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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西山记


西山记

        源于我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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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黑布蒙在眼上,跌跌撞撞地往前挪着沉重的步子。织物隐约能透过的阳光已消失不见,眼前是更深的黑暗,使劲仰了仰头,捕捉到一丝带路差役手中火把的光亮。

        从县衙大狱一路被押送至此,他们早就磨破了草鞋,累得精疲力竭,湿溜溜的布衣贴着皮肤,一接触阴冷的湿气,很快让人打起寒颤来。

        突然,队伍停了。

        “进去……快点儿着!都给爷老实待着!”

        差役粗嘎的嗓子突然嚎起来,平地惊雷一般,把后头的魏久娘吓得眼皮一跳。

        不一会儿就轮到她了,眼上的黑布被粗暴地扯下来,后背上一只大手使劲儿一推,她的双眼还未及适应,就视线模糊地向前扑去,好在有人拦了一把,让她堪堪稳住了身子。

        眨了眨眼,这才恢复了目力,环顾四周,是一个建在山洞中的简陋监牢,而这山洞……似曾相识。

        “咔咔……”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见此,累到麻木的大家也纷纷反应过来,上前扒着牢房的铁杆大喊:“你们要做什么?狗官!快放我们出去,草菅人命!你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那贼县令手下的走狗师爷挥开了差役,从黑暗中阴笑着现了身,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搓着嘴边的一撮秃毛,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刁民,不敬父母官,才会遭了这现世报。不服役?那就给本师爷在这矿山做一辈子苦力!”

        “你……!”众人听后皆是怒不可遏,咒骂一声高过一声。

        “闭嘴!活腻了是吧!”那粗嗓门的大胡子差役又瞪眼来了一声,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铁栏杆上,扒栏杆的人手上顿时见了血痕,疼得哀嚎一声连连退后,一时震慑了众人。

        师爷向牢里睥睨了一眼,对差役吩咐:“审出是谁带头闹事。”

        “是。”差役应下,愣了愣,想起里面还有个棘手的家伙,低声试探问,“那位在,这又进来这么些人,您看会不会不妥?”

        师爷扭头,视线穿过无关紧要的贱民,看到里头靠坐在墙角的那人,啧了声,又抓心挠肝起来,嗨呦,这不是有床嘛,咋这么倔,怕是不肯松口……难不成真要杀了?可是,又瞥一眼这些贱民,一咬牙,上前扬声唤:“史公……史公啊?”

        这时,牢里众人也才注意到,原来早先便有人在里头关着了。

        墙角那男人盘坐在草垛上,虽然坐着,但仍能看出身形很高,还有些圆润,显得很敦实的模样,一看就知绝不是贫苦人家。他身上裹了件深色的直裰,两手隐在长袖中,束起的发髻已然蓬乱,垂着头静静待在暗处,几乎要与四周融为一体,不细看确实容易忽略这儿还有人。

        两声都叫不应,师爷没了耐性,眉毛一竖:“姓史的!”

        这回,男人终于动了,迷茫地缓缓抬起脑袋,“啊?叫我呐?”

        终于露出脸来。

        好白一张面皮!

        虽然不合时宜,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男子生了一张富态的佛面像,尽管脸上染了污垢尘灰,还是能看出那皮肤细腻白嫩。

        穷乡僻壤的,不论男女很难养出这么水灵的皮肤,就是那狗县令家的公子也逊色。

        魏久娘顿了顿,想起她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她照常早早出了摊,正往架子上挂着猪肉,隔壁的徐颂过来,说阿娘又犯糊涂了,急着找她。

        “你快去吧,我帮你看着。”

        徐颂和她家刘大哥是同窗好友,人品是信得过的,阿娘年纪大了,老有犯病的时候,这种情况以前也常有,她便道过谢,匆匆撂下钩子往家跑。

        回去一看,阿娘拄着拐坐在门口发呆呢,待她上前来扶,才反应过来,还奇怪地问,“久娘你咋没出摊呢?”

        魏久娘松了口气,好在没乱跑,“阿娘,天凉,咱回屋去。”

        待她安置好阿娘回到摊子,徐大哥好似有急事,她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跑了,觉得有几分古怪。转身没一会儿,就见一对主仆往她这猪肉摊前走。

        一看便非平民百姓,怎么要亲自买猪肉?

