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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鲸歌(一)


李袖揣着相机东奔西跑,找到季老是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扶着红漆的门槛,气喘吁吁。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季虔,他坐在长椅上,面色苍苍又悠悠,坐在暖阳中。老人家似乎都喜欢晒太阳,他祖母也一样。

        虽然季虔没说话,李袖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知道。

        李袖忽然就有些拘谨了,好像那个东奔西跑要做一篇季先生专访的不是他。

        是季虔先开的口。季虔问他:“你祖母还好吗?”

        李袖点头,说:“还好。”

        他又悄悄说:“季老,祖母她一直很想再见您一面。”

        季虔眯了眯眼,说:“何必再相逢。”

        李袖不说话。

        四十多年前,季虔有个别号:瑜先生。

        因为那时,还有一位“亮先生”。

        那就是周觅川了。

        季虔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见周觅川,是在1932年。

        季虔在台子后卸妆,听见阿想和一群人吵闹地走近。中间围着的是一个面生的少年。

        那少年有一双锐利的眸子,被围在中央,却像随时准备逃脱。

        季虔不可闻地皱皱眉。他讨厌这种攻击性。

        “这是?”

        阿想先说:“季先生,这是今天新来的,叫…”她推推他,“你叫什么来着?”

        他被阿想推得不稳,向前踉跄一步。他低下头,说:“周觅川。”

        季虔这才想起来,前几日有个南边的朋友,托给他一个少年。说是家道中落,现在家里没人了,来北边讨生活。应该就是这位了。

        他起初嫌麻烦,不想收留。后来那友人和他说,子慎,原本我是不想麻烦你的,你在这桃花源,哪里知道外头的世道。说不准我明儿个也就被一枪崩了,这都是些说不准的事。你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了。

        后来他这人情没能还,因为他真的死了。据说是搞革命,被叛徒出卖了。

        季虔看着他,就想起这位朋友来了。

        季虔拿了桌上闲置的画扇,挑起了他的头。

        扇子很轻,抵在下巴上有点痒。周觅川抬头。

        “嗯,”季虔说,“好料子。”

        阿想抬头,似是很骄傲。季虔没看她。

        “那是1932年。”季虔喜欢坐在躺椅上,眼神微眯,人也软了。

        后来季虔发现周觅川只是瘦弱,岁数比其他来也小不了多少。

        其实周觅川那段时间有点怕季虔,他是从南边来的,嗓眼里仿佛天然泡了一腔春水,但桃花坞唱的是京腔儿,他不得不改了重新去学。

        季虔为人没什么脾气,下了台就爱坐在躺椅上,有时候眯着眼睛小憩,或者捧着本杂书看,边上还放着一杯菊花茶。季虔是有学问的人,他也会自己写戏词,颇受追捧。

        他不喜欢别人打扰,总是坐在角落里。周觅川有一回在找了个僻静地方练功,旁边是一片竹林,冷不丁听见一声“唱错了”,吓得半死。

        一回头,看见季虔坐在他那把躺椅上,闭着眼,很是惬意。

        周觅川愣了一下,又重新唱。

        季虔逢人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在唱戏上确实说一不二的严。那天周觅川一段唱词反复唱了二十多遍,季虔才喊停。

        周觅川唱得嗓音沙哑,一回自己房里,看见桌上一杯菊花茶。季虔的师父也是他爹,他自小在这园子里长大,这偌大的桃花坞他连哪里有蛐蛐都知道。

        周觅川没觉得累,季虔实在是个好老师。

        他从前只把唱戏当个乐子,或是活计。他前十几年是坐在台下看戏的小少爷,摇着扇子品着茶,间或拍手叫声好。一朝家道中落,小少爷自己化上妆登了台,唱起别人的故事,唱给别人听。

        有一回也是季虔,说他没投入真感情,好像别人赶着他开嗓样得。周觅川是那样,但他不服。这回他真懂了,懂了什么叫酣畅淋漓,流水知音。

        季老板在京城是红角,他的场一座千金难求。他难得开一次腔,周觅川就站在后台眼也不眨看着。阿想从他边上过,嘟着嘴用手肘挤挤他,道:“看魔怔了么,还不去干活?”

