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天地初开,人心昏惑,古有上师名唤迦娄,携宝册天书降世,遂定天之象,法地之仪。”
“迦贶雅节已至,诏谕点册封会,敦诗说礼正世风,玄灵现兮祷天恩。”
“奏——乐——”
嘹亮嗓音回荡在洮水之畔,礼官向掌乐司致意,众乐官仰天拊缶而歌,迎帝后百官列席。
高霁安为泧文帝十一子,包括大皇子高云兮在内,在他之前本应有十位兄长,但皇子席位共只入了五人。
生在帝王家,年幼时遭逢的险事,总是要比平头百姓的孩子更多些,一个不当心便落会得个早夭之命。
二皇子高归衍是贵妃卞氏所出,位在太子之左,仅晚出世了半月,却一生都要屈居人后。
卞贵妃为工部尚书独女,家世显赫,偏又生得妍丽娇媚,待字闺中时已是受尽宠爱,与天家的姻缘宛若锦上添花,只是这“花”于她而言,仍是不够夺目。
高归衍像极了卞氏,双眼永远盯着最好的东西,毫不掩饰对权与利的渴望。
鼓乐将歇,祭祀祝祷之舞又起,众人席位上仅摆放清茶一壶。
瞧了一眼寡淡席面,高归衍向身后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便有侍女前来,为每桌都呈上了糖水瓜果,摆盘颇为讲究。
“酷暑难熬,本殿特地命人备了夏瓜与绿豆糖水,大皇兄请先尝尝吧。”
夏瓜、绿豆、冰糖皆属寒性,于体寒之人毒如□□。
高云兮拈起一块鲜红的夏瓜,眯着眼打量,似乎并不打算下口:“此为雅节封会,尊卑礼仪不可废,还是唤太子合适些。”
心底晦暗被戳中,高归衍面有难堪,却仍挤出个勉强的笑容:“是,太子殿下。”
“若本宫没记错,夏瓜乃是闾县特产。”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高云兮泰然自若,语气好似家常闲谈,“此番水患,闾县灾情严重,原以为今年再无夏瓜上贡,没想到这席上还能见到新鲜夏瓜,看来你祖父治水甚有成效。”
闻言,高归衍面色铁青,再无笑意。
入夏以来,闾县水患不止,轻则淹没良田,重则夺人性命,乃至民怨四起。
工部尚书卞仲贤奉命治水,至今已有数月之久,修渠建堤耗银万两,可堤坝尚未建成,失所流民却已徙向洮洲城都。
未曾想到太子会用此事发难,高归衍只得装聋作哑,闭口不谈夏瓜香甜,转向另一侧说道:“记得十一弟喜凉,这绿豆水冰镇了一夜,此时饮下正好。”
整晚不得安睡,高霁安眼下透着青黑,本想着早些入席休憩,此刻却被无端唤醒,满心烦闷无处发泄。
“哦?”轻蔑一哼,他端起冰凉瓷碗,大手一扬,清甜冰饮撒了满地,翠绿豆粒滚到高归衍膝边,颗颗饱满。
高霁安把空碗放回原位,擦了擦沾上糖分的手指,朗声说道:“这么好的东西,也让迦娄上师尝尝。”
太子位高权重,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高霁安行迹乖张,却以神祇做挡。这两人就像刀与盾,一个无懈可击,另一个攻势凶猛。
就算心上再不满,高归衍也不好发作,只能咽下这口恶气,猛灌清茶。
巳时已到,祭舞者纷纷退散,点册台上瞬间空无一人。
礼官立于场侧,双手捧着一本金边名册,正宣读即将上台之人的名字。
科举选拔文臣,点册封会挑选通天异士,前者用以治世,后者旨在趋吉避凶,匡助国运。
看着台上各种奇人花样百出,高霁安想起他还是徇齐帝时,就曾于点册封会之上钦点国师。
他选的国师名唤青叶,样貌不过而立之年,发间却已黑白交杂,无论冬夏都将全身包裹得寸缕不露。
那年封会,青叶最后一个上台,不似其他人般声势浩大,仅手持一卷轴,说要献给帝王。
高霁安接过下人呈上的长卷,一幅乱石飞雪的奇景尽展眼前,左下名款为“赤罗飞雪,惜安画”。用墨运笔皆是熟悉的方式,可其中意境却远胜惜安公子其他画作。
帝王喜怒从不示于人前,前世的高霁安压下心头动荡,合上卷轴问道:画卷而已,有何稀奇?
青叶答:还请陛下静心等待。
话音刚落,高照艳阳渐被阴云遮蔽,天突然就阴了下来,顿时妖风骤起,吹得场内飞沙走石。
大风吹散暑气,周身凉了不少,高霁安依旧冷面端坐乱象之中,不以为意。
青叶以两指作哨,三声清脆鸣音后,竟有一孤鹰乘风而来,盘旋于点册台之上。
须臾之后,帝王帐中只闻百官惊呼——是雪!下雪了!
小暑将至怎会有雪?
高霁安迫不及待地掀开竹帘,夏树仍旧苍翠,更有飞雪、孤鹰、乱石浑然一体,赤罗飞雪之景活现眼前。
这时高霁安才看清那双瞳色浅灰的眼——青叶遗世独立于高台之上,似有飘然出尘的风姿,当下他只说了八个字,却让高霁安心神震颤。
他说:陛下之心,可通天意。
“第二十八位,归藏山青叶。”
礼官喊名声量不算大,正晃神的高霁安却听了个真切。
他猛然抬头向台上望去,那人头发近乎全白,除却延伸到指尖的漆黑布条,左眼处还蒙上了一块面具,只露出灰黑的瞳孔。
即使青叶的样貌与前世相比有所改变,他也绝不会认错。
高霁安拍案而起,难以克制心头动荡。
邻座九皇子正在饮茶,却被此举吓得呛水,他擦干脸颊茶渍关心道:“怎么了十一弟?”
