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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话说镇西军既与定胜军商议好,便依约开拔。李嶷亲自率军为前锋,为两军之先奔赴建州。崔公子自然率定胜军前来相送,因为此去要逼降建州守军,所以镇西军这支前锋声势极大,把军旗帅旗全都亮了出来。桃子见李嶷骑在一匹极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身后旌旗猎猎,一面极大的旗帜上玄底绣金,乃是“平叛大元帅”,另一面玄底赤边,却是“镇西节度使”,然后还有李嶷遥领的诸如“北庭都督”“成州刺史”之类的头衔,皆有旗帜鲜明,看得桃子在马上不断撇嘴,说道:“成州还不在镇西军手里呢,他就自封成州刺史啦?”见李嶷在旗帜环绕下极是英武,阳光照在他头上,束发冠中却正绾着那支白玉簪,桃子却又忍不住失声问:“校尉,怎么他又插戴上了?”
何校尉却很沉得住气,任凭桃子吱吱喳喳问个不停,却只是不语。直到李嶷率着前锋大队驰去,路上沙尘滚滚,那些旗帜也簇拥着他渐渐远去,定胜军这才掉转马头回营。
两军既然已经相约协作,定胜军也在预备拔营的诸项事物,何校尉回营中收拾一番,桃子却在帐门口探头探脑,她便道:“要进来便进来,做这模样做甚?”
桃子笑嘻嘻走进来,手里却拿着两个橘子,这是极稀罕的物件,北地不产此物,不知她从何得来这两个金灿灿的大橘子。桃子剥了一个,细心地撕去橘瓣外细绵的白络,这才将橘瓣送进何校尉的嘴里,问道:“甜吗?”
何校尉点了点头,入口冰润清甜,确实是上好的橘子,她不由问:“哪里来的?”
桃子也尝了一瓣,说道:“这说来就话长了,不过,还得感谢校尉你。”
何校尉素来聪颖,但也猜不出她为何要感谢自己。桃子扑哧一笑,说道:“要不是校尉你写信,哪里来的这橘子。”又问:“谢长耳,就是给李皇孙送信的那个家伙,你知道吗?”
何校尉点了点头,她素来擅于谋算,精于记忆,几乎过目不忘,谢长耳那个人经常跟在李嶷身边,她见过数次,自然印象深刻。
上次谢长耳来替李嶷传话,桃子给了他一根青蔗,此人是个老实人,觉得友军之赠,必要回馈才好。偏那顾氏得了李嶷的救命之恩,感念不已,听说镇西军缺粮,当下那顾婉娘便做主,将并州顾家的粮仓及乡下田庄里的粮食全都收拢,准备一并给镇西军送来。恰逢顾家一个在江南道做官的子弟回并州省亲,带回来几大篓极好的柑橘,此物在南方殊为寻常,在北地却是极稀罕名贵的时鲜,顾婉娘又选了最上尖的两篓柑橘,和着那几百担粮食,亲自一并送到李嶷军营中。诸人见到粮食,自然感激不已,虽然几百担粮食对大军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但众人深感顾氏雪中送炭,也因此,这两篓柑橘,李嶷不便推脱,只得收下。但镇西军的旧例,这种东西,都是全军上下分食,说起来每人差不多也就能吃一瓣半瓣罢了。李嶷哪操这些心,手一挥交给裴源去分发众人,谢长耳想着此物稀罕,厚着脸皮向裴源说明原委,讨要了整整两个大橘子,巴巴儿送到桃子这里来,以谢她的青蔗。
桃子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又跟何校尉说:“我问了谢长耳,既然是顾六娘亲自带人送来的橘子,那这位顾家六小姐,长得什么样啊?谢长耳那个呆子,吭哧吭哧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说长得像庙里的菩萨娘娘,哎哟,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何校尉想了一想当时船上的情形,说道:“那位顾六娘,长得眉目如画,确实挺好看的。”
桃子吃惊:“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她却不愿意答了,自顾自吃着橘子,说道:“人家送来的橘子,咱们吃了,还议论人家样貌,不应该。”
桃子说:“她又不是送给咱们吃的,要说承人情,我也只承谢长耳的人情。”话音未落,她自己已经明白说错了话,果然何校尉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在说,这就承上人情啦?
她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饶是如此,桃子也禁不住耳下一热,红晕一直涌到脸上,嗔道:“你说什么呀?”
“我什么也没说呀。”何校尉虽然年纪与她相仿,但素来却是很稳重的,这时候偏促狭起来,“他把橘子给你,没留什么话?”
桃子故作满不在乎,说道:“能留什么话呀,一个呆子,把橘子往我手里一塞,磕磕巴巴说给我吃的,掉转马头就跑了,跟逃似的,说要跟李皇孙开拔了,怕误了时辰。”
何校尉想到适才李嶷的样子,他在军前总是很威严的,大概是年纪太轻,所以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其实谁会知道他还有局促不安的时候呢,不过,他局促不安的时候,倒是挺有趣的。她又掂了瓣橘子送进嘴里,橘瓤入口迸出汁水,甚是清甜,她不禁微笑起来。
前锋既行,镇西军与定胜军便依约携带韩立与虎符,一起兵临建州城下,又按照李嶷的排布,另遣兵马,掐断了建州的后路,建州郡守见此情形,困守了数日,最终还是煎熬不住,大开城门,出城降了。自此并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得了建州。镇西军依约将建州城交由定胜军驻守,只取城中粮草。
到了此刻,李嶷才知道上当,原来建州城中,并无多少粮草,盖因就在半月前,建州粮草悉数被洛阳刺史符元儿调走。就算加上并州城里的粮草,也不过勉强敷用李嶷这一支人马,更别提支援裴献的大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嶷喟然长叹。当下与裴源商议再三,决定还是借道建州,过并南关,直奔洛水而去,牵制孙靖诸部,以缓陇西之侧,裴献所受诸军逼迫威压之势。
裴源道:“落霞谷天险,若是借道,万一定胜军在谷口埋伏,咱们岂不是处境糟糕?”
李嶷摇头道:“崔琳不是那样的人。”又道:“他若是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会打着勤王的旗号了。崔家的人,既要脸面,还要实惠。”
“奸猾得很。”裴源恨恨地评价。
定胜军中获知镇西军要借道南下的消息,也自有一番议论。崔公子沉吟半晌,道:“算起来李嶷只有七千余众,老弱残兵,外加那些明岱山上的土匪,不成什么气候。若是在落霞谷伏下五千精兵,可以将他这支人马全部葬送在并南关。”
何校尉却神色自若,说道:“公子不是那般的人。”
“哦?”崔公子在帐中也披着氅衣,接过桃子递上的药碗,喝了一口药汁,想是极苦,眉头微微一皱,“你为何如此断言?”
“公子既出幽州勤王,哪怕对天家略有几分微词,但还是愿意坦荡而战,并不会做此等小人行径。”
崔公子听她这般说,端着药碗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方才笑道:“不错。”
他有他的骄傲,就算是要逐鹿中原,那么也应该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而不是这般背信弃义偷袭友军。
“而且,”她不徐不疾地说道,“公子大约也想陈兵洛水,与那符元儿一较高下。”
“是的。”他点点头,“符元儿当世名将,我还挺想见识一番。”
镇西军既然借道,他便率着定胜军于并南关前相送,但见镇西军虽非精锐,但士气极高,便是伤兵,也执锐肃然,从险要的关隘下昂然而过,虽只数千人,但军容整肃,鸦雀无声。定胜军上下亦是心生敬佩,目送镇西军这支人马走远。
那崔公子站在关隘上极目望去,只见镇西军渐行渐远,渐渐人马如蚁,慢慢化为了细小的黑点。他立得久了,关隘之上风大,吹得旌旗猎猎,他不由咳嗽两声,桃子早就拿了披风来,替他披上,他兀自沉吟,忽见何校尉上得关隘来,见她神情,便知有事,于是问道:“怎么了?”
“刚刚接到飞鸽密报,裴献所率大军,大败成州守军。”她的声音似带了秋风些微的凉意,他不由得一怔,旋即微微喟叹:“那裴献已经逼近陇右了。”
她便点一点头,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默契自然是有的,不待她再说什么,他便道:“那我们也出并南关吧,与李嶷会师洛水之畔。”
他直呼李嶷其名,显得并不客气,但奇异的是,他心中还是非常尊重这位皇孙,少年人的惺惺相惜也好,临危不乱的敬佩也罢,既然兵出幽州,那么天下这一盘棋局,崔家已经决然落子。如今这局势,自然是要追上李嶷,与他同时陈兵洛水,逼迫东都,如此,方才能不落下风。
孙靖终究是沉得住气的,盖因洛阳既为东都,易守难攻,而且洛阳刺史不是别人,正是孙靖最为得意的部将符元儿。此人虽是胡人,但六七岁时便被掳为奴隶——彼时孙靖的父亲还在柘厥关,就花百来钱买了这碧眼的小奴隶,带回家给孙靖做马僮,因为这胡儿满嘴胡语,总是咈咈有声,问起家乡来历,也一概不知,就此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符元儿。这符元儿长大了,中原话早说得流利,但胡人脾性不改,极嗜酒肉,力大无比。后来孙靖从军,身边只带了他,他勇武异常,打仗的时候冲得太猛,好几次幸有孙靖救他性命,几番出生入死,已经是领兵的大将。先帝召见,他就在御阶前吃了大半只烤羊,抹了抹嘴角的油,扛起画戟来,舞得呼呼有声。先帝喜他鲁直可爱,连声赞这碧眼的胡儿勇武,还将他擢到禁军来做首领。哪知这碧眼的胡儿貌似鲁直,实则粗中有细,心中极有城府,后来孙靖谋反,也是此人拿捏了禁军才能成事。
这般心腹大将,有他在洛阳为刺史,镇守东都,孙靖对李嶷率着几千人兵临洛水,自然不屑一顾,反倒更瞩目逼近陇右的裴献,亲自调配了兵马,去应对那棘手之至的裴大将军。
李嶷率军驻扎在洛水之侧,定胜军的大军在那崔公子的率领之下,亦到了洛水之侧,两军遥遥相望,相距不远。李嶷明知道那崔公子打的什么算盘,却也决定将计就计——他所率兵丁不多,这定胜军来了,正好壮一壮勤王之师的声势,虽然难以撼动洛阳和洛阳城中的符元儿,但有这数万人马在洛水之侧,和没有这数万人马在洛水之侧,自然是绝不相同的。
裴源看到定胜军出并南关追上来,自然忍不住嘀咕:“这是捡便宜捡惯了,还想跟在我们后头捡便宜呢?”
李嶷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拿着根针,缝着底子都快掉了的鞋,说道:“洛阳哪称得上便宜。符元儿对孙靖忠心耿耿,还特别能打仗,劝降都没法劝,就我们和定胜军这些人马加起来,也围攻不了洛阳,依我看,洛阳哪里算便宜,硬骨头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话,忽报洛阳城中遣使前来,李嶷和裴源对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见吧。”
当下“小裴将军”亲自接见了洛阳来使,而真正的裴源扮作副将,侍立在他身后。只见那使节五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竟生得一双碧眼,鹰鼻薄唇,样貌甚是奇特。李嶷心中一惊,连忙起身相迎:“符公竟然孤身来此,果真好气魄。”
符元儿目光如刀锋般,在他脸上一绕,上前叉手行礼,笑道:“殿下过奖,符某无他,唯胆壮尔。”
原来这使节并不是别人,正是符元儿本人,他一眼便识破了李嶷的身份,又看了一眼裴源,说道:“你必是裴献的小儿子吧。你和你爹一样,长着一副老实面孔,心里却盘算着鬼主意。想当年我和你爹一起领兵征伐屹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裴源不由得苦笑一声,符元儿这种名将,论资历都已经快要和裴献不相上下,这般话语,也确实只有他说得出来。
李嶷笑道:“符公十几年前征伐屹罗,单枪匹马连闯王帐,取下屹罗王首级,彼时李嶷年幼,是当故事听的。如今得见真人,方知符公神勇,确如故事一般。”
符元儿摆了摆手,说道:“老啦,不提当年勇。眼下十七郎和崔家公子都在洛水边,当真是少年英杰辈出。”
李嶷不卑不亢,道:“前辈面前,何敢谈英杰二字?”
符元儿大笑道:“我出城的时候,众部将惊疑不已,说我这样貌实在招眼,人望便知我是符元儿,若是扣押了我,徒呼奈何。我说道,李十七慷慨少年,虽是小儿,必不至行此等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嶷见他拿话来拘住了自己,只得苦笑:“前辈谬赞了。”
符元儿笑道:“你也知道,扣押了我亦是无用,你是个聪明人,必然不会办这种蠢事。但是镇西军和崔家军在建州的事体,符某都听说了,你怎么就心甘情愿,吃这么大的闷亏?”
李嶷问:“符公这是替晚辈打抱不平来了?  ”
符元儿哈哈大笑:“符某是个胡儿,一辈子不会拐弯抹角,就直说了,韩立既是殿下所获,建州之降,也因为殿下之故,为何不一同将建州收入囊中,反倒让崔家占了偌大便宜?”
李嶷道:“我镇西军不似定胜军财大气粗,只能拿建州换了粮草,也是无可奈何。”
符元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殿下就不想以牙还牙,将崔家的粮草辎重都夺过来?”
李嶷双目直视符元儿,说道:“符公怕是忘了我为何兵临洛水?”
符元儿道:“崔家虽也自称勤王之师,但殿下难道不明白,崔家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观这天下大势,崔家隐隐已经有与殿下分庭抗礼之势,眼下镇西军缺少粮草,人倦马乏,若硬攻洛阳,不过徒然替崔家定胜军做嫁衣。”
李嶷笑道:“世人皆道符公勇猛无俦,没想到这离间计亦使得高明。”
符元儿却是诚恳得很:“虽是离间,也是实情。殿下此刻不出手,难道要放任崔倚势大,一路坐收渔翁之利,终成心腹之患?难道他崔倚,就比孙大都督更好相与?”
