事,而是歪着头眯着眼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到陈家不满一年,与陈府中人并无太深瓜葛,自家别院中的婢女小厮素常也是各司其职然后离去,她喜静,平日里看看书、裁裁花,更是少与人交流。

        小梅与陈悦年龄无差,都近及笄,她生得娇憨可爱,讲话直言直语没什么心机,做事也麻利周到,是以老嬷嬷将她调到陈悦身侧贴身伺候。

        事出反常必有猫腻,何况经历那些磨难后,陈悦已无法将人想得至纯至善,问话间,脑海中已过去万千思绪。

        小梅感受到抵在脖颈的利器被拿开,心下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忧郁几分,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不让泪珠掉落。

        “二小姐,奴婢知道您在怀疑,怀疑奴婢此番话是否别有用意,可是求您信我,奴婢不是哪位姨娘塞到您跟前扰您视听的耳目,也不是别有用心想撺掇您,奴婢是真想帮您!”

        她吸了吸鼻子恳切道:“二小姐是小梅弟弟的救命恩人,若没有您弟弟恐怕……您的大恩大德,小梅无以为报!”

        “救命恩人?”这四个字在陈悦嘴边品了一番,带着一丝奇异的尾音。

        她不记得自己救过小梅的弟弟,再者……即便小梅真的求到她跟前,她也不一定会施以援手,毕竟为了今后便宜行事,她不愿跟陈家的任何一个人有过多牵扯。

        “二小姐心地善良,怕是不记得了!”小梅用手背拭去眼泪啜泣道:“小姐刚来那会儿主母与老爷闹得很僵,主母一怒之下便以各种名目克扣院里仆从的吃穿用度和月例,那时候家弟病重,小梅手头已无多余银钱给他请郎中,是小姐将自己的例钱分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下人……”

        她定定望着陈悦,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弟弟高烧不退,郎中因小梅付不起银子迟迟不肯开药方,即便开了药方小梅也没有银子抓药,若没有小姐的那一两银子补贴,弟弟恐怕……恐怕……”

        说至动情处,眼泪终究止不住往下流,小梅跪在陈悦脚边,抓着她的裙摆倔强望她:“陈家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窟,所以小姐,你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瞧着小梅的婆娑泪眼,陈悦弯了弯眉眼,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是将自己的五两月例分给下人不错,但那是因为她不缺这五两。五两、十两甚至百两对她来说无甚区别,只要她想,封旭或者济慈随时会给她送来。

        她还是公主那会就时不时给干活卖力的宫女侍卫分发赏赐,没想到在陈府的随手一施舍,倒阴差阳错救下一条性命。

        “我不会逃的。”她哀伤又决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可因一时任性而连累家人,即便是逃,我又能逃去哪呢……”她难掩悲怆,实则好整以暇欣赏小梅眼底的光亮渐渐黯淡。

        她步步筹谋,计划也顺利进行到现在,怎能说逃就逃呢。

        小梅还想说什么,陈悦瞥了眼被抓紧的下摆,微微抬起脚示意她撒手。

        小梅的眼底条件发射般划过惊恐,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主院那位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动不动就命粗使婆子对他们这帮下人/拳打脚踢……

        在陈府这些年里,她已看透这些主人家善变的脾气,方才她言辞不慎说到陈悦痛处,这二小姐突然变脸踹她一脚再正常不过。

        却见陈悦轻轻扯过裙摆,蹲下身平视满眼恐惧的小梅,她温柔一笑,用认命的语气无可奈何道:“何况我走了,你怎么办啊,你们这一屋子的人不都会受我牵连。”

        有那么一瞬小梅觉得眼前的姑娘就是下凡的天仙,专门来拯救她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的。陈悦在她心里的形象也高大伟岸起来——一个愿意为了陈家乃至他们这帮卑微的下人牺牲自己的可怜姑娘,如此有情有义,跟那位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完全不一样。

        她甚至生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念头,朝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陈悦却不再望她,笑吟吟走向旁侧正睁大眼睛看她的宋姨娘的一双儿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姐姐教你们转魔方好不好?”她的笑容似春风化雪,温温和和的:“但你们两个不要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说出去!”