        或许吧,周觅川想。

        季虔长了一幅好相貌,底子好,眼神最妙,活像女儿家,扮什么像什么。他看东西看得很专注,那是他视力不好,隔得远了就看不清东西。周觅川疑心是因为他爱在太阳底下看书的缘故。

        那样一双眼睛看你的时候,就好像天大地大只盛得下你一个人,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没有几个人可以在这样的眼神里强守阵地,至少周觅川不行。

        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周觅川最喜欢看季虔卸妆。他卸妆又慢又细,也不要别人帮忙,自己揽了镜子照着,就像做手艺活儿。

        就像把花瓶上的釉擦了去,底下的白瓷也是好看的。

        他好像不喜欢别人碰他,周觅川想。他就站得更远了一点。

        季虔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出来了。他的笑不是扑哧一笑,那笑意像是漾在了他的眼里,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温柔的温情。

        季虔老了,皱纹横生。但岁月从不败美人,他怎么一笑,李袖忽然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位表演家。看见了很多年前,风华正茂的季虔…和周觅川。

        季虔挥了挥手,像是把某种幻觉挥散,他说:“当年的周觅川…有些怕我来着。”

        “我当年就是觉得他不敢和我挨得太近,总是拘着礼。我以为是他不喜欢我,或是根本就是讨厌我。”

        “这很正常,我也不喜欢我的父亲。我当年总觉得他叫我学戏,就是在逼我。可我后来一想,好像除了唱戏,我也不会什么了。”

        “我父亲走得早。你祖母应该都没见过他。当年的北平城里,他也是个人物。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走后桃花坞一度没落,我就拼了命地唱,唱啊唱,撑起了他一把脊梁骨。”

        季虔顿了顿,又说:“周觅川把我当了个白瓷瓶,我当时也不知道,他还是很有魄力的。”

        1934年,周觅川18岁了。

        那年初,季虔大病了一场。他每年春来,或是初冬,都得病一场。无他,就是因为季虔爱搬把躺椅坐在风口,还不爱穿厚衣服。他说戏服已经够重了,怎么平日里也不减点重。

        桃花坞里待了三四年的人都知道季老板这个毛病,总也劝不好。季虔的病也不重,多是病病歪歪歇上个三四天就能好。

        1933年他病的那回,周觅川甚至看不出来他病着。

        但是那年不同,那年季虔病得尤其重。他发了高烧,躺了好几天。

        季虔就爱看月亮,拖着病体也得坐在外头园子里看月亮。桃花坞园子里有个池塘,还有个回廊,季虔就坐在廊下,抱着暖炉看月亮。

        他爱思量。就在最静的夜里,想久远的事。有什么时候也不想,就放空自己,任着思绪飘到月亮上去。季老板是任性的人。

        他那天坐在廊下,靠着漆柱,就要睡着了。

        忽然被人推醒了。也不是推,那人只是很快很轻地碰了他一下,见他没有反应,又碰了一下。

        季虔要睡着了,他不耐烦地皱眉,说:“…别烦。”

        是周觅川。他站在他身边,嗓音低沉,说:“你还病着。”

        季虔有气无力说:“病死好了。”

        他没看周觅川,但感觉到了一种情绪。周觅川似乎生气了。不过那年季虔还不懂是为什么。他只好偏了头去,不去看他。

        周觅川站了片刻,季虔都快要重新睡着了,他又说:“回房里睡吧。”

        老天,季虔想,我爹都没管过我。

        他抿了抿唇,没打算说话。

        周觅川就又站了会。他挪了挪步子,替他挡了风。周觅川只披着中衣,其实是有些单薄的。

        季虔不是不怕冷,不然也不会抱着个暖炉。现在暖炉也不太热了,他确实有点冷。但是出于倔强,他不太想这么快松口。

        再问一遍吧,再问一遍,我就听你的。季虔想。

        周觅川仍然站着,似乎在看他。不过季虔闭着眼,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季虔这回睡不着了。他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还以为周觅川对他无语,自己先回去了。