李嶷神色凝重,问道:“符公想要什么,不妨直说罢。”
符元儿道:“眼下两军压境,符某深受大都督私恩,大都督命我镇守洛阳,我必定竭尽全力守住洛阳。以殿下如今的兵力,想要攻破洛阳绝非易事,不若出其不意,击溃崔子所率的这支定胜军,一旦事成,符某即刻奉上城内万担粮草。接下来镇西军只要绕城而过,符某绝不阻拦,如此,符某与殿下,皆可两全。”
李嶷脸上神色不变,说道:“符公还是在使离间计。”
符元儿道:“殿下不妨好好想想,是将崔子这般狼子野心,揿灭于萌芽之态更佳;还是苦战洛阳,将镇西军元气大伤,令崔子势大不能遏更佳,想好了,再给我答复亦不迟。”
李嶷点了点头,符元儿见话已经说毕,便道:“我已命人准备了一百车粮草,今夜便会送至此处,算是此行对殿下的赠礼。”
李嶷知道他这是离间计,佯作诚恳,但无可奈何,这也算得是阳谋,于是也客气地道:“如此,便先谢过了。”
那符元儿本已经走到大帐门口,忽得又转身,一双碧眼湛湛,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源,方才道:“你很好,替你阿爷高兴。”
说罢,再不回头,大踏步出帐而去。
桃子在营中正捡点药材,忽闻得镇西军中有人寻她,出来一看,正是那谢长耳。他牵着马,站在深秋的阳光下,身形越发显得高大,见她走过来,他咧开嘴便笑了,从马背上解下一个袋子递给她,里面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袋荸荠,每个圆滚滚的,虽然比棋子大不了多少,但看着红亮可爱,她不由问:“这又是那位顾小姐送的?”
谢长耳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顾小姐早就回京了,这是我自己得闲了去水边摸的,给你做零嘴儿。”
自从认识了桃子,他才知道,姑娘家原来是要吃零嘴儿的,尤其桃子,晒药材的时候,她还会拈一块首乌桃仁什么的喂进嘴里,她那里也有无数稀奇古怪的好吃的,有时候她嫌弃地扔给他一块茯苓糕,说:“做得太甜了。”他左看右看,只觉得那糕点精巧无比,爱若珍宝般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十分不解:“挺好吃啊。”她便大大地翻他一个白眼,似乎在嘲讽他吃不出什么好风味来,如同牛嚼牡丹。
这次他来,没想到先给自己一袋荸荠,她拈了一个尝了尝,淘洗得十分干净,并没有半点泥沙,入口清脆,她问:“你来做什么?”谢长耳说:“十七郎有信给何校尉,我就讨了这跑腿的差事,正好把荸荠拿来给你。”
她接过信,就转身拿去给何校尉看,一边吃着荸荠,一边问:“皇孙说什么?”
“说要面谈。”何校尉扫了一眼信上的字,匆匆又叠成一个方胜,随手放进自己的妆盒里。桃子不由道:“我觉得皇孙这人不行。”
“怎么不行?”
“谢长耳还知道给我捎一袋荸荠来呢。”桃子说,“他就只知道写封信给你,两手空空,啥也不送。”
何校尉不由扑哧一笑。待见了面,果然李嶷两手空空,就站在一株大柳树下等她,她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问:“殿下怎么两手空空就来了?”
李嶷已经颇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她了,见她换了深秋的妆束,天气还不算冷,所以只穿了夹衣,腰背纤细,笑语吟吟,气色倒是颇佳。他被她这一问可问住了,怔了一下,方笑道:“上次给你买糖糕,你说一块糖糕便要换并州,是我算计得太精,我怕再拿了什么来,你又要说,这点物什就要换取洛阳,我算计得太精明了。”
当下将符元儿亲至营中,正大光明使离间计之事,源源本本都说了。她听完沉吟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打算为了粮草,反戈击我定胜军了?”
李嶷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得听听你的意思,万一定胜军给出的粮草更多,咱们还是可以一起去围攻洛阳的。”
她点了点头:“殿下还是这般坦荡,我也就放心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打又打不过,围也围不了,这洛阳,实在是硌牙得很,我还不如看看两边开出的价码,有了粮草,我不论是返身去和裴大将军会合,还是绕洛水而下,两相便宜。”
她斜睨了他一眼:“我定胜军在此有数万之众,殿下就不怕我反过来与符元儿谈妥,内外夹击,把殿下这支镇西军殄灭,从此我们公子自立为王?”
李嶷闻言,皱眉道:“我还从未与你家公子对阵,要打一场,方才知道胜负。”
她问:“那打一场?”
他点点头:“必须打一场。”
“行,”她声音清脆,“殿下数次以少胜多,尤其里泊陷杀庾燎那一战,震动天下,使孙贼色变。此番殿下又是以少迎多,我定胜军上下,拭目以待。”
李嶷苦笑道:“我必尽全力。”
“那是自然,我定胜军也必尽全力。”
两个人郑重其事地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他偏叫住她:“等等。”她疑惑地转身,他探手摘了一大把柳枝在手里,也不知如何操弄,翻折数次,又将枝叶劈开穿过,最后折出来一个风车,一吹就骨碌碌地转动。那柳枝柔软,风车并不十分浑圆,但枝条上还带着几片叶子,随着转动,倒是十分好看。
他将风车递给她:“给你的,免得你说我两手空空。”
她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把风车接过去,对着吹了口气,那柳叶风车就骨碌碌转动起来。她上马离去,就将那风车插在辔头边,小白蹄快步轻,那风车便被吹得转动不已,她的心也像风车一样,轻快地转起来,带着微微眩晕似的愉悦。一直回到营中,她把风车摘下来,插在自己妆盒边。他就是有这样的巧思,随手就能做出这样精巧可爱的物件,这个人呐,讨厌有讨厌的地方,但是有趣倒也颇多有趣的地方。
到了晚上,桃子进进出出,斜眼看了那风车总有十万八千遍吧,终于忍不住问:“他送的?”
她却似是漫不经心:“你说谁?”
“别装啦,”桃子挤在书案前,就在她身边咬耳朵似的窃窃私语,“这个人手蛮巧的,反正比送荸荠有意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人家送你吃的,这叫投其所好;你呢收了吃的,也是人家心意,怎么忽然就见异思迁了。”
“我这是羡慕,”桃子左右端详着那风车,说道,“这么巧的手,不去做木匠,偏去做皇孙,可惜了。”
李嶷自不知桃子这番感叹议论。他回去之后,便即向洛阳遣出快马,回复符元儿,说经过深思熟虑,最终还是答允符元儿的提议,他若回身突袭崔琳击溃定胜军,符元儿便依约送出粮草,并允许他渡过洛水南下。
符元儿并没有回信,只是派人痛快地又给他送来了三百担粮草,外加美酒数坛,说道自己温酒以待,观皇孙殿下大胜。
李嶷召集诸将,说要突袭崔家定胜军,众人面面相觑,道:“这如何使得。”
“而且敌数倍于我。”
七嘴八舌,议论不止。
李嶷道:“所以只能突袭,不能蛮干。”当下将自己的谋划说出来。众人听了他的计策,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仔细思量,却觉得颇为可行,于是商议既定,依计而行。
当下裴源去请崔璃喝酒,只说感谢上次崔璃相请。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裴源突然翻脸,说上次崔璃故意陷害于他,若不是自己机警便险些中计,当下便将崔璃一脚踹翻在地,埋伏好的镇西军一拥而上,将崔璃的从人都绑了,将崔璃也绑了。老鲍等人早就看定胜军诸人百般不顺眼,此刻老鲍便将崔璃嘴里塞上两个麻核,把他捆成个粽子,扔到马棚里让北风吹了一夜。
崔璃一夜未归,第二日崔公子亲自遣人来问,李嶷这才知道手底下人干出这么冒失的事来,便责令裴源赶紧将崔璃放了,好生送回定胜军营中。裴源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亲自送崔璃回营,那崔璃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进了定胜军辕门,便大喝一声:“把他拿下!”
当下把裴源及诸人全都绑了,崔璃恨得牙痒痒,说道:“今日不叫你在马棚里吹一夜北风,也枉我姓崔!”便依照原样,将裴源及诸人捆得跟粽子一样,嘴里塞了麻核,扔进了马棚。
桃子听说闹得这般,还专程去马棚边上瞧了一回热闹,回来眉飞色舞地讲给何校尉听,说道:“哇,没想到谢长耳也被捆了,他耳朵大,嘴却不大,两个麻核塞得满满的,连支吾之声也发不出来,偏他又腿长,只能把他塞在马棚角落里,哎,万一被马踹了,那可痛了。”
何校尉见她脸上神色,不由问:“那你是希望他被马踢呢,还是不希望他被马踢呢?”
桃子想了半晌,终究还是纠结不定:“我没想好。”
话是这样说,半夜里李嶷带着人突袭定胜军大营,马棚中的诸人早解开了束缚,与李嶷所率大队里应外合,直闹了个天翻地覆,还放火烧营。但见火光冲天,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只怕洛阳城中都遥遥可以望见。
何校尉怒道:“袭营就袭营,竟然还放火,罪不可恕。”当下拿了剑便出了营帐,只见各处战作一团,喊杀声震天,乒乒乓乓打得煞是热闹。老鲍等人拿着火箭乱射,一箭差点就射中她,她一闪身躲过去,四下一张望,便瞧明白了,扭头就朝南去,果然没多久就看见李嶷,他身形高大,火光中甚是显眼,她闯上去就是一剑,直刺他咽喉。他听见疾风破空之声,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剑,正架住她的剑,她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抖就又斜刺出去,他再次架住,这次可算是回头了,见是她,笑嘻嘻地道:“出招这么狠,上来就想要我的命,我就知道,除了你,再没旁人了。”
她喝道:“你是来袭营的,打就打,少废话!”唰唰又刺出数剑,他一一招架住了,却道:“你们公子呢?遇见袭营叫你一个女郎出来迎敌,怎么不见他?”又道:“听说你们公子上阵总戴着面具,但作战极是英勇,今天我都来袭营了,他怎么不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她冷笑道:“收拾你这样的宵小,还不用惊动我们公子。”当下剑锋一抖,手中利剑宛如游龙一般,刺、挑、劈、剔、剜……剑芒吞吐,半分也不曾容情,每一招都使得狠辣,虽是如此,但他皆一一招架住了,甚是从容,竟还好整以暇。
她本来心中有一股气,但斗得稍久,气力不济,到底叫他窥见破绽,一剑便向她刺来,她招架稍慢,勉力格挡,身子一偏,剑尖竟朝她胸口滑去。他唯恐真伤到她,极力想要回剑,却不想她大约力竭,一个踉跄,竟然朝他剑锋上撞过来,他大惊失色,回剑不及,只能侧身用肩膀将她挡开。偏巧此刻陈醒看见校尉遇险,心中发急,当下拎起长枪,一枪便向李嶷腰间扎去。李嶷虽然堪堪撞开了何校尉,陈醒枪尖却已经刺破李嶷腰间的衣裳,李嶷应变虽快,翻身闪避,那长枪仍将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瞬间流了出来。
这下子事起突然,见李嶷受伤,何校尉不由一怔,连陈醒也是一怔,李嶷反倒浑若无事,转头瞧见桃子将何校尉扶起,知道她并未受伤,心下大定,笑道:“好厉害的枪法。”说完执剑上前,只不过两三招内就逼得陈醒长枪脱手。李嶷再不理睬陈醒,认准了方位,径直朝着那崔公子所在的中军大帐而去。何校尉本来心下内疚,见他往中军大帐而去,忙跟上去,喝道:“你要做什么?”
李嶷不答,她硬着头皮又向他一剑刺去,他回手招架住,却是不徐不疾地道:“都打成这样了,你们家公子还稳如泰山,我实在是想见识一番。”
她心中虽然急恼,但转念一想,忽然上前,闷不作声便扯住他的衣袖,他回剑便刺,本想迫她撒手,却不料她想也不想,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由得一怔,她说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我帐中有上好的伤药,还是先去上药吧。”
他被她这一握,不知为何,连耳根都发热起来,一时也不好说不去,但是要说去吧,似乎也甚是不妥,正僵持间,只见黄有义等人,举着火把,咋咋呼呼,与定胜军数人,一边乒乒乓乓打着,一边就朝这边奔过来。她连忙撒手,偏那黄有义等人一见了是李嶷,喜不自胜朝这边来了,一边跑一边还喊:“十七郎,你看我们放火!”说着就手就把旁边一顶帐篷点燃了。
何校尉大怒,正待要去好好教训一下黄有义,却听李嶷“哎哟”了一声,似乎满面痛苦之色,那黄有义等人已经冲到近前,一看到李嶷腿上竟然有伤,也尽皆哗然,七手八脚,抬了李嶷就跑。唯有那钱有道甚是机灵,见何校尉站在一旁,顿时喜出望外,忙道:“阿嫂,真是好久不见!我护着你杀出去,这些定胜军太扎手了,连皇孙这么大本事他们都能伤到他。”
她又气又好笑,喝道:“谁是你阿嫂!”举起剑便向钱有道刺去,钱有道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竟是定胜军的服色,心下大惑,连忙狼狈不堪地转身逃开。
喧闹了这么一整夜,待得第二日天明时分,洛阳城中便得了消息。李嶷趁夜袭击定胜军大营,大获全胜,定胜军被火烧连营,折损甚多,被迫撤往洛水上游数十里,才重新扎营。而李嶷本人在袭营时身负有伤,幸而伤势并不算严重。既然镇西军袭营,当然是与定胜军彻底撕破脸了。
待得下午时,李嶷遣裴源进了洛阳去面见符元儿,言道:“符公所托,幸不相负。”
那符元儿倒也干脆,立时便道给他三日,三日内他一定把粮草凑齐了给镇西军送去。裴源也不相疑,拱了拱手便打马回营。
李嶷腿上只是浅浅的伤到皮肉,但包扎得甚是吓人,里三层外三层,乍一看去,好似受了什么骇人的重伤一般,连十里八乡的外伤大夫都被征召来了。但李嶷也不用他们看伤势,只将他们扣在营中,不让他们回去,放出去的风声却是遮遮掩掩,叫人疑心他伤势十分严重。
话说符元儿自在洛阳城中调配粮草准备给镇西军送去,却有一人径直闯进堂上来,斥道:“符元儿,你既为洛阳刺史,为何便要资敌?”