        两个小家伙小鸡啄米般点头,就着陈悦的手转起方才未转完的魔方。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陈悦自嘲地勾了勾唇,眼底一片冰寒。

        其实,小梅所说是否属实、她背后是否另有其人,两个小家伙会不会将今日目睹一五一十对宋姨娘讲,于陈悦而言并不重要。

        只要她将这件事假手以人,比如封旭或者济慈,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却不约而同用相同的手段让邵悦成为陈悦住进陈家,难道不应该为她排危解患,替她将这些人的身份查个清楚吗。

        不管是陈悦,还是身为陈悦的邵悦对陈家都无多少情感,陈家于封旭和济慈而言只是复国道路上的一枚棋子,一颗小小的垫脚石,于邵悦而言也只是过客。

        所谓真相于她而言也只是一纸结果,说到底她已不信任这世间许多人,不会也不愿将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感情投入进去,与注定和她擦肩而过的人牵扯纠缠。

        她怕。

        她怕自己会感动,会心软,亦或是被这些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左右进去,万劫不复。

        她不愿付出感情,心里某一处却怀着隐秘又恶意的念想,她冷眼观旁人因她一句话就心生波澜,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义无反顾。

        她享受且沉沦于这样一种不对等的快感里,这让她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的错觉感,仿佛自己真是位掌控一切的天界神灵,而不是那个丢尽所有、只能受制于人的亡国公主。

        看呐,她惯会玩弄人心。

        三月的春风终于从南城刮到东邦,天高云淡,微风拂面,四处绿意盎然。

        午时不到,醉云楼前的酒棚又排起长队,个中原因,当然是肖厨子又推出一款桃花酿,酒未摆上,她已在醉云楼门前打了几日的宣传,醉云楼口碑好名气大,食客源源不断,口耳相传不过几日,满城都知道醉云楼又出新酒了,纷纷前往观看。

        桃花三月红,但东邦冷寒,花期要往后延迟一至两月,萧容萌生将水果制成果酒的想法是在去年春末夏初,那段时间她的“大厨养成计划”刚刚成形,经常女扮男装偷偷摸摸前往礼部尚书林酬勤府上商谈果酒、养生茶售卖的相关事宜,偶然经过他家院子,看到此处三棵桃花树开得正好,娇艳傲然的,又萌生出酿桃花酒的想法。

        她眼珠子一转,拉着林酬勤的袖子甜甜叫着叔叔,说想去他院子里裁几支桃花回去,林酬勤以为女孩爱美,想别几支桃花在头发上做装饰,自无不应。

        等晚些时候林酬勤到后院一瞧,望见其中一株秃了大半边的桃花树目瞪口呆,问了当值的仆人才知,萧家姑娘雇了个车夫将一车桃花运了回去。

        次日萧容来找林酬勤,林酬勤黑着张脸不肯说话,萧容摸着鼻子尴尬道:“我不擅园艺,一不小心就……”

        瞧着古灵精怪的友人之女林酬勤也舍不得骂,问过缘由才知她要酿一批桃花酒,为表“毁景之歉意”,萧容还夸下海口说到时赚了钱与他五五分成。

        林酬勤又能如何,不论是那位大东家的目的还是看在萧邦的面子上,他都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呗。

        肖厨子卖桃花酿的消息经有心人传到韦萱儿耳畔时,她正坐在宫中习字背书,她二话不说扔下笔,策马长驱往醉云楼方向去,反正皇帝看她这半月来书读得用功,同意她出去走走。

        酒棚前排着长队,第一批搬出来的库存佳酿很快见底,肖厨子正招呼伙计再从酒窖里搬几箱出来,街道尽头传来踏踏的马蹄声,但见一白衣少年策马扬鞭而来,速度飞快,行人见状纷纷闪避,少年英姿勃发,后脑勺蓝色发带随风飞扬。

        韦萱儿利落地翻身下马,越过长队走到酒棚前,将马鞭啪一声置在满桌的酒罐上,抬眼定定看向肖厨子。

        韦萱儿的五官比之女子略微英俊,比之男子又阴柔一些,融合了韦策的深邃与梁文玉的端庄,她额头光洁,杏眼长眉,锥鼻红唇,骨架不大但身姿笔直,女扮男装时一身飒踏气场。

        整条街道似乎静了一静,排在前头的客人正想说句“莫插队,排到后头去”的话,却被同伴扯了一下,捂上嘴巴。

        在场排队的人里有不少认识这位公子哥的,也有那天在醉云楼门口目睹过两人争执的,一看这公子哥刻意寻来,又这般盯着肖厨子瞧,心说肯定是又来找麻烦了,遂小声与同伴说道几句。

        不过片刻整条大街的人都默默退开了些,不约而同绕着两人围成一个圈,颇有看好戏的架势。

        也有怕被殃及池鱼的人转头就走,刚迈开步子却听韦萱儿道:“本公子今日不是来寻衅滋事的,而是来找肖厨子喝桃花酿的!”她凑过肖厨耳边轻声道:“你说呢,萧姑娘?”

        萧容神色不变,内心却已惊涛骇浪,她扬声朝众人道了句抱歉,又吩咐身侧伙计暂替她卖酒,引着韦萱儿就往醉云楼里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伙计与客人,腹诽这二人的关系怎变得这般哥俩好了,不应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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