        现在的小孩这么没耐心吗,他颇有些失落地想。

        他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又想掀开眼皮看看,看看周觅川是不是还在。他刚刚睁开一点眼,忽然看见周觅川俯身下来,手穿过他的腿弯和后背,把他抱了起来。

        季虔呆住了。

        他的眼睛睁得好大,眼里满是错愕。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问:“周觅川,你这是干什么。”

        没想到季虔还没睡着,周觅川一时也很尴尬。但是他只是绷着脸,说:“你病还没好,在外面过夜会加重的。”

        周觅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得比他高了。季虔本来就骨架小,在他怀里缩作一团,也不嘴硬了,任由他抱了回去。

        周觅川最后落荒而逃。

        1934年春天,周觅川开始登台了。

        他很快地成长起来,可以独当一面了。同时季虔也慢慢退居幕后。

        后来人家喊他亮先生,喊季虔瑜先生。说周觅川是小季虔,把季虔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还更胜一筹。

        他们猜周觅川和恩师关系并不好,因为周觅川从不在人前谈季虔。

        桃花坞里众人聊起这件事时,周觅川正和季虔坐在一块吃饭。有个叫乔洲海的小伙子提起这事,季虔还不知道。他来了兴致,半真半假地叹道:“谁说不是呢?这小子刚来就不同我亲,我觉着他就是讨厌我呗。”

        周觅川握筷子的手一顿,低低地说:“没有。”

        季虔笑了,说:“说什么?大点声。”

        阿想夹了筷子肉,给季虔,说:“季老板吃。”她哼哼道:“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就喜欢季老板,是吧?”

        阿想那年多大?好像是十五还是十六,季虔不记得了。季虔好几个师弟,都是和他一起学戏长大的,大家平日里吃住都在一起,又是同台的搭档,亲近得很。阿想虽然是后来才进的桃花坞,但是个小姑娘,大家都让着她。

        季虔当年还把她当孩子看,当成了玩笑话,哈哈一笑。

        过了不久,季虔接到了一张请柬,在灯下看了一会,就带着周觅川去赴宴了。

        周觅川受宠若惊,但季虔说话他不会拒绝,就跟着一起去了。

        进了场,座上多是穿着西装的日本人,还有一个是季虔的老对手,梅园孔音。

        季虔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了刘邦,赴一场这样的鸿门宴。孔音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他脸色不善,连筷子都不肯动。旁人不怀好意,说季虔不如孔音,肚量小了。

        季虔笑,说:“是啊,我爹从前就说,我水袖舞得不如孔老板呐。”

        孔音黑了脸,表情一时没绷住。季虔看那他样,真的笑开了,轻飘飘打了个招呼告辞,带着周觅川离开了。

        周觅川一直微微皱着眉,直到回到桃花坞。

        季虔下了人力车,回头看他一眼,又笑了。

        季虔说:“皱着个眉做什么?活像小老头了。”

        周觅川没说话,跟在他后头进了园子。

        季虔跟孔音比了小半生,早就不把他放眼里了,倒是周觅川如临大敌,惹得季虔暗暗发笑。

        孔音受了气,不肯善罢甘休。没过几天又不问而至,大摇大摆进了桃花坞。

        孔音傍上了日本人,近日正是风头盛的时候。季虔看他走路时踌躇满志,只是笑了笑。

        季虔还是坐在椅上,也没请孔音坐,他就一直站着了。

        孔音知道季虔什么脾气,也没在这里生气。他居高临下,看见季虔的头顶。

        孔音说:“季老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季虔说:“孔老板这是哪里话,前儿不是刚见过么?”

        孔音微微笑了,颇有些得意。他说:“师弟的脾气我知道的,当师兄的也不多计较了。我们毕竟十几年交情啦,大难临头,我也来提醒提醒你呐。季老板,不会不识好人心吧?”

        季虔不看他,看向园子里的小池塘。孔音不明白那池塘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季虔从年少时就是这样。

        季虔说:“孔老板,这声师弟呢我也担不起。”他笑了笑,“我与你又不是夫妻,大难临头了,难不成要一起飞么?”

        “你管我做什么呢?”