符元儿抬起碧眼一看,闯进堂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孙靖的内弟,魏国夫人的胞弟袁鲜。袁氏本为陈郡郡望,多有子侄在军中,孙靖发动宫变,也颇得袁氏襄助。袁鲜这一支,久居洛阳。袁鲜虽是魏国夫人的亲弟弟,又是这一支的长子,孙靖却素来知道这位内弟才干有限,所以并未授以实权,亦不命他领兵,只是给了郑国公的封邑,让他做一个富贵闲人罢了。
偏这洛阳城中,诸多世家,隐隐以袁氏为首,见孙靖派了符元儿来镇守洛阳,自然百般瞧不上符元儿一个胡人。袁鲜虽然没什么才干,但对孙靖特意派符元儿来做洛阳刺史,也是空前不满。何况那些狐朋狗友,又在他面前嘲弄挑拨。嘲弄者自不必说,挑拨者亦是别有用心,言道:“大都督既封了你作郑国公,那是将东都托付与你,怎么又另派了个胡儿来做刺史?这胡儿定然是个奸佞,不知怎么诳骗了大都督。”
听得袁鲜不由大怒,又想到西长京中,自家阿姊写了信来,言词幽怨,说道孙靖自宫变之后,宠幸前太子妃萧氏,对自己颇多冷遇。他思来想去,觉得孙靖还是并未将袁氏阖族放在眼里,不说别的,镇守洛阳这般要紧的军事,洛阳刺史这样要紧的职衔,若是给了旁的名门亲贵倒也罢了,竟然轻易给了个曾是奴隶的胡儿,这可不是大大的不将袁氏放在眼里吗?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自从符元儿到了洛阳,便横挑鼻子竖挑眼。符元儿虽是行伍出身,但为人粗中有细,知道这是孙靖的妻弟,袁鲜每每过府,他便称病避开,避免与袁鲜起冲突,倒气得这袁鲜越发以为他恃兵张狂,不将自家放在眼里。
这日,符元儿调配军粮,这么大的动静,自瞒不住别人,袁鲜听说符元儿竟然要将万担粮草给那李嶷送去,不由勃然大怒,闯进刺史府质问符元儿。
符元儿见他发急,却是不紧不慢,先命人给袁鲜奉茶,然后这才细细与袁鲜分说。
“国公,”符元儿叉手行礼,说道,“这粮草不过是诱敌之计罢了。”
原来符元儿早在甘冒奇险出城之际,便谋算清楚。若是能说动李嶷去攻崔家定胜军,自然大大有益,若是无法说动,他自坚守城池便是。李嶷虽去袭营,但定胜军伤亡不明,他便要了三日筹备粮草,一来拖延时日,二来到时自会遣精兵出城送粮,杀李嶷一个措手不及。
“李嶷不过七千余众,”符元儿道,“又非精兵,他的营地我看过了,虽有颇多可取之处,但他便是神仙,也奈不住敌众我寡。我的精兵,比他那几千老弱,还是要强上几分的。”
郑国公闻言大喜,当下也不质问了,那符元儿又道:“此事是极要紧的机密大事,本当亲往国公府上,面禀国公,但彼时敌情未明,符某便忍了一忍,今日国公既然亲至,那便当与国公分说清楚,好令国公知晓。”
他这几句话,说得又熨帖又妥当,还客客气气,真拿郑国公当作上司的模样,袁鲜心下不由十分舒坦,点了点头,笑道:“事涉机密,你事先不说,也是应当的。”
当下符元儿亲自送出府门,看着郑国公上马离去,这才回转。他心中烦恼,不免喟然长叹,身边亲信的郎将便劝道:“将军,如此机密,何必语之外人。”
符元儿又叹了口气,说道:“他可不是外人,他是大都督的内弟,若不分说清楚,他闹得不可开交,徒增烦恼。”
当下符元儿继续调配精兵,伪作送粮准备突袭不题。李嶷在镇西军营中只歇了半日,忽然谢长耳进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十七郎,定胜军派了个人来,你见还是不见?”
李嶷还以为是桃子,以为何校尉有信传来,忙道快请。待得那人进来,穿着营中民伕服色,身形修长苗条,正是何校尉,他心中一喜,谢长耳连忙出去,好让他们说话。
她虽然乔装前来,倒也落落大方,看了一眼他腿上绑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却是嗤之以鼻:“皇孙这也未免太作态了。”
“我都伤成这样了,”他不满地嘀咕,“也没见你送瓶金创药来。”
“皇孙就不怕我在金创药里下毒吗?”她瞪了他一眼,“再说了,你星夜袭营,还放火,才受这点小伤,叫我说,那是活该。”
他苦笑一声,她却就在榻前坐下了,问他:“再过两日,符元儿若是守约,就该把粮草送出城来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问道:“定胜军是想要一半吗?”
她明眸皓齿,笑起来格外动人,说道:“那大可不必,毕竟镇西军久乏粮草,我们定胜军要有友爱之心,这次就全归镇西军所有好了。”
他悻悻地道:“也没见你之前有什么友爱之心。”抱怨归抱怨,当下还是取了沙盘来,细细研判。说完了军事,他忽地问:“你们公子,这次会不会亲自上阵?”
“这点小事,哪用劳得我们公子。”她漫不经意地说道,“遣一将为前锋就够了。”
他被噎了一噎,说道:“我都受伤了,还得亲自领兵前去。”
“谁让镇西军缺粮呢。”她狡黠一笑,看着时辰已经不早,起身便欲离去。李嶷急着起身相送,不想碰倒了榻前的拐杖,其实他压根就用不着那根拐杖,不过是放在榻前做个样子罢了,但拐杖落地“啪嗒”一响,他忽然灵机一动,只作站立不稳,身形晃了晃。果然她一回头见他趔趄,不假思索伸手就搀住了他。他只觉柔荑纤纤,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又轻又暖,身上又有一股幽香,中人欲醉。
两人视线相触,她忽然就明白他是故意的,当下不动声色,只作不知,弯腰拾起拐杖,突然就以杖为剑,朝他腿上刺去,他倒是不慌不忙,手一探就捏住了杖头,她却撒手就将拐杖往前一送,指尖银针脱手,逼得他不能不闪避。
“喂!”他躲得不算狼狈,却甚是不满,“明儿还要去接粮呢,你此时刺昏了我,误事怎么办!”
“你这样的狡猾奸险之徒,就该刺昏了才是。”话是这么说,她气恨恨收了针袋,转身离去。
还是半分也不肯相让啊!他怅然地想。
话说那郑国公袁鲜,自知道符元儿定下这般突袭妙计,喜不自胜,在家中与几位要好的亲友宴饮,这几名要好的朋友,皆是城中世家子弟,与袁氏世代通婚,亲密无间,也是他视作心腹之人。
那些人最擅察言观色,见他高兴,便吹捧了一番,又拿话激他:“鲜兄不是说要去质问那胡儿,怎么去了一趟刺史府,便又偃旗息鼓回来了?”
袁鲜话到了嘴边,忽又想起符元儿再三叮嘱,此乃机密要事,万不可入第三人之耳,当下又忍住了,只道:“反正那胡儿有办法克敌制胜,我们只在城中等着便是了。”顿了顿又道:“那胡儿甚是客气,说我是代大都督镇守洛阳,又是洛阳城中爵位最高之人,所以这等机密事,只能告诉我一人知晓。”说毕扬扬得意,看了在座诸人一眼。
座中有一人正是袁鲜的内弟,洛阳城中有名的纨绔韦谿。此人最是自觉聪明过人,又特别爱出风头,见袁鲜话里有话,哪里还按捺得住,知道硬是逼问只怕无用,当下便使了个眼色,座中人左一杯,右一杯,便都来起哄敬酒,说连符元儿那个素来无礼的胡儿都不得不低头,还是袁国公有能耐云云,过了大半个时辰,将袁鲜灌得有七八分醉了。
韦谿便道:“虽是机密,但这座中亦无外人,国公何不透露一二,我们也帮着参详参详。”
袁鲜早被吹捧得飘飘然,更兼又饮了偌多酒,当下大着舌头,说道:“这既然是机密,自然是不能说的,也不是信不过诸位。”
那韦谿眉头一皱,却道:“符元儿素来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他别不是拿话诳骗吧。”
袁鲜气得一拍胸口,说道:“凭他敢诳骗谁,也不敢诳骗我!”当下便将符元儿派精兵乔装出城送粮,实则突袭之事,源源本本说了。韦谿大喜过望,连忙道:“建立功业的时机到了!”
原来他们这些旧日便与孙靖十分亲近的世家勋贵子弟,因为孙靖谋逆,都或大或小得了些虚衔,但半分实权没有,兵权更是摸不到边。要知道孙靖乃是武将,如此在朝中摄政,任用的也皆是武人,他们这些勋贵,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兼个个志大才疏,孙靖哪肯将兵权交到他们手上。
这韦谿心思活络,早就想得明白,如今这天下大势,想求真正的富贵,只怕还得立军功;可既无兵权,洛阳城中又有个天下名将符元儿,自己这等人,有何军功可立?这次却是个绝好机会。当下便借着酒意,怂恿那袁鲜:“你是国公,府里亦有三千私兵,我们这里的人,每个人府上总能凑出一千两千来,趁着那胡儿遣人送粮,我们也凑几千人出城去,杀李嶷一个措手不及。”
另一名纨绔也连连点头,说道:“韦兄说得是,我们府里这些私兵,都是精兵强将,听说李嶷才只几千老弱残兵,有何可惧?”又道:“且莫将这桩天大的功劳,让那胡儿独得了,若是他真大败李嶷,从此后且不说这洛阳城中,只怕在朝中,也无你我世家立足之地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当下谋划起来,如何避开符元儿的眼线,如何悄无声息出城,如何布置杀李嶷一个措手不及,却是越讲越兴奋,袁鲜还命人取了沙盘来,依着兵书推演。在深秋的夜风中,袁鲜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说道:“随我出城,建功立业,活捉李嶷,令那胡儿再不敢在我等面前,有争荣夸耀之心!”
他们虽然是一群纨绔,但皆是久居洛阳的世家,在城中根深叶茂,各家有各家的办法。符元儿虽然悍勇,但被调到洛阳城中也不过数月,他们悄悄调配私兵,竟然瞒过了符元儿。
这厢符元儿收拾停当,命心腹的一名荀郎将领兵出城去送粮,这荀郎将素来为他信任,他便细细叮嘱道:“李嶷是个奸猾的人,不然也不能陷杀庾燎万军,你出城之后,见机行事。李嶷虽依约率镇西军袭定胜军,但说不好其中是否有诈,若是不利,速速退回城中,那些粮草就扔在那里也不可惜,他得了粮草,反倒行动迟缓,寻机再歼灭不急。”
那荀郎将叉手行礼,道:“将军放心,我理会的。”
荀郎将领着几千乔装成运粮丁的精兵,推着粮草出城,几万担粮草,车队绵延不绝,行起来自是缓慢,待得午后,方才行至镇西军军营前十余里许,早有裴源得讯,亲自带着人接出来。
荀郎将只看着眼前人马疾驰带起的烟尘,心想镇西军果然倾巢而出,倒是颇可一战。待得烟尘渐渐散去,却见裴源只带了寥寥几百骑,却是每骑后面绑了竹帚树枝之属,因而疾驰时便似有千军万马的假象。他脸色大变,知道必然有诈,当下令旗手挥旗示意,领着几千乔装的精兵,转身上马朝洛阳城中退去。他刚刚上马转身驰了数百步,回头一看,忽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支人马,直奔着粮队前的裴源杀过去,他心中诧异,忽闻喊杀声震天,原来是崔家定胜军与镇西军早在两翼伏下重兵,幸好他见机快,退得也快,但见后面镇西军与定胜军合围,将那支袭向裴源的人马围在其中,杀得片甲不留。他领着自己的精兵,再不敢耽搁,逃回了洛阳城中。
洛阳城中却是大乱。原来那几个纨绔,撺掇郑国公袁鲜领着府中私兵,一起出城,本打算杀镇西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想竟然反被镇西军和定胜军围而歼之。这些纨绔哪里是这两军的对手,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兵败如山倒,兵卒逃散,袁鲜等人束手被擒,其他的人见状,只得降了。
李嶷本来只是想将计就计,让符元儿吃个小亏,多得些粮草罢了。万万没想到袁鲜贪功,竟然亲自出城来,顿时喜出望外。等拿住了袁鲜等人,便立时遣人去给城中的符元儿送信,叫他开城出降。
符元儿闻讯,勃然大怒,说道:“竖子焉能坏我大事!”当下便在堂中回复镇西军的信使,说道:“别说一个郑国公,便是有十个郑国公,也甭想我出降。李嶷若要杀那个纨绔,一刀杀了便是!”
话说李嶷何等精细之人,他遣信使到洛阳城中,却令俘获的袁鲜最为信重的一名家将,穿上镇西军的服色,扮作信使的随从,夹在其间。那家将亲耳听到符元儿如此言语,当下心胆俱裂,回到镇西军营中,一见了袁鲜及众纨绔,当即痛哭流涕,将符元儿那番言语,一五一十全都告知了袁鲜。袁鲜不由瞠目结舌。他原本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心道众人皆言那符元儿善战,自己不慎失陷在这里,洛阳城中却有数万兵马,皆是精兵良将,符元儿领兵来将自己救了,不是举手之劳吗?万万没想到,心腹家将竟然带回这样一个消息。
帐中那同样被生擒的韦谿亦是瞠目结舌,他自诩知兵,没料到出城一战,稀里糊涂就败了。败了不说,自己所领的私兵四散奔逃,他却被生擒了。好在镇西军对待他们这些俘虏还算客气,既没有施之酷刑,也没有过分折辱,就给他们带上了镣铐,命人严加看管,防止他们逃跑而已。
今日李嶷遣信使去城中,韦谿本来抱了极大期望,心想不论是财帛也好,粮草也好,甚至是洛阳城,不管李嶷提什么条件,符元儿总要想方设法,将自己诸人赎回的,没想到符元儿压根都不跟李嶷讨价还价,径直叫李嶷把袁鲜一刀杀了,显然毫不顾忌袁鲜乃是孙大都督的内弟。
袁鲜乃是这帮纨绔中爵位最高、身份最贵重之人,那符元儿都毫不顾惜,自己不过是韦家的子弟,又哪里能指望符元儿投鼠忌器呢?当下他心中大悔,不该为了功名富贵,就撺掇袁鲜出城,但此时痛悔无用,他定了定神,当下便抱着袁鲜的大腿,泣不成声:“姊夫,符元儿那个胡儿,早就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今日只怕是要借李嶷这手,来除掉你我诸人。”
袁鲜自从沦为阶下囚,被镇西军生擒,心腹家将从城中折返,又带回符元儿如此言语,早就头昏脑涨,心想果然兵者不祥,自己就不该带兵出城,这符元儿翻脸无情,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毫不顾惜。可惜孙靖远在西长京,纵然素来疼爱自己的姊姊魏国夫人知晓,求得孙靖下令,让那符元儿来相救,定然也来不及,只怕自己早就被李嶷一刀杀了,心中又慌又怕,更兼被韦谿这么一哭,更是心乱如麻。
韦谿哭道:“姊夫,眼见便有性命之忧,快想想法子呀!”