发觉旁人纷纷侧目,高霁安强压不安之感,双拳紧攥,嗫嚅回道:“……案上有蚊虫,打重了些。”
见到台上的青叶,高云兮同样诧异,但转眼一看,原本闲坐的高霁安一跃而起,更加令他惊疑不定。
看十一的样子,并不像初见青叶,难不成……
高云兮灵光一闪,某种奇异的猜测突然间浮上心头,他不敢断定,却又隐隐期盼。
世间事易变,眼前人许是旧人。
列席众人心思各异,只见白发男子苍然立于艳阳之下,茫茫之音似从天际而来:“草民斗胆向陛下讨要一物。”
泧文帝正坐于帷幕后不怒自威,之前所见各种江湖把戏搅得他意兴索然,他对身边的内务总管摆了摆手,根本不愿开口。
人精似的内务总管向下传达了帝王的意思,礼官随即问道:“所求何物?”
青叶面不改色道:“御座之下挖九寸,一抔香灰泥土。”
一语将毕,满座哗然。
点册封会上的所有高台,皆是由竹木架空搭造,帝后观礼台便在最高处,御座之下是密密麻麻的竹筒,唯有总角小儿才可栖身挤入。再说洮水之畔水美土沃,目及之处红土遍布,良田千顷,何来所谓香灰泥土?
内务总管刚想将人赶下台去,泧文帝便发话:“若九寸之下尽是红土,你当如何?”
“任凭陛下处置。”
满头银丝被微风拂过,青叶的目光穿透万物看向虚无,死生于他而言轻若柳絮,甚至不抵灰土二两。
“取给他!”俯视不卑不亢之人半晌,泧文帝浑厚嗓音在林立高台之间回荡。
内务总管赶紧应下:“诺。”
监造之子年纪尚小,胆子却不小,听见这般稀奇事第一个便冲了上去,手上提着小铲,腰间系着布袋,在纵横竹木间自如穿梭。
吭哧吭哧挖了好一会儿,稚嫩童声大喊道:“有了有了!”
那孩童灰头土脸钻了出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在众目睽睽之中向泧文帝敞开了布制口袋。
礼官靠得最近,鼻尖先是嗅到一缕清香,凑上前一看,果然是色似香灰的泥土,竟挖出了满满一口袋!
得到帝王首肯,礼官将布袋转交到青叶之手。
青叶接过,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却做出惊人之举。
他将刚拿到的香灰泥土尽数抖落跟前,并从衣衫夹层中掏出一把圆籽,与腰间竹筒中盛放的清露一同浇下,嵌着颗粒的香灰泥土被浸润成深色。
片刻之后,青叶原地闭眼盘坐,单掌施触地秘印,口中念念有词,如入无人之境。
正当众人困惑之际,青叶周身撒过泥土的地方,逐渐有翠绿层叠冒出,在密语的加持下不断野蛮生长,枝蔓曲折偶有金光闪现。
虽无篱笆支撑,茂密萌芽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长,看那势头好像要直指云霄,颇有登天意气。
饶是泧文帝博古通今,也从未见此奇闻异事,竟一时忘言。
枝蔓在帝王帘幕前长成一道天然屏障,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泧文帝仿佛可以看见它在烈日下的流光溢彩,他不可置信地走下高台,伸手轻抚光滑蔓叶,就像在把玩一件珍宝。
“这是……”泧文帝小心翼翼地触碰这片金色的生机,生怕伤了嫩叶。
青叶从容起身:“恭喜陛下。”
泧文帝一愣:“何喜之有?”
“此藤名唤长生,其种可存千年不腐,藤身一旦长成,不毁其根不可摧。”青叶用指尖在长生藤上划出一道深痕,指腹摩擦蹭干净溢出的汁液,顺势指了过去,“陛下请看。”
藤蔓破损处竟悄然愈合,不过瞬息光景,便恢复得如同新生,看不出半点痕迹。
“世间唯有大德之人可窥长生,草民得此种数十载,却未见其萌芽。如今长生藤为陛下而发,假以时日,定能助陛下结长生机缘,成千古一帝!”
青叶的语气坦荡恳切,听不出半分谄媚奉承,他眼中的苍茫仿佛承载幽深岁月,直指人心最深处那难与人言的万千欲念。
在青叶的注视下,泧文帝呼吸变得愈发急促。
若能拥有无尽的时间,跨越无数人的百年,何须汲汲营营担一时之忧?
眼前隐现金光的枝蔓再不普通,它化作了一座通往长生的高塔,生机盎然。
大笑三声,泧文帝豪放挥袖,道:“赏!”
难见帝王开颜,在座文武百官沸议不止,道贺声此起彼伏,有人恭贺帝王喜得良臣,还有人祝贺青叶从此平步青云。
独高霁安一人沉默不语,重回席位后再无动作。
这一幕于他何其熟悉。
先是封会献礼,再到奇景现世、御口钦点,换汤不换药,不过物是人非而已,却无处不透着诡异。
他紧盯青叶,似要将人看出个窟窿。
忽然,一道灰黑的目光越过高台,同样直直地看向了高霁安。
两人之间电光四溅,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旁人皆被摒除在外。
青叶嘴角上扬,眼中却波澜不惊,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件死物。
青叶再将目光移向太子,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高霁安,丝毫不为奇景所动,心下即刻了然。
原是都回来了,有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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