        孔音有双锐利的眼睛,不像季虔的眼睛那样多情。他盯着季虔看了许久,说:“来日别麻烦我给你收尸。”随后冷笑一声,甩袖离开了。

        季虔有些烦躁。他有失眠的毛病,这下就睡不着了。他一个人坐在月光里。时局动荡,桃花坞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往日这时候还有些个人声戏影,现在是没了。

        桃花坞很大,这园子是他爹一辈子的心血。梅兰竹菊样样都栽了些,影影绰绰。季虔最喜欢这池塘,和池塘面上的月光。

        有风声说季老板要把桃花坞买了,南下逃难。季虔想,也许吧。

        他曾经说周觅川没投入真感情,可他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啊。季虔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喝菊花茶,也读诗书词作,但这小半生好像除了唱戏,也没做什么事。

        他想啊想,都快忘了自己小时候练功的模样了。真苦啊,他想。他总是被他爹骂、罚,可是现在只留下个模糊的印象,他爹骂了他什么罚了他什么,他是全都忘记了。

        夜里安静,人都睡了。

        季虔就独自坐着,坐了不知道多久。他又想起初春那个月夜,和那个夜里的周觅川了。

        他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周觅川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还很低沉。

        “怎么不睡?”

        季虔疑心自己听错了,一抬头,看见池塘旁的周觅川了。他披着中衣,好像是上回披的那一件。他还披着月色,就像一层霜衣。

        啊,是真的,他想。

        难怪人说吴侬软语,水乡养人,季虔恍然大悟。奇怪得很,明明周觅川的语气平直,甚至有些冷硬,在季虔听来确是软的。

        季虔微微抬头,和他对视。

        季虔反问:“你怎么没睡?”

        周觅川知道是谁来了,他有些担心季虔。但这个理由他说不出口,只好缄默不语。

        孔音刚刚也站在这里,同样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可是周觅川却不让他讨厌,他几乎有些愉悦了。

        季虔说:“先前有个人,站在这里。”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比你站得更近一些。”

        “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爹的徒弟。”

        周觅川就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季虔说,当年他爹说孔音爱玩奇淫巧技,沉不下心,不肯教他太多,非要他改了这个毛病。他爹骂过他几次,也罚过几次,孔音始终觉得是师父偏心亲子,藏私,后来怀恨在心,另投他门。

        季虔说:“我爹是被日本人害死的。当年他要来祭拜,我没让他进门。”

        周觅川愣了一下,走近了一些,他说:“抱歉。”

        季虔摇摇头,“我爹他是本事人,心气高,太刚直了,这才折了。可我想这原也不是坏事,也全了他一腔热血了。”

        “若是要让他看到这样的世道,指不定要怎么难过呢。”

        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他练功还会辛苦到哭的日子吧,他白天哭过,晚上就睡不着了,心里满心的愁伤和委屈,也是一个人躲在这里看月亮。有时候碰见没有月亮的日子,就更委屈了。小季虔觉得老天也在和他作对。

        孔音比他大三岁,是因为家里穷才来学的戏。他是大师兄,平日里照顾着师弟们。孔音半夜起夜,发现季虔不见了,太久没回来,就提着灯笼去找。

        哪怕是现在的季虔看来,桃花坞都有这么大,小孔音找了多久,他不知道,总之是找到了。

        他一个人蹲在池塘边看月亮,想伸手去捞,捞了一池破碎,波光粼粼。

        孔音就在这时提着灯笼来了。他小心地踩过石板桥,走到季虔身边。

        季虔回头看他,喊了声“师兄”。然后又沉默地继续看月亮。

        孔音拉过他的手,季虔的手还是湿的,孔音就拿自己的里衣袖子给他擦了,说:“走,睡觉去。”

        孔音离开的时候才十来岁,季虔还是个孩子。他趴在桃花坞的墙头,看孔音离开的身影。他不敢叫,会被他爹听见的。

        孔音到底也没回头了。

        后来他爹说:“阿音走了,也好。我们和他不是一路人。”

        季虔那时候不懂。孔音这个师兄对他们师弟几个都好,是真心实意的好。他只晓得师兄走了,不会回来了,以后没人打着灯笼去找他了,所以很难过。

        现在想起来,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世道人心全都变了个样,他这个住在桃花源里的人,一点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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