袁鲜也几乎要哭出来了:“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实不相瞒,我现在也是方寸大乱,没想到那个胡儿,竟然这般冷酷无情。”当下与韦谿抱头痛哭,帐中诸纨绔想到今日只怕就要将性命葬送于此,个个都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话说那定胜军营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定胜军与镇西军合谋,镇西军伪作袭营,定胜军诈作败走,然后又趁洛阳城中送粮出来,两军埋伏在道边,一起将出城的袁鲜等人尽皆擒了。因为镇西军乃是李嶷亲自领兵,所以袁鲜诸人,皆被押在镇西军营中。
桃子知晓此事,不由得忿忿:“李嶷这个人,就是太狡猾了。早知道咱们就不该答应他,只是襄助,战果尽归他所有。”
大帐之中,崔公子斜倚在榻上,脸色却有几分苍白,他素有痼疾,每逢秋冬之时,便旧疾发作,虽精心调养,但这时节便无法带兵上阵,只能静养为宜。偏这日又接了要紧的军报,乃是孙靖径直从滑州出兵,直奔崔倚大营而去,显然是想抄了崔倚的后路。这便令眼下崔公子所领的这支定胜军进退两难,若是带兵回援,那么只能弃了建州和并南关;若是不带兵回援,只怕孙靖之师与洛阳连成一气,合力真将崔倚困住。
他咳嗽了两声,接过桃子递上的热水,饮了两口,缓过一口气来,却对何校尉道:“袁鲜是镇西军侥幸得之,既答应了李嶷,这点气度,我们总该有的,不应与他们计较。”
何校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谁也没想到袁鲜竟然会领兵出城,倒是我失算了。”
“也不与你相干。”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此番将所获粮草尽让与镇西军,也是咱们早就商议好的,为了是之后取得洛阳,尽可以好生理论,占一番上风。若我们有洛阳,父帅那里,自不必说,定可以从容应对孙靖之兵。”他顿了顿,叹道:“李嶷这个人啊,才智、谋略、军事,样样皆出色,没想到连运气,都这么一等一的好。”
何校尉并不作声,那崔公子却漫声道:“只是他虽有袁鲜在手,但他实在是兵弱将少,就这么区区几千人,摆在洛阳城下,都不够看的。他想要洛阳,还得来与我们相商,既要来与我们相商,那么我们一定要得洛阳。”
她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李嶷亲自带兵出洛水,从战略意义上来说,是为了牵制孙靖各部,好让逼近陇右的裴献率着大军,放手一搏。此人在军事上素有野心,而且从来不惧冒险,但这次,孙靖应对得亦是老辣,调了更多兵马去堵裴献,李嶷在这洛水之畔,一支弱兵,进,无力攻洛阳;退,无城可守,其实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能与他们定胜军联手,才能有机会获取洛阳城。
幸得李嶷并不知晓,洛阳对眼下定胜军来说,甚为要紧。不然他那个人满腹算计,只怕要以此相胁,替镇西军谋算更多。
她想得清楚,又与崔公子商议一番,当下便拿定了主意。等从中军大帐出来,她便命桃子去约李嶷,桃子问:“这次不写信啦?”
“写什么信。”她想到李嶷,心中却是百味陈杂,不知为何,竟有点生气的样子,“他不配我写信。”
话是这么说,李嶷得了谢长耳传递的桃子的一句口信,还是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就打马来见她了。
这次相约的地方,乃是洛阳城外著名的一座道观,名唤太清宫。李嶷来到山前一看,只见修篁处处,掩映着山上的山门,和沿着山门延展开去的若隐若现的青砖墙。其时深秋,风吹竹海,竹叶萧萧,甚是幽静。竹林之间,一道曲折的青石台阶,直通往山门。他把马拴了,拾阶而上,进了山门,方见着“太清”二字的匾额。这太清宫地近东都洛阳,坐落于洛阳城外的翠云峰上,是有名的清修之地,供奉的乃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故名太清宫。仁宗皇帝素爱巡幸东都,传说这太清宫也是他常常微服游冶之地,曾在这里与著名的玄霄真人论道。玄霄真人爱竹,偏东都旧无植竹之俗,论道之时仁宗皇帝输了,这位陛下也甚是大方,命人在太清宫这山上遍植修竹,以作自己输了的彩头,也以造“独坐幽篁里”的隐逸胜景。这太清宫也成了东都名胜,春天无数游人仕女前来观赏这道观中的牡丹花,夏天则去后山放生池看荷花避暑。时值秋日,并无甚应季的美景,更兼兵刀之祸,符元儿紧闭城门,因此这太清宫中游人绝迹,只有一两名道童,在庭院中行洒扫之事罢了。
李嶷也不与那些道童相接,过了藏经楼,径直朝后山去,果然在放生池畔,见到了何校尉。她似是有心事,独自坐在池畔一块大石上,托腮正看着池中残荷,怔怔地出神。她身姿宛然,坐在那里,石畔偏又有数丛菊花,香气幽然,当真如同秋日仕女图一般。
他看了片刻,这才加重了脚步,朝她走去,她听见声音,果然回头望了他一眼,站起来相迎:“殿下来了。”
他其实心里老早就想令她叫自己一声十七郎,但不知为何,这话却很难说出口,比如他老早就想叫她的名字阿萤,但话到嘴边,还是说:“校尉今日约我,所为何事?”
她只是一笑:“也没什么事,难得秋高气爽,此处又是东都胜景,来游冶一番。”
他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一怔。两个人都久居军中,尤其李嶷,自孙靖谋逆以来,他率军出牢兰关,哪里曾有过片刻休憩,更遑论所谓游冶,听她这么一说,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于是当真也不提正事,只去那太清宫中游玩。
太清宫百年名观,依着山势而建,从山门往后,却是建筑越来越高,殿宇重重,斗拱飞檐,那藏经阁建在山坡最高处。待过了藏经阁,后山地势偏又为之一缓,因此从前的道人便率信众在此挖掘为池,却是好大一片池塘,夏天的时候有碧荷数顷,风荷清露,颇为凉爽,乃是避暑的胜地。这个时节,池中荷叶枯败,池中秋水如镜,映着池边万杆翠竹,摇曳生姿,碧水中红鱼喁喁,偶尔探出水面,想是被游人喂惯了的,因此闻得人语,便浮起来探食。
两人在观中玩赏一番,自山门、正殿、三清殿、藏经阁等等各色建筑一一看过,拾阶而上,复又沿着那青苔点点的碎石小路,向着后山中去,在竹林中绕了一圈,忽然闻见菊花的清香,原来又走回了放生池畔。李嶷见池畔上方山巅处有一大块山石,便如一座巨大的假山一般,巍峨嶙峋,山上勒石书着“揽胜”二字,便笑道:“听说在山上可以俯瞰洛阳城,咱们上去看看吧。”
她也是随性游玩,便点了点头,两个人皆是身手矫健之人,不多时就攀到山巅大石之上。放眼望去,只见触目可及,红尘滚滚,洛阳城池,依稀可见,只是四面城门紧闭,城墙之上旌旗招展,似乎隐隐可闻金戈铁马之声。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1]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起这句诗来,并未说话,不料她忽然轻声念道:“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2]
他不由望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尽知对方心中所思所想。他想到了李太白的这首诗,她也想到了。此时两人一望,便似有千言万语,却尽皆不必说了,只闻秋风阵阵,吹得那竹叶簌簌作响。
过了好久之后,她才笑道:“若有一张琴,今日可鼓一曲。”
他也笑道:“今日虽无琴,但我携了佩剑,若是校尉不嫌弃,我可为之舞剑器。”
两人皆想起当日在并州城中,他冒充崔公子,与她一起弹琴舞剑,诛杀孙靖所遣的那十二个金甲武士之事来,不由心中俱是甜蜜。
她笑道:“皇孙既有兴,那便舞吧。”
当下她在大石上坐定,他执了佩剑,在山石上舞剑,只见寒光凝眼,剑气如蛟,吞吐气象,直舞得竹叶萧萧而落,风声过耳如利箭,天地便似也为之变色。
一舞既罢,她不禁拍手叫好,说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本事,当日在韩立府中,只怕你连三分本事都没用出来。”
他今日这套舞剑,亦觉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便执剑而笑,说道:“彼时不过要杀人,何必全力以赴。”
说完还剑入鞘,坐到了她身边山石之上,笑道:“那天你弹着琴,唱着歌,真是好听,我一直想,若是哪天能再听你唱一首歌就好了。”
她也甚是大方,说道:“今日你既然舞剑给我看,那我也唱歌给你听。”说毕,便曼声清唱了起来,李嶷凝神听去,她唱的乃是一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轩外几杆幽篁。调金弦,折柳送,人谁不知离伤。”曲调却渐渐至悲壮感伤:“儿郎,振甲至辽西,枕戈且待旦,胡马鸣萧萧,朔风吹铁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闺人,泪有几多行。”
一曲既唱罢,她却久久不语,过得片刻,方才勉力笑道:“我的母亲,本来生在中原,但嫁作征妇,跟着我父亲戍边。这首小曲,就是我年纪幼小的时候,听她无意中哼唱的。”
他知道她母亲原是娘子军中人,早就战死在营州,见她如此感怀,不由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并没有挣开,反倒怔怔地出神,过得片刻,方才道:“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愿望,哪怕以战止战,也希望这天下终有一日,能得太平盛世,可以让天下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可以让敌人不再敢犯境,可以让征妇不再泪有千行。”
他静默了一息,想到庾燎被陷在泥沼中的那三万大军,如何哀号着死去;想到凉州被焚,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想到兵不血刃夺下建州,终于保全一州黎民;想到这一路征战厮杀;想到远在成州率大军血战的裴献……这么多人牺牲,这么多人死去,只因为孙靖想要谋夺权位,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说道:“会有那样一天的。”
她沉思良久,忽得道:“袁鲜既落入你手中,你必有法子拿下洛阳。”
他怔了一怔,她问得坦率,他也就坦率点了点头:“不错。”
她不徐不疾,口齿清楚,声音动听,便如一只黄莺一般,说道:“我要洛阳。”
他不由挑了挑眉:“洛阳为东都,你难道要仗着兵多,与我在城下一战?”
她说道:“你我同为勤王之师,洛阳在谁手中,难道不一样吗?”
他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洛阳在我镇西军中,实乃一样。”
她并不气恼,反倒徐徐地道:“殿下,我与你打个赌吧,若是我赢了,定胜军全力襄助你攻城,但事成之后,洛阳归我,我也不白要你的彩头,定胜军会把建州还给你,你有了建州,也好策应裴大将军。若是我输了,定胜军仍全力襄助你攻城,事成之后,洛阳归你,我还是会把建州还给你。”
他仔细想了想,建州位置比洛阳要紧太多,尤其扼并南关,如果在定胜军手中,即使裴献在陇右得胜,但只要定胜军扼住并南关,裴献所率大军仍旧无法南下洛水,自己孤军在此,若不得裴献大军会合,实在是太危险了。既然无论输赢,定胜军都会将建州拱手相让,自己又何妨一试呢。
当下他心下大定,便问:“怎么赌?”
她言笑晏晏,道:“你闭上眼睛,我从一数到十,若是在我数到十之前,你睁开了眼睛,便是你输了。若是我数到十,你还没睁开眼睛,那便是我输了。”
他仔细想了一遍,道:“不行,由我来数。”心想她若是耍诈,久久不肯数到十,那便十分棘手。不想她干脆地点了点头,说道:“行,就由你来数。”
李嶷又想了一想,觉得浑然并无破绽,心中百般不解,自己数到十之前,她有什么法子可以令自己睁开眼睛,难道她是打算趁着自己闭眼之后刺自己一刀?她若是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哪怕被刺一刀,也绝不睁开眼睛便是了。
当下他便道:“行,与你赌了。”于是闭上眼睛,开始从一数起:“一、二、三……”他原本数得不紧不慢,心中还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但四还没出口,忽然觉得鼻中幽香袭来,正是她身上素日有的淡雅香气,想必她此刻离自己极近,他犹在思忖她这么近前来要做什么,脸颊上忽然觉得有柔软至极、温暖至极的一物轻触,好似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颤颤巍巍,他的心忽然也颤颤巍巍起来,这是……
他蓦地明白过来,情不自禁就睁开了眼睛,只见她的唇还停留在他的颊畔,她的眼睛倒是微微闭着,仿佛害羞,睫毛真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正在微微颤动。她似若有所感,忽然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只有她花瓣一样温柔的嘴唇,还有她倒映着自己错愕的脸的眼睛,她的眸子水盈盈的,像笼了一层雾气,又好似湖上清晨的秋光,映得潋滟无双。他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又是酸楚,又是感动,还有一种直冲天灵盖的喜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是喜欢我的!
她果然是喜欢我的!
惊喜的狂响在他胸腔中震动,回荡。果然,果然她确实是喜欢我的!他有些晕乎乎地想,心里只有满满的喜悦,像是要溢出来一样。像是被人击中了后脑勺,不,是击中了心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一声比一声更响,好似那颗心都要跳出胸腔来了。
他生平第一次心悦一个人,这个人又恰好心悦于他,世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他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却已经好似飘在了云端,一切都遥远了,一切也都模糊了,只剩下了喜悦,满心满腔的喜悦,满天满地的喜悦。
她脸颊上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为何,倒有一刹那失措,像是被猎人箭头瞄准的小鹿,但这无措与惊惶也就只是一刹那,片刻之后,他就清清楚楚听见她说:“你输了。”
是输了呀,但他完全没有从那种晕晕乎乎的幸福眩晕中反应过来,她脸上一红,似深悔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转身就朝山石下走去。他一时都傻了,过了好半晌,才急急地探头往下望去,只见她的身影在那千万杆茂竹中的小径上一闪,衣袂飘飘,裙角飞扬,似乎步子很急。
“阿萤!”他终于大声地唤出了他早就想喊的名字,也是在他心里默默唤过百遍千遍的名字,但她并没有回头,只是急急朝山下走去。
“刚才可不可以不算?”他本能地又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话甫一出口,他就懊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尖,愿赌服输,自己这是明明输了却想赖账不认吗?还是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没有餍足?他脸上一热,懊恼起来。
她却恍若未闻,连半步都没有停顿,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消失在茫茫竹海中。他怅然地看着山间千万杆翠竹,风吹来,无数翠竹皆被吹得摇曳不止,好似她适才的背影一般,又纤细,又文弱,但百折不挠,他明明知道,定然能承受这世间所有冰霜风雪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或许就是那日在滑泉镇上第一次相见,或许是她一脚将他踹进井中的时候,又或许,是她第一次拿针刺昏他的时候。但他就是喜欢她呀,从很早很早就喜欢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其实就已经怦然心动。
但还是忐忑难安,毕竟此事他也是第一遭,他也不知道她心意如何,相识以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总归她应该是不讨厌自己的吧?但也难说,有时候她一见了他,好似就牙根痒痒似的,咬牙切齿,尤其那天她自称是崔公子的侍妾,他当真如同晴天霹雳,连裴源都不知道,当时他只想还不如身负重伤呢,哪怕身负重伤,只怕也没那般痛楚,真要了他的半条命。
但今天所有的忐忑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欢喜和笃定,她当然是喜欢他的呀,不然她为什么亲他呢?
虽然是拿洛阳为赌注,她想要洛阳,自有一千一万个法子,她既然用这个法子跟他打赌,那么她就确实只是想亲他而已,并不是为了赢。
他是懂得她的。
她也知道他是懂得她的,知道她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告诉他,她是喜欢他的,所以她才会亲他。
他伸手摸了摸脸,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起伏不定。
风吹过竹叶萧萧有声,似在嘲弄他的手足无措。
夕阳西沉,风也似渐渐尖利,暮色初起之时,深秋夜晚的寒意也渐渐来袭,但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寒风似蜜一般甜。
何校尉虽然打赌赢了,但心里却也七上八下,她一说出“你输了”那三个字,忽得就像是清醒过来,转身便走。待出得山门,寻到自己的马匹,上马奔出了里许,忽又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在心里细细回想了一番李嶷适才的神情,这个人素来精明,从来在他脸上,不曾看见过有那般神色,他确确实实是当场就傻掉了,不然也不会傻乎乎地问她,能不能不算。
真是个傻子,这么精细的一个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会手足无措,连话都不会说了,真的是张口结舌,就会傻愣愣看着她了。
全天下可只有她见过他这般模样,人人皆知镇西军中的十七郎何等勇武英明,可是他啊,今天变成了大傻瓜。
她脸上发热,不由单手执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不知今日如何,竟做出这般胆大妄为的事情来,但她就是想亲一亲他呀,他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定然也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洛阳哪有什么要紧,她想要,自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取,但她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亲一亲他,让他明白,自己其实也是心悦他的。免得他忐忑难安,患得患失。
她伏在马背上又笑出声来,觉得自己也有点傻。明明是深秋时节,风里却也似有春日般的温柔与甜蜜。
“杏花天,疏影窗,轩外几杆幽篁。调金弦,折柳送,人谁不知离伤。儿郎,振甲至辽西,枕戈且待旦,胡马鸣萧萧,朔风吹铁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闺人,泪有几多行。”她在马背上,轻轻哼唱起那首小曲,李嶷并不知道,这首小曲最后还有一阕,只是她刚才未唱,此刻,她才轻轻地唱出声来,“四方,归来入阁户,蔷薇满院香。调墨知螺黛,画眉闲不足,春水碧栏杆,并肩画鸳鸯。”
唱到鸳鸯两个字,她脸上愈加发热了,但在深秋暮色里打马归营,偏又似营州杏花开的时节,天气还有点冷,但花到底是要开的,营州城外那满坡满谷的杏花,开起来如霞似云,真的非常美啊。
她十分笃定地知道,总有一天,李嶷定然会陪着自己,一起去看那些杏花的。
李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镇西军营的。回来之后,倒像是失魂落魄,连老鲍来问他吃不吃晚饭,他都期期艾艾,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等起了更,巡完营,帐中点了灯,李嶷这才拿了两个硬饼,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是一边吃,一边想起太清宫中的情形来,却又禁不住笑,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叹气。裴源走进帐中的时候,正见到如此情形,心里不由得一紧,问道:“十七郎,你怎么了?”
李嶷慌忙掩饰,说道:“挺好的呀,没怎么了。”
裴源却不肯信,借着灯烛,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说道:“你不是去见了定胜军的何校尉?她怎么说?”
李嶷定了定神,说道:“她要洛阳,我让给她了。”
“什么?”裴源大吃一惊,说道,“今日不是得了密报,孙靖遣兵从滑州袭崔倚,咱们不是说好了,趁此良机,定然叫定胜军好好出力,才能将洛阳让给他们。”
“她拿建州来换。”李嶷说道,“我想了想,便答应了。”
裴源松了口气,对镇西军而言,建州确实比洛阳要紧多了,有了建州,与裴献大军会合,便指日可待。
“十七郎,还是你有办法。”裴源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让出建州的?”
李嶷一时语塞。裴源从来没见过他竟然有如此迟钝之态,不由心下大急。李嶷道:“她素来是个识时务的人,对大局自有判断。我也没说服,她自己知道,于定胜军而言,洛阳比建州更为要紧,所以就主动提出来,以建州换洛阳。”
裴源又松了口气,说道:“你刚才神色好古怪,我还以为她给你下了药呢。”
李嶷不解地看着裴源,裴源道:“你今天回来之后,就特别古怪。我跟着你去巡营,就跟在你后面,你竟然毫无察觉,就像吃醉了酒一样,我真忧心她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答应了定胜军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嶷听到迷魂药三个字,心里又是一荡,但旋即神色肃然,确实自己从下午到此刻,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在军中,又是率孤军在此,委实不该如此忘形。若是遇袭,只怕已经铸下大错。
他便正一正脸色,说道:“是我不该。”言毕,便起身重新着甲。
裴源大惑不解:“你干什么去?”
“再巡一遍去。”李嶷整束停当,便拿了剑,径直出营帐而去。
裴源看着案上被他吃了一半的硬饼,摇头只是苦笑。
何校尉回到定胜军营中不久,桃子却寻了过来,见她一手支颐,兀自怔怔的出神,不由奇怪:“校尉,你怎么啦?”
她闻得桃子出声,这才掩饰:“没什么,怎么了?”
桃子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想左了,愤然道:“是不是李嶷太狡猾,不肯答应让出洛阳?哼,这个人算得太精明了,每次都想占尽便宜,等我寻个机会,好好给他下毒,让他狠狠吃一番苦头。”
何校尉只觉得脸颊微烫,忙乱以他语:“别骂他了,也别总惦着下毒。”
“我觉得下毒这法子可行,”桃子眼珠一转,想到此节,顿时就兴奋起来,“镇西军防备虽然森严,但以陈醒的身手,混进镇西军营中不难,就叫他去给李嶷下毒吧,等李嶷中毒了,想求得解药,咱们就叫他让出洛阳。”
“你都在想什么呀,”何校尉不由得又气又好笑,“若是这般行事,咱们岂不与镇西军成了敌人。”
“成敌人也没什么可惜的。”桃子浑不以为意,“难道咱们打不过镇西军吗?”
何校尉道:“不用劳烦桃子姑娘下毒了,李嶷已经答应了,让出洛阳。”
桃子一怔,不由得噘起嘴来:“我看你回来闷闷不乐,还以为镇西军没答应呢。”
“我哪有闷闷不乐,”她伸手刮了刮桃子的鼻子,起身道,“走,咱们去面禀公子,看他如何决断,与镇西军同取洛阳之事。”
她们俩一起到了中军大帐,还未进帐门,就听到一阵搜肠刮肺的咳嗽之声,她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果然见崔公子伏在榻上,直咳得全身颤抖,喘不过气来,阿恕在旁,面露不忍之色。桃子见状,忙去取了镇咳之药,那崔公子却摇了摇头,说道:“适才……适才已经吃过了……”
这种镇咳之药素有微毒,两个时辰之内,不能再服第二遍。桃子默默不语。阿恕奉上一碗热汤,崔公子就着他的手,微微喝了两口,似乎喘息得略好些,便靠在枕上,含笑注视着何校尉,说道:“你回来了,定然有好消息。”
不知为何,她心中也皆是不忍之意,见他这般微笑注视着自己,眼中又是那般微微沉醉之色,更是令她心底隐隐竟似有一分愧意似的。当下她接过阿恕手中的汤碗,执了汤匙,就坐在榻前,一边亲自喂他喝汤,一边又细语轻声,将李嶷答应让出洛阳之事,说与公子听了。
那崔公子听她这般说,只是微微点一点头,笑道:“父帅那边情形危急,可恨我这身子不争气,这时节实实无法领兵,不然的话,不必将建州让与镇西军。李嶷不过区区数千人,夺了他的营地,将他逐出洛水,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用汤匙舀了一勺汤,细细吹着滚烫的热气,又喂他慢慢喝下,这才道:“公子,咱们既要洛阳,便将建州给了李嶷便是,此刻与李嶷翻脸,不吝告知天下,咱们并非勤王之师。何必如此。”
他点一点头,深以为然,但是旋即又冷笑起来:“李家人没一个好相与的,这个李嶷,颇具才干,又知军事,只怕他将来上位,必然以我崔家定胜军为心腹大患。”
“那也得等李嶷能平得了孙靖再说,”她浑然不以为意,“眼下孙靖才是头等大事,而且将来的事,百般变化,未必就走到那一步。”
崔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静地出神,帐中灯烛火苗亮动,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生得容貌俊秀,更兼气质弘雅,有一种浊世翩翩佳公子之态,素日被人见了,都会赞叹一声,如何似节度使的儿子,倒好似京中那些文臣世家的公子。
秋已深了,定胜军扎营之处在洛水之侧,是在山林脚下寻得平坦之地,忽闻得不知哪里一只秋虫,唧唧有声,远处偶有一两声战马嘶鸣,遥遥的传到帐中来。因夜深风凉,他又禁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直咳得脸通红,艰难喘息,呼吸急促。阿恕等人连忙上前来,抚胸捶背。
何校尉也忙放下汤碗,轻轻替他揉搓手上的穴位,减缓他的痛楚。
还是要在入冬以前,让公子住进洛阳。她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进了洛阳城中,自有房舍,可以蔽风生火,不必如大营在这般野地里,与公子身体有碍。
她是这么想的,李嶷行动也十分迅捷,很快便遣人来定胜军中。他原本是想约崔公子一起谋划洛阳之事,没想到赴约而来的,却是何校尉。
自从太清宫一别,好几日不曾见到她了,他一见了她,心中不免一喜。只见她身着轻甲,身后跟着陈醒等人,另带了一些随从,于营前下马,却是步履从容,神色肃然。
他不敢造次,也就客客气气,以军礼相见:“辛苦何校尉了。”
“殿下客气。”她也拱一拱手,回了军礼。
两人便进了李嶷的中军大帐,商议军事。李嶷也不瞒她,将自己的计策源源本本,和盘托出,她听了之后,沉吟片刻,忽道:“我倒有个法子,不过,还是要借镇西军中的人。”然后细细说来,李嶷听完,十分爽快,说道:“此计甚妥,便依你的计策行事。”
说完了正事,她起身便要告辞,他其实很盼她私下里跟自己说句话,但帐中人多耳杂,也不便说什么,直到他一直将她送到帐门口,她目不斜视,却道:“殿下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不由怔了一下,他腿上不过划破点皮肉,早就痊愈,那日在太清宫舞剑,她不早就看到他行动自如,丝毫无碍了吗?但她既然这么客气地问起来,他也就客气地答:“多感校尉挂怀,已经好多了。”
她道:“这里有些伤药,送与殿下,愿殿下早日康泰。”
说着便示意跟在她身边的桃子,桃子却老大不愿意似的,噘着嘴捧出一只锦盒来,跟在李嶷身后的谢长耳连忙伸手去接,桃子却没好气,将锦盒掷在谢长耳怀中。
何校尉见此情形,不过嫣然一笑,带着桃子诸人,出帐归营而去。李嶷将她一行人送至辕门外,这才回转,摒退了众人,打开锦盒一看,哪里有什么伤药,盒子里只有一只牛皮护腕,他拿出来戴着一试,不大不小,正正好。他又摘下来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护腕里衬上绣着“拾柒”两个字,这两个字虽然笔划不算繁复,但亦不算少,字迹绣得勉强端正,里衬上更有一些针眼痕迹,八成是绣完嫌不好又拆过重绣的。他知道这护腕定是她亲手制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得意,心想原来她除了会打仗,竟然还会绣花啊,可真是……太厉害了。
他喜滋滋的重又将护腕戴上,实在是无处炫耀,只好走到营中去,跟老鲍说话。老鲍却蹲在炊伕班中,正在琢磨怎么用粟米烙出饼子来,回头一看是他来了,不由大喜过望,招呼道:“来,来,快想想法子,缺油少盐的,又没有细白面,这饼子还没下锅呢,就散开了。”
李嶷看了一看,说道:“这可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见地上散着生火用的麦草,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拿这些麦草洗净了,编成蒲包,用粟米掺一半糜子面,用蒲包裹严实了,上笼蒸了,等凉了打开蒲包切成糕,不就成了?”
老鲍一拍大腿,说道:“哎呀,还是你机灵!”当下兴兴头头,把麦草拢了去洗净了,拿来编蒲包。李嶷也坐下来帮忙,他十指灵巧,不过片刻,一个圆圆的蒲包就编好了,搁在蒸笼里一试,果然正正好。老鲍却斜乜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手腕上的新护腕,是哪里来的?”
李嶷假作浑不在意,说道:“友人相赠。”
老鲍抓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看了片刻,方才叹道:“你这小子什么运气,那个何校尉,会打仗倒也罢了,竟然还会针线。”
李嶷笑道:“我只说朋友送的,你为什么非要猜是她。”
老鲍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军营里几千条汉子,哪个会做这么精细的针线,除了她,还能有谁?再说了,今天她不是带着人往咱们营中来了,她走了没多久,你就得意扬扬,戴着这护腕出来了。”
李嶷竖起拇指,夸道:“不错,察看十分仔细,剖析的也对。”
老鲍嗤之以鼻:“我要不是这么能干,你会把送袁鲜这种脏活累活都交给我?”
李嶷笑道:“押送个纨绔算什么脏活累活,再说了,这种事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你就别躲懒了。”
老鲍叹道:“这等促狭的伎俩,必是那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
李嶷笑道:“虽是促狭,好用不就行了。”
老鲍上下打量李嶷一番,摇了摇头,说道:“你都被她带坏了,你从前打仗,不是这样的。”
李嶷道:“若用计能少死几个人,便是好计。”
老鲍道:“那个何校尉必是小气记恨,不然,为什么偏觉得我去合宜?”
李嶷道:“此事需得随机应变,除了你,其他人没有这般能耐。”
老鲍道:“呸,那个何校尉明明说的是,就那个鲍大哥合宜,长着一张贪图富贵的脸。”
李嶷哈哈一笑,说道:“虽是苦差,好歹人家也称你一声鲍大哥呢。”又指着那蒸笼道:“大不了,这蒸出来的第一笼糕,先给你吃。”
老鲍嘿嘿一笑,说道:“那行,说好了,这蒸出来的第一笼糕,就归我了。”
老鲍如愿以偿,吃到了蒸出来的第一笼糕,这蒸糕甚是香甜好吃,就是个头太大,老鲍要了第一笼自然不是独享,而是分发给黄有义等人。众人吃完切糕,抹了抹嘴,便拿了刀子,径直朝关押袁鲜诸人的帐中走去。
话说袁鲜等人这几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每天战战兢兢,偶尔从看守口中得知,李嶷数次遣人去向那符元儿分说,那符元儿一口咬定,要杀便杀了袁鲜诸人,若想让他出降,断无可能。到了最后一次,符元儿索性连李嶷的信使都不让进城了,直接就令人在城楼上朝信使放箭,逼得信使回转。
袁鲜等人听说这般情形,忍不住捶胸顿足,号哭不已,只觉得自己活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哪里还吃得下,睡得着?欲要逃走,看守又甚是森严,并无半点法子可想,因此每日只如笼中待宰之鸡,惶恐难安。
如此惶惶了几日,此时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直奔这边来,当然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果然帐篷被掀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为首的胖子横眉冷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这胖子一声喝令,当下众人一拥而上,拿绳索将众纨绔皆绑了手脚,拖出帐去。
袁鲜只道此刻便要丧命,吓得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偏四肢发木,嘴角抽搐,竟似哭也哭不出来。待被拖出帐外,却又被人扔麻袋似的,往战马背上一扔,横着被驮在马上。不过片刻,众纨绔皆被绑上了战马。那胖子一声呼喝,众人押着这些纨绔,打马离营而去。袁鲜思忖,既然上马,应该不会是要杀自己等人,起码不会现在杀,当下悬着的心稍定,但转念一想,只怕这些恶人是将自己等人绑出去再杀,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害怕,眼泪滚滚而下,落在那马鬃之上,偏那战马疾驰,马鬃毛时时拂刺过他的眼角,将他双目刺得又痛又肿,他何时吃过这等苦头,只觉得苦不堪言。
等驰出大约四五里,刚近一片山林,天色就阴沉下来。袁鲜身份贵重,却是显为首领的那胖子亲自押送,那胖子牵着袁鲜的马缰,看了看天色,骂骂咧咧道:“眼见就要下雨了,这雨一下起来,冻死个人!”
另有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道:“不如寻个避雨的地方,下马生个火,先吃了晚饭再说。”
那胖子点了点头,在山林边搜索一番,竟然还真让他们寻得了一间破庙,说是庙,不过是东倒西歪一大间茅堂,顶上盖的茅草腐去了七七八八,连椽子都露了出来,但好歹地方算是宽敞。众人进了破庙,拾柴生起火来。刚生火没多久,果然乌压压一阵大雨,稀里哗啦就降下来。这深秋之雨最是缠绵,一时下得淅淅沥沥,寒气侵衣,看那雨势,一时半会儿却也走不了了。这破庙之中,屋顶破败,处处漏雨,那胖子咒骂不止,只能拣选稍干之处歇坐。
镇西军众皆从怀中掏出食物,围火而食。袁鲜借着火光一看,众人吃的似乎是一种甜糕,色泽金黄,看着甚是美味,他衣裳被漏雨淋湿了大半,又冷又饿,闻得那糕被火烘出的香气阵阵传来,不由肚子“咕噜”一声。
众纨绔虽然被擒,但镇西军这几日也没饿着他们,此刻方才尝到冻馁的滋味,人人眼巴巴看着火堆旁的镇西军兵卒大口吃着甜糕,却也不敢出声讨要。
那胖子吃完了糕,用手背抹了抹嘴,他身旁一个贼眉贼眼的镇西军兵卒问道:“鲍大哥,咱们真的要把这些人押送给定胜军吗?”
袁鲜这才知道这胖子姓鲍,只听那姓鲍的胖子幽幽叹了口气,说道:“皇孙殿下不愿意将这些人交给定胜军,我们又何尝愿意呢?不过崔家定胜军眼下在洛水的兵多,咱们没法子罢了。”
袁鲜眼中贼眉贼眼之人,正是钱有道,他用骨碌碌的小眼斜乜了袁鲜一眼,只吓得袁鲜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钱有道却扭头,对火堆边的胖子道:“鲍大哥,我替你不平,你是镇西军中的老卒,一身病痛,这种下雨天押送的苦差事,偏又交给你。”
那姓鲍的胖子垂头丧气,说道:“谁叫我得罪了小裴将军呢,我可不得被打发干这种苦差事。”
当下镇西军众人七嘴八舌,皆出言安慰那姓鲍的胖子,袁鲜听得分明,从众人言语之中,拼凑出来龙去脉。原来这老鲍乃是镇西军中的老卒,立过战功,本应升为郎将,偏他性子执拗,一次执行军法之时得罪了裴源。那镇西军原本是裴献亲率之师,得罪裴源可不就等于自毁前程,因此什么美差好事都轮不到他老鲍,下雨天押送这种苦差,偏又交给他。袁鲜出身世家,久在富贵,耳濡目染皆是官场上下各种勾心斗角,曾听得无数这般挟私报复的事体,心想这胖子得罪裴源,那可确实大大的不妙,无甚前途可言。
这胖子老鲍显然深受排挤之苦,忍不住牢骚:“跟着皇孙打到洛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待我,真令人寒心。”
众人又七嘴八舌一通安慰,原来这老鲍家里还有老母弱弟,七八口人张嘴吃饭,偏镇西军粮饷断绝,已经足足有数月不曾发饷,老鲍为钱财甚是发愁。一说起这话来,那些镇西军兵卒人人牢骚不绝,他们不敢提及皇孙,人人却指桑骂槐,皆道当兵吃饷天经地义,上面竟然克扣粮饷,实不能忍。
老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早知今日,还不如去投了定胜军,我听说定胜军粮饷充足,每隔三天,士卒都可以吃肉呢。”
当下众人又议论起定胜军来,这个说定胜军的甲胄好,那个说定胜军的轻骑实在光鲜,还有人说亲眼看到定胜军给马都喂豆料,惹得众人啧啧艳羡不已。
他们这般说着话,那老鲍扭头看见被缚在一旁的袁鲜等人,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被送到定胜军中,只怕那崔公子发觉对符元儿招降无用,定然也会将他们杀了,都是可怜人,给他们一块糕吃吧。”听老鲍这么说,便有镇西军几名兵卒从火堆边起身,拿了糕来,分与众纨绔。
袁鲜和韦谿对望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当下那韦谿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开口,先叫了一声“鲍将军”,言辞恳切,却是多谢他送糕。那老鲍浑不在意,只挥了挥手,那韦谿便胆子又大了三分,说道:“愚生有一句话,想说与将军听。”
那老鲍想是见他这么一位世家公子,却客客气气称自己将军,当下笑道:“没事,你说。”
韦谿胆子又大了五分,说道自己家居洛阳,家中豪阔,财帛无数,只要老鲍等人将自己等人放了,必然奉上万贯为报。那老鲍听完,却连连摇头,说道:“这不行,我们镇西军军法甚酷,放了你,我们这里所有人无路可走,都要被砍头的。”他顿了顿,又斜乜了韦谿一眼,说道:“再说了,你们现在身上又并无钱财,总不能我们凭空就信了,冒着砍头的风险放走你们。”
那韦谿听他这么说,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愚生但有一策。不如将军将我等送回洛阳,我等必然在大都督面前,为诸位争得高官厚禄。大都督求贤若渴,对投诚之士极是善待,说不得,鲍将军你可以得个刺史做做呢!”当下指着袁鲜道:“这是大都督的内弟,绝不能诓骗将军。”
那袁鲜拼命点头,说道:“大都督素来爱才,就那符元儿本是给大都督牵马的奴隶,大都督都封他做洛阳刺史,若得了鲍将军这样的人才,定然欣喜万分,委以重任。”
那老鲍沉吟不语,火光映着他的脸,神色变幻。破庙之外,雨声如注,下得一阵紧似一阵,哗哗有声,屋顶破处漏雨之声,淅淅沥沥不绝。袁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着那老鲍,不知该如何诱劝才好,深知能不能活命,便在此人一念之间。
火光飘摇之间,老鲍忽然摇了摇头,袁鲜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只觉得如堕冰窟。只听那老鲍道:“符元儿都说了,叫我们一刀把你们都杀了,他好似不怎么在意袁公子的死活。”他看了袁鲜一眼,似乎颇为不安:“我们要是跟你们一起去洛阳,只怕还没进城,就被符元儿放箭射死了。”
袁鲜终于明白他的顾虑,想到符元儿那人冷酷无情,还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此咬牙又言道:“鲍将军,洛阳城安喜门的守军乃是我袁氏从前的家将,他定然是会开门放我进城的。将军若是不信,咱们悄悄潜行至洛阳城外,到时将军随我入城,符元儿若真的不肯任我举荐将军,咱们便径直夺了他的印信,遣快马去报知大都督,定要替鲍将军争个刺史做做。”
那老鲍神色游移不定,思前想后,似乎难以决断。庙内只听得火堆之中,柴烧得噼噼啪啪,火苗摇动,映得那老鲍脸上忽明忽暗,神情犹豫不决,又过了片刻,方才冷声道:“这莫不是你们的计策,将我等骗入洛阳城中,待进了城,你们翻脸把我们全杀了,如何是好?”
韦谿咬牙道:“将军可将我二人绑在身侧,若有不对,将军一刀杀了我们便是。”
老鲍听到此处,终于一拍大腿,说道:“好,就信了两位公子!”当着袁鲜等人的面,又与镇西军众人商议,袁鲜等人不断许以财帛官位,众人皆言道在镇西军中无粮无饷,受尽委屈,不如投奔洛阳,若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才是正经前途。
于是待得雨势稍缓,众人再带着袁鲜等人上马。这老鲍也十分仗义,说道自己平日最好博戏赌钱,今天便是一场泼天大赌,也不绑袁鲜了,连众纨绔都不绑了,信就信到底,相信袁鲜等人会带给自己一场泼天富贵。当下客客气气,口称国公,延请袁鲜上马,袁鲜心中感动,心道这等豪爽的汉子,比起符元儿那个无情小人,真不啻天上地下,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要让亲姊替此人争得一个上好的官衔。
一行人悄悄潜行,直到洛阳城下。天色已晚,四野俱黑,只有城楼上灯火依稀。袁鲜也不敢贸然叫城,反倒是那老鲍,想出一个法子,令袁鲜写了一封书信,缚在箭上,老鲍张弓搭箭,竟然将这支绑着信的箭,直射入城墙之上。那袁鲜见此箭如流星一般,直入半空,准准落上城头,不由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方才道:“将军好本事。”
那老鲍嘿嘿一笑,说道:“国公既然许我做刺史,我当然有些本事,不然自己丢脸是小,失了国公相荐的颜面,那就不好了。”
袁鲜听他这样说,甚是称意,心中又想,这个人不仅有本事,而且知晓分寸,自己确实招揽了一个极好的人才。
话说城楼上的守将姚绩,正是袁氏家将出身,见得射进城上的书信,心下大惊,但又难辨真假,不敢擅开城门,思前想后,叫人将自己从城墙上用吊篮缒下来,待见得果然是袁鲜,顿时又惊又喜;见了镇西军服色的老鲍等人,当然又是惊疑不定。
袁鲜将自己劝降老鲍等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听说要开城门让老鲍等人进城,姚绩不免犹豫。老鲍却甚是倨傲,一见姚绩似有所疑,便对袁鲜说道:“国公许诺富贵,我老鲍心领了。现在国公已经到了洛阳城下,我等却不能入城,今日便是我赌错了,愿赌服输。”
那钱有道更是啐了口唾沫,说:“还说自己是国公呢,原来是个说话不算话、只会骗人的玩意儿!”
老鲍冷笑一声,拉着钱有道等人,转身便要离去。袁鲜心下大急,心想如此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让他们走脱了,而且自己出城被俘,大失颜面,好容易说服了一队镇西军来归降,本可有功,这功过相抵,说不定反倒功劳更多些,若是让老鲍等人走了,自己灰溜溜的进城,那符元儿趾高气昂,怕不立时就欺负得自己头也抬不起来。
韦谿见老鲍等人要走,也心下惶急,他的想法与袁鲜不谋而合,尤其他想到是自己撺掇袁鲜带私兵出城,袁鲜乃是孙靖的妻弟,脱险归来,符元儿八成不敢杀袁鲜,可自己这条小命就难说了,没准儿符元儿会杀了自己出气。那胡儿乃是孙靖爱将,又是洛阳刺史,真要杀自己,还有人敢阻拦吗?但若是自己与袁鲜能带着这投降之军归城,说不得有些功劳,可保全性命。当下领着众纨绔,拦在老鲍等人的马前,苦苦劝阻。
袁鲜逼着那姚绩立时打开城门,又哭诉姚绩当日本是白丁,自己的父亲对他恩遇隆重,没想到今日竟负义背信。姚绩焦头烂额,又观老鲍等人神色,竟然昂然欲走,显然并无半点入城之念,一时犹豫不决。袁鲜见老鲍拉开韦谿,便要纵马离去,心下一急,竟然拔出姚绩的佩刀,横刀颈中,说今日不如死在此处。
姚绩无奈,心想这一队归降的不过数百人,城中有守军数万,自己这处安喜门的守军,亦有千人,允这几百人进城倒也无妨,若有不妥,待这些人进城之后,再细细搜检便是,便令城上开门。袁鲜见城门缓缓打开,这才破涕为笑,延请老鲍入城。老鲍此时也转嗔为喜,口称国公义气,拥着袁鲜,进了城门。
待一进城门,老鲍便立时拿住了姚绩,镇西军众人迅疾如霹雳,取出木楔诸物卡住城门门扇,但闻一声唿哨,城外忽然漫山遍野涌出无数人马,皆向城门涌入。
姚绩一被拿住便知不妙,待见这千军万马涌入城门,心下大骇,不过片刻,九门预警,城头燃起熊熊的火光,原来是镇西军与定胜军早就一起埋伏在城外,此刻夺门而入,瞬间就控制了城墙。
符元儿还没睡。他常年军伍,便是幕天席地也睡得着,偏今日辗转难眠,正想要不要更衣去城头巡查一番,忽然听到杀声震天,忙起身着甲。方披挂停当,荀郎将也冲进堂中,告知镇西军与定胜军不知何由赚开了安喜门,大军已冲入城中。
符元儿心下震动,他久历军旅,思忖片刻,喟然叹道:“安喜门守将乃是袁氏的家将出身,李嶷拿住袁鲜,想必是用计诳开了安喜门!”
不过一瞬,他便沉声道:“牵马,随我迎敌。”
城中守军虽多,但镇西军与定胜军骤然入城,守军大多还在熟睡中,便被镇西军与定胜军冲进营房,一片混乱之中,守军惊惶失措,更兼不知是谁四处大喊裴献率十万大军杀到,裴献何等威名,那些守军黑夜之中哪能分辨,斗志皆失,常常成队的就降了。便有不降者,老鲍等绑了袁鲜诸人,这些皆是城中世家子弟,洛阳守军大多将领,皆是这些纨绔父兄的下属,或是由这些纨绔父兄荐到军中,老鲍用刀架在这些纨绔颈中,命他们喊话劝降,弃械认降者,十之七八;便有一二冥顽不灵不肯降,也尽被定胜军和镇西军杀了。
符元儿率人苦战一夜,城墙早就被镇西军与定胜军控制,城中各要紧处,亦皆被劝降接管,分明大势已去,符元儿却不肯逃走。待得天明时分,李嶷得报,符元儿带着几百亲卫被堵在坊中,却仍负隅顽抗。
此时天已大亮,定胜军与镇西军全军皆已入城,李嶷正待要去劝降符元儿,忽又闻报,崔公子带着定胜军后营人马亦往此处来了。他便驻马在街口稍待。
过得片刻,只见崔公子被定胜军轻骑簇拥而来。有段时日不见,只见这崔公子脸色苍白,似又消瘦了几分,想是他那旧疾又发作了。崔公子从来甚是客气,见了他便在马背上拱了拱手,称了一声“殿下”,李嶷目光在他脸上一绕,已经看到他身后的何校尉。她今日也着了全甲,盔帽下只露出半张脸,却甚是英武。
当下两支人马会合,一起往坊中去,待行得近前,只见遍地狼藉,横七竖八倒着无数尸体,辨其服色,有定胜军也有镇西军,但绝大部分皆是符元儿的亲卫。
符元儿已经穷途末路,被众人逼在坊间一处墙角,他满脸污血,箕坐墙前,手里还紧紧抓着刀,那刀本是一把精钢好刀,砍杀一夜,血水直将刀柄上的红缨皆染作褐色,刃上也崩出了细小的缺口。符元儿握着刀,靠着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但目光仍如鹰隼,盯着李嶷等人的一举一动。待李嶷与崔公子二人皆下马,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声,忽然嘴中喷出一口血,呛得他咳嗽不止。
崔公子走得近了,这才看见这符元儿胸腑间有极深一道伤口,血正涌出来,但符元儿浑不在意,只是看了看李嶷,又看了看崔公子。
李嶷便上前道:“符公,这是崔倚的公子崔琳。”
符元儿抬眼又看了崔公子一眼,问道:“你们是怎么赚开的城门?”
崔公子便淡淡的将如何与李嶷合谋,令老鲍等人作戏,诓得袁鲜深信不疑,逼得姚绩开门,两军趁机冲入城中等等讲述了一遍。
符元儿点了点头,说道:“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罢?”
那崔公子微微一怔,符元儿却用手中刀指了指李嶷,说道:“他打仗,大开大阖,不是这种作派,陷杀庾燎才是他行事之风。利用人心赚开安喜门这种诡奇的计策,定然是你想出来的。”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说道:“是我军中校尉与镇西军商议出来的。”
符元儿又抹了一把胡子上的血,说道:“你麾下有这般人才,其志不小。”
崔公子听他这般言语,知道他仍在做最后的挑拨,于是微微一笑,并不再多说什么。
符元儿忽又失声,笑了起来:“很好!将来这天下,是你们这等少年英杰的。”他勉力举起刀,遥遥指了指李嶷,又用刀勉力指一指崔琳,说道:“等到你和他争夺这个天下的时候,该多精彩啊!可惜,我看不到了!”言毕,横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鲜血喷洒,顿时气绝倒地。
李嶷等人见符元儿不肯逃走,知他早已存了死志,见他横刀,也皆知抢救不及,只得眼睁睁见他自刎而亡。
符元儿一死,城中守军皆已尽降,李嶷、崔琳命人厚葬符元儿,然后是受降、清点城中要紧之地等等诸事,忙碌不提。
话说洛阳这样一座大城,又是国朝的东都,既然收复,不论镇西军还是定胜军,都欢欣鼓舞。依约便由定胜军入城驻扎,而镇西军则退出洛阳城外扎营。
洛阳与西长京相距不过八百余里,洛阳失陷的消息,却是由快马驰道,送入西长京。又因为孙靖离京去了陇右,再由西长京派出快马疾驰,送至陇右军前。
孙靖得知洛阳失守,符元儿战死,痛心不已,只将那袁鲜恨得衔骨,他的一个心腹谋臣辛绂便劝道:“洛阳既失,却不宜杀袁鲜,以免动摇袁氏阖族之心。”
孙靖吸了口气,忽道:“梁王是不是还有两个儿子?”
那辛绂点了点头,说道:“此二人封邑皆在江南道,当初承顺帝万寿之日,诸王、王孙皆入京祝寿,此二人却未奉召,不能入京,可见同他们的父亲梁王一样,不甚入承顺帝之眼,也因此这二人并未于万寿宴上伏诛。”他提到先皇,径直以年号“承顺”代之,显得颇不客气。
又言道:“梁王长子名李峻,次子李崃。自大都督举事,李嶷陷杀庾燎大军,震动天下,这两人虽庸碌,在江南道也被拥护起来。江南道的那群蠢材,还以为这两人也像李嶷一样,堪可领兵一战呢。此二人携江南诸府兵大概万余人,被陶昝领兵堵在江淮之南,不得北上。”
孙靖若有所思,问道:“这两个都是什么脾气禀性?”
辛绂道:“李峻乃是梁王原配所出嫡长子,养得骄狂;李崃乃是梁王宠妾潘氏所出,其人甚是有些小气狭隘。这两人都不知兵,没什么过人之处。”
孙靖点了点头,说道:“派人告诉陶昝,放这两个人带兵过江。”
辛绂一时愕然。
孙靖冷笑:“既然都姓李,他的两个哥哥,可从名义上比他更有资格做那个什么‘平叛元帅’。放他们过江,诱而歼之,把他们俩生擒,然后用他们俩去换袁鲜,看那李嶷是换还是不换。”
辛绂略一思忖,便知道孙靖用意,叉手道:“大都督妙策!若是李嶷不肯交还袁鲜,袁氏自无话可说,大都督杀了李峻、李崃,李嶷自会杀了袁鲜,即使李嶷愿意交还袁鲜,放他两个兄长出去,怕也够李嶷好一番周折。”
孙靖冷笑:“我倒要看一看,这李嶷是不是丝毫不顾及父兄。”
孙靖这般谋划不题。李嶷却也并没有立时杀掉袁鲜等纨绔,洛阳城破,镇西军将袁鲜诸人仍旧关押起来,好吃好喝,那袁鲜浑浑噩噩,死又不敢,活着也战战兢兢,时不时就哭一场,不知道何时送命。
李嶷带着镇西军驻扎在洛阳城外,忙着理顺接管粮仓军资等种种细务。再过些时日,镇西军便要北上去接收建州城与并南关,而定胜军亦要东去,支援崔倚。因此这日得闲,李嶷便约了何校尉一起,出城相会。
深秋时分,城外草木微黄,李嶷寻得那地甚佳,乃是山下极大一片缓坡,长满了野草。他到了此处,便放开了黑驹的缰绳,任由它去吃草,他自己这阵子攻城受降,连日辛苦,却寻了个草长得绵厚之处,躺下就睡。
方在睡意蒙眬间,忽然闻得黑驹嘶鸣,睁眼一看,果然是她骑着小白来了。那黑驹见了小白,撒开蹄子冲过去,便要咬那白马的鬃毛,何校尉,不,阿萤忙拉着白马避让,那黑驹甚是霸道,竟追着白马咬。李嶷见此情形,急忙上前,扯住了黑驹的缰绳,将它远远拴在一棵树上。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马怎么回事,就爱欺负小白。”
他想了一想,无可辩驳,只得躬身道:“我替它赔礼了。”
她扑哧一笑,便也下马,将小白缰绳放开,任它自去吃草。他却忽得想起一事来,说道:“你的马也不怎么喜欢我的马,但是你的马和你家公子的马,却甚是亲密。”
他每每想到捉住韩立那晚,她与那崔公子并辔而去,心中就难免一阵阵泛酸。她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马与公子的马,乃是同一匹牝马隔年所生的两匹小马驹,当然亲密。”
他心中一喜,终于释然,她却又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连马都要计较。”
他说道:“你也见着了,我遇见旁的人,旁的事,都挺大方的,唯有与你有关的事,不知为何,却总是小气起来。”
她本来想再白他一眼,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甜,但不再计较。他却胆子大了一些,见四顾无人,伸手就牵住了她的手,她将他的手甩开,问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他虽然被她甩开手,却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顿了顿,说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建州了,你说不得也得随你们公子往东去接应崔大将军,咱们只怕有好些时日,不得相见。”
说到此处,他脸上神色不由甚是怅然。她伸手牵住他的手,说道:“戎马倥偬,乃是常事,虽然一时不得相见,但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也可以给你写信。再说,将来还怕没有相见的时日吗?”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可是我会很想你。”
她默默与他执手片刻,方才也低声道:“我也会想你的。”
两个人心下皆是怅然,只见黑驹被拴在树上,不断嘶鸣,那小白偏又促狭,一边吃草,一边故意在黑驹不远处踱来踱去,黑驹不断想要挣脱缰绳,但李嶷将缰绳系得极紧,黑驹打着喷鼻,似乎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两人看了一会儿两匹马,只觉得好笑,她忽然道:“要不,把你那黑马的缰绳还是解了吧,我看它都要把鼻子挣出血来了。”
他道:“我的马有名字,叫小黑。”
她略感意外,说道:“这名字……”
他道:“我刚刚给它取的。”又道:“你的马叫小白,我的马当然应该叫小黑。”又说:“你别可怜它,一旦把它解开,它一定就去欺负小白。”
她又气又好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呸,平日里看皇孙挺稳重端庄的,偏要说这么轻薄的话。”
他浑不以为意:“那做皇孙在人前,可不得稳重端庄?在你面前么,我不是什么皇孙,只是十七郎罢了。”说到此处,忽地想起来,说道:“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十七郎呢,快叫一声听听。”
她本来在给他做护腕的时候,一针一线,绣出“拾柒”两个字来,但此刻听他这般说,却脸颊发热,说道:“那不能,我还是叫你殿下吧。”
他说道:“那不行,你若叫我殿下,我可就觉得太生分了,咱们都要好长时间不见了,你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十七郎吗?”
她心想,其实叫他一声十七郎也是无碍吧,毕竟镇西军上下,从裴源到最寻常的士卒,都称他一声十七郎,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便如烫嘴一般,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她素来是个爽利的人,不知今日为何,竟然纠结起来。他见她有为难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萤的。正在此时,忽然颊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原来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选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来。”
他是斥候出身,预知天气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就选了这么一个日子,适才还风和丽日,此刻就下起雨来。
他浑不以为意,说道:“我知道这左近有人家,咱们去避一避。”当下两人拉过马,上马径直朝东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凉,幸而不过驰出里许,便看到一带土垣,掩映着一户人家。
两人下马,叩着柴扉,扬声询问,久久不见主人回应,当下便推门进去,只见院中寂寂,只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树,树梢七零八落还挂着些未让鸟雀啄食的柿子。
两人把马拴在檐下,进屋看时,只见房舍之内,器物犹存,但衣裳被褥之类已尽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显然颇有一些时日无人居住。想是近日战乱连连,主人家已经阖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内有灶,檐下堆着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进来,生火烘烤湿衣。一生了火,顿时就暖和起来。他见院中树上还挂着几个柿子,就摘下来,洗干净了,拿与她吃。
阿萤见那柿子不过半拳大小,但遍体通红,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开了外皮尝了一尝,并无涩味,于是捧着一只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李嶷让她坐在灶前,一边吃柿子一边烘烤着湿衣,然后自己出去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带回一些菜蔬,并柳条串着的两条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捞的。
她吃了两个柿子,却把余下的柿子都洗净并剥开皮,放在粗陶大碗里,等着他回来吃。见他带着菜蔬和鱼回来,便笑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这是要亲自下厨了吗?”
他从碗里拿了她剥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悦,只觉得她剥的柿子比蜜还甜,笑道:“被雨困在这里啦,不如烤干衣服,再吃饱了回去。”
当下又去寻得井水,挑了清水来,一边清洗菜蔬,一边又在院中寻了块石板好剖鱼。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种淡淡的安然之感,看着他将鱼剖好洗净,走回灶边来,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虽放着盐罐,但盐素来贵重,主人家逃走的时候,早就将盐都带走了,他打开盐罐看了看,勉强从罐壁上刮下一点点盐粒,就放在鱼肚里,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收拾出来,又在火里扔了几个芋头,等烧熟了吃。
她早就将桌椅擦拭干净,又洗净了碗盘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两人坐下,不由相视一笑。
这顿饭虽然缺油少盐,但两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饭,李嶷坐在灶前,烘烤着背上的湿衣,只见她素手纤纤,十分仔细地在檐下淘洗碗箸,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宁。他幼时在家中颇受冷落,待稍年长,便去了西陲边地,隐姓埋名,从小卒一步步军功累积,什么苦都吃过,命悬一线,万分危急之势,也频频经历过。尤其去探黥民王帐的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险些丧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来不畏惧什么,因为在这世间,他其实无牵无挂,只不过坦荡地活着罢了,纵送了性命又有何妨?
自从孙靖谋逆,他率镇西军出牢兰关,一路各种大战小仗,每次皆是冲锋在前,也丝毫不以自己性命为惧,便是也因着这份了无牵挂。裴源,甚至裴献每次都劝谏自己,为了大局,爱惜自己一二。但他从来也不以为意,何谓大局,权柄?功业?甚至,要谋取这天下?就像符元儿最后的言语,还以为他会与那崔公子相争,但那些东西他丝毫不放在心上,从来也无人知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也不打算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阿源是很好的,从十三岁就和他一起在镇西军中,他知道在阿源眼里,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镇西军的统帅,更是平叛王师的主帅。他样样出色,带兵打仗又厉害,是个称职的主帅,是他们裴家父子要拥护的主上。他与阿源是有着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这样,反倒有些话,不能同阿源说。
镇西军中的同袍,他与老鲍最为要好,但一样的,那是同袍,纵有些话,也是不能同老鲍说的。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并不想做什么殿下,他只是想做牢兰关里的十七郎而已。
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他心里只有厌倦,战争杀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这般大胜,震动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应为之事。
应为之事他从来都做得很好,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喜,十分不喜,但又不得不在人前人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今日午后,看着她在檐下洗碗,他忽然就觉得,若这样的辰光,能长久一些该有多好啊。可以烧菜给她吃,吃完看她在檐下洗碗,就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一般,过着寻常日子。
她洗净了碗,转过身来,见他正望着自己怔怔地出神,不由问:“你看什么?”
他一时有几分愣神,过了片刻才说:“你洗碗挺好看的。”
他从来是很聪颖的,不知为何,近日在她面前,总有些傻乎乎的模样,她却是懂得的,就在他身边坐下,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喝,说道:“以后有机会,我常常洗碗给你看。”
这句话,其实说得也傻气,她也是素来聪明的一个人,但在他面前,也能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他不由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看着灶间燃烧跳动的火焰,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过了片刻之后,只听他说:“阿萤,我今日好生欢喜。”
她也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也是。”
檐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渐渐雨珠连成了线,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雨珠砸下来,冒起一个个圆圆的泡泡。
他说道:“我从小,就不得父王喜欢,那个时候,就觉得王府里头,真冷清,没有半点意思。兄长们都有生母照应,就我,只有一个奶娘,被兄长们百般欺辱,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定然是回护兄长,拿我是问。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还没满十三岁,果然让我找到了一个由头,把礼部侍郎的儿子揍了一顿。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仗着家里有钱,在街坊里欺负女娘,我就把他打了。这下可热闹了,他家哭哭啼啼闹上门来,我父亲把我揍了一顿,但我趁他们没防备,晚间又偷偷溜出去,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了。这下子连先帝都被惊动了,于是下旨,把我发往镇西军。走的那天府中人人额手称庆,都觉得我走了,是府中少了个祸害。我心中痛快,心想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也早就不想在这府里待了,甚至,我也不想待在西长京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才好。”
他说起这些往事,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但她心中明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那个决然不顾而去的小小少年,心里其实很苦吧,那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家人之情,他心里其实很难过吧。她忽然很想张开双臂抱一抱他,虽然如今他已经在万军之中,但他其实一直很孤独吧。
“我以为这辈子我都可以待在牢兰关了,那也是逍遥快活的。”说到牢兰关,他眼中顿时有了异样的神彩,“我喜欢牢兰关,那里天地辽阔,有草场,有大漠,有一望无际的瀚海,还有雪山。牢兰河水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渐渐汇流成河,夏天的时候,天时那么热,牢兰河水也是凉的,等到冬天的时候,整条牢兰河都冻结实了,我们会在河上凿一个冰洞取水。有时候,能看到雪豹来喝水。雪豹和寻常豹子不一样,它皮毛上长满了斑点,在中原,可没这样的豹子,军中众人常常说笑,说这样一张雪豹皮,若在中原,怕不要值万金。但没人去猎雪豹,它太神气了,也太漂亮了,真是兽中之王。冬天的晚上,天色是青黑色的,有月亮被雪地反光,映得光亮一片,在关隘上就能看到雪豹悄悄地走到河边,它饮水的时候甚是警觉,总是时不时会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稍有不对,它就会跑掉。它奔跑的时候可太快了,像闪电一样,再好的弓箭也追不上它,它的爪子在雪地里踩出印子,特别大,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它可太机灵了,有时候它来喝水,城隘上的岗哨都不能察觉,只有第二天看到雪地里的爪印,才知道它来过了。”
她想到极西极北那样苍凉之地的雪夜,雪光映衬,雪豹竖着耳朵在河畔饮水,朔风呼啸,卷起雪花,那雪豹饮饱了水,便矫健地跃入茫茫雪野,风雪遮掩了它的去处,唯有雪中留下一行爪印,那番场景,甚是动人。
她觉得他真的像他口中的那只雪豹,聪明,机警,快如闪电。但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只道:“将来有时机,你带我去看一看那雪豹。”
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不知不觉,已经依偎在他肩头,只觉得他肩背宽阔,甚是让人安心,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是第一次,却如同曾经千万次一般揽她入怀,如此自然,如此熟稔。
他说:“阿萤,我其实不在意那些所谓功业。”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但为身份所拘。”
他点了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没错,为身份所拘。”
孙靖谋逆,先帝及太子、诸王皆身死,他被镇西军拥护成为勤王主帅,于国,于族,于家,甚至论到为人子,他都该尽自己的应尽之力。驱除孙靖,平定叛乱,救出父亲梁王,光复大裕王朝。
“我想过了,太孙迄今并无音讯,没有音讯,其实就是好消息。”他说道,“韩畅素来是个机智又忠心的人,他既然护卫太孙逃走,那么一定千方百计,会保护太孙周全。等到战局稍稳,我便多遣些人才,寻找太孙。如果彼时已经收复西长京,那就再好不过,拥护太孙返京登基,若是彼时还未收复西长京,也没什么打紧,太孙可以先登基继位,我再护卫他还朝。等到了那时候,朝中大定,我就可以回去牢兰关,继续戍边西陲了。”
她听他一句句说来,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是这般宁静安详,她实在不忍心出言打破,便笑着说:“那我就希望十七郎,可以称心如愿。”
她说出了这句话,起先他犹未察觉,只点头笑道:“那我就谢你吉言了。”说完这句话,他才猛得反应过来,说道:“阿萤,你叫我十七郎啦。”
她见他欣喜的模样,倒好似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本来她没觉得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一分不自在了。她便笑着岔开话:“你刚才同我说了牢兰关,我还没同你说过营州呢。”
他喜滋滋地道:“营州我喜欢。”
她道:“你都没去过,你怎么就喜欢营州?”
他说道:“营州有你啊,我当然喜欢。”
他说得那般坦荡自然,她心中一甜。
说起营州,她眼中亦有了异样的神彩,营州亦是天地开阔之地,而且不比西北荒凉,营州水草丰茂。
“我阿爹常说,营州黑土丰饶,种什么,长什么。”她说道,“也确实如此,随便撒点种子,便生得好庄稼,也因是如此,揭硕人虎视眈眈,总想抢了这片地,好放牧生养。”
她又说起营州的春天来:“在我们营州城外的山上,漫山遍地都是野杏花,春天的时候——营州苦寒,春天来得晚,总要四月,山上的野杏花都开了,整个山头都是粉色的,可好看了。”她笑着同他说:“等将来有时机,我一定带你去看那些杏花。”
他悠然向往了片刻,说道:“漫山遍野的杏花,一定好看。”又说道:“西长京外有乐游原,原上也遍植桃李杏花,春天的时候,从乐游原上,还能俯瞰西长京。站在乐游原上,西长京参差十万人家,城池宫苑,皆在眼底。而乐游原上,春日花开,灿若云霞。从西长京中遥遥相望,都觉得如同仙境一般,仿佛神仙之地。”他笑道:“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从家里悄悄溜出去,去乐游原,在家里百般烦恼困苦,但是到了乐游原上,那些烦恼就抛诸脑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乐游原,我想天上的白玉京,应该就像乐游原一样,有花,有树,有水,有山川,是何等逍遥快乐之地。”
她也悠然神往,说道:“我还没有去过西长京,更没有去过乐游原。”
他道:“到时候我带你去。”他又说道,乐游原上有一片茂林,穿过茂林有一个湖,那里绝无人迹,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甚是幽僻。
他笑道:“我小时候有好些玩意儿,怕家里发现,都藏在乐游原那湖畔的树林里。受了委屈,心中百般不快活,就跑到那湖畔对着水,大喊大叫,发泄一番,也不觉得委屈了,现在想想,虽然幼稚,但还好有乐游原。”
她拉着他的手,说道:“若是小时候,我能认得你就好了。”
他心中感念,知道她是希望小时候若能认得自己,定然不会让自己觉得那般孤独,但是无甚要紧,反正现在他已经遇到她了。从前的孤独都过去了。
他心里的喜没人可说,他心里的忧没人可说,但已经过去了,他终于遇见她了。
两人静静的又执手依偎片刻,她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道:“咦,怎么没听见马叫。”
他们本来将两匹马皆拴在檐下避雨,想那小黑一见了小白就要厮咬,但避雨要紧,厮咬就厮咬吧。但偏生此刻才留意,外边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并不闻两马厮咬之声。
两人起身,推开窗子一看,只见小白乖乖地避在檐下,那小黑偌大一匹黑驹,却在外头淋雨,见两人开窗,小黑打了个喷鼻。李嶷以为它是被小白赶出去的,当下又气又好笑,便出去牵了缰绳,要将它拉回檐下。谁知那黑驹扯着缰绳不肯过去,李嶷细看,只见檐下堪堪只能横着避一马,若是两匹马都在檐下,要么两匹马头颈皆在露天被雨浇,要么就是两匹马后蹄屁股皆要被雨浇。
李嶷一怔,过了半晌方才哈哈大笑,拍了拍黑驹的马颈,再不管它,径直回到屋中。阿萤在窗下看得分明,也明白过来,却也是又气又好笑,对小白道:“你就不能大方一点,让一半给它,大家同甘共苦。”
小白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显得十分无辜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它愿意让我避雨,你说我做什么。
灶间的芋头烤熟了,传出一阵阵香气,两个人剥了芋头吃,滚烫糯甜。她脸上吃得都是黑灰,他一时起了促狭之心,趁她不备,悄悄用手指蘸着草木灰,出其不意,突然伸手就在她嘴角画了两撇胡子。她大为恼怒,拿着芋头皮就砸向他:“真是没良心,你的马都知道让着小白,你却不让着我。”
他一边笑一边躲闪,说道:“那不能让,我倒宁可你恼我、记恨着我呢,将来好长时日不见,你想起我来就生气,岂不是没那么难过了。”
她听闻此话,不由怔了一怔,手也慢慢放下去,是啊,今日欢愉何其短暂,有好长一段时日,只怕他们都不能相见。
她拿了一块芋头,出去喂给小黑吃,小黑高兴地抿耳甩尾,吃了芋头,又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小白看得都生气了,“希聿聿”一声长嘶,似在警告小黑。但它的缰绳被系得很短,再说了,它是一匹漂亮的白马,也不愿意走到稀烂泥泞的雨地里去。
李嶷在窗前,看着她在晶亮的雨丝中,喂小黑吃芋头。她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她的眼睛比雨丝更为晶亮,仿佛汇聚了这世间所有的光。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雨也下得小些了,似牛毛,似细芒,过得片刻,雨丝更细了,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若有似无。
他们该回去了。
她要返回洛阳城中,他要回去镇西军的营地,他便将她一直送到渡口。这里是僻野之地,洛水上的渡口不大,船更小,渡夫无奈,先将她的马载了过去。
他心里还有很多话,千言万语,都想说给她听,但又觉得,都不必说了,因为她明白,她懂得。
她心里也有很多话,但也知道不必说,因为他明白,他懂得。
两人站在渡口,暮色苍茫,极远极远处似有人烟,淡青色的烟雾四散开去,融在似有若无的暮霭里。深秋时分,临夜已经十分寒冷,何况适才又下过雨,只见洛水茫茫,水面上泛着细白的水雾。水畔芦荻诸物皆已经衰败枯黄,越发显得离意萧萧。
他听见“咿呀”的橹声,是渡夫摇着橹回来了,就要渡她过河去了。他心中有万千不舍,最后终于只是伸手捏一捏她的手,说道:“保重。”
渡船已经靠岸,渡夫招呼着她上船,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就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看得分明,正是自己那根系着明珠的丝绦。她曾经骗他说丢了,果然她还好好收着。
她说:“你给我系上吧。”
他一时无措,定了定神,终于伸出手来,接过那根丝绦,十分郑重的,给她系在腰带间。
明珠在她腰间轻轻晃动,便如他的一颗心一般,紧紧跟随。
她跳上船,挥手朝他作别。
洛水并不宽阔,渡船渐渐摇到了洛水中间,她的身影小了些,变纤细了些,又过得片刻,渡船已经到达了彼岸。她翻身上马,又隔河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上马,朝她挥了挥手。
然后,纵有万般不舍,她也掉转了马头,沿着洛水,朝下游驰去。
他掉转了马头,方驰出数步,忽然又勒住缰绳,掉转马头,也朝下游驰去。
水上雾汽渐散,暮色愈浓,洛水轻浅,两骑隔着洛水,一起疾驰。她遥遥望着他,他也遥遥望着她,紧紧追随。
隔着洛水,她大声道:“十七郎,你回去吧。”
他大声道:“阿萤,这二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今日这般平安喜乐。”
她微微一笑,马蹄轻快,两骑虽隔着洛水,但相伴疾驰,她心中也有无限喜悦,高声答:“十七郎,我也是!”
她听见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与期待,他大声喊:“待到天下安定,你我并肩同游乐游原!”
她笑着高声应答:“一言为定!”
【上册完】
注释
[1]出自【唐】李白《古风•其十九》。
[2]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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