        那主人家虽穿得低调,简素的直裰,头裹唐巾,可那布料织着暗纹,阳光一映照,还微微反着金光,再加上他这略显“丰盈”的身姿体态,谁都看得出是个过得滋润的。

        想到家都没钱给阿娘添件冬衣,魏久娘看着这位老爷就忍不住眼红。

        只是,这位老爷生得也太白润了,还不蓄须,简直,简直跟个发面白馍馍似的。不知怎的,魏久娘咽了咽口水,觉得朝食用少了。

        正打量着,他开口:“姑娘,要半斤五花肉。”

        嗓子细细的,还是京城口音。

        魏久娘眨了下眼,知道是什么人了。

        往年夏税秋租,都有天家派的税使过来,再往前到小时候,那西山矿还是官家的,便有矿监待在这县上。听说,那公公浑身毛病忒多,视察个矿场还不愿走路,非要坐人抬的辇,稍有颠簸,就把力夫责打一番。明明屁事不通,还对他们指手画脚。矿监在的那几年,不仅徭役繁重,县民上交的诸多银钱都是为他强设的名目,士绅豪强为了讨好他,就要加倍地压榨百姓。

        后来,也不知出来什么事,上面派来厂卫将那公公捉了去,押出城那天,小小的魏久娘还去围观来着。

        那老公公哪还有乡亲形容得那般神气不可冒犯,弓着腰背缩在囚车里,神态悲戚,口中嘶哑地念叨着“时也命也……”。

        百姓只觉得解恨,拍手称快,烂菜叶臭鸡蛋纷纷掷去,魏久娘还小,虽不太明是非,也和一旁孩童们唱起了讽刺的歌谣。

        可惜的是,那矿监没走几年,西山矿又被官府占了去,虽没再派宫里的人来,但如今这日子比之当年,甚至更难捱了。

        眼前这位,也不知是税使还是新来的矿监,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她存心找茬,给他加了一倍的价钱。

        “哪有二十文?”他诧异地睁大眼。

        魏久娘第一次这么坑人,还是个京城来的大官,心里也佩服自己胆大,但这高高在上的中贵人哪能知道这小地方猪肉的市价呢,她定了神,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想他养尊处优的样子,那仆从又瘦瘠麻杆的,就算真动起手了,她吃不了亏。

        许是她的眼神比较能唬人吧,他讪讪地撇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就这么让仆从付了钱,很快就走远了。

        好,今天是开门红,魏久娘喜笑颜开,把多赚地十文塞进钱袋里,至于那公公为什么来买猪肉,她没再深想。

        可如今在这牢里遇见,魏久娘总觉得有些凑巧,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

        “哼,原来没聋啊,史公,还是那句话,肯答应,咱相安无事,你还得了孝敬;若不应,我家大人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山高路远,税使出了事儿也正常,看看这些刁民,您也不想变成他们吧?”师爷的声音又响起来。

        那公公顺着师爷所指,看向这些百姓,那张白面上露出嫌恶又有些忌惮的表情,随后像是想象出自己沦为苦力的场景,打了个冷颤,惊恐万状,好一会儿回过神来,颤巍巍地举起袖子拭了拭额角,复望向那师爷:

        “咱家怎么做得了那等腌臜活儿呢……师爷,你、你莫说笑了,这分成还是县令大人说得算,你问问你家大人,待拟好合同字据,咱家就签,快放了我吧!”

        听到这儿,其他人便明白过来,这税使也是一丘之貉,不由露出鄙夷仇视的眼神。

        魏久娘倒是皱起眉头,觉得哪里有点违和。

        师爷一听,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寻思着这些个阉人就是胆小,越好生待着越趾高气扬,关这么些天,又吓他一吓,这不就破了胆了,不足为惧。

        点了点头,师爷又笑了下,假意为难道:“史公明白人。只是现在还不便请您出去,就委屈您和这些刁民挤一挤了。”

        不管税使如何反应,也没再给这些蝼蚁半点眼神,师爷转过身去,挥挥手,带着几个差役迤迤然离开。

        剩下那大胡子差役,又一扬鞭,指着众人开口:“你们一干人等,半个时辰内,速速供出主谋,不然,就让你们尝尝厉害!”言罢,也转身走开了。

        现在,外面人都走了,只剩监牢里的大伙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开口。

        未几,人群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撑不住跌坐在地,抽涕起来:“什么主谋,哪有什么主谋……”

        “就是啊,明明是那狗官逼的……这什么鸟地方!”被抽了一鞭子的瘦高青年愤愤不平地接话,捂着手踢了踢脚下的碎石。

        “可是他说半个时辰,俺们不指个人,是不是就要严刑拷打?”又有人迟疑道。

        众人沉默了下来。

        魏久娘知道,有几道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她抿起唇。

        后面忽然有人上前,徐颂单薄的身躯挡在她身前,严肃道:“大家就说是我吧,当时我上了头,不管不顾就往前冲,要说主谋,也是我太冲动,连累大家了。”

        大家纷纷开口劝阻时,突兀地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

        “不必争了。”

        一旁的税使闻声抬眸望去。心中微讶,是这姑娘,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点不好的预感。

        魏久娘不再沉默,往旁边撤了一步,错开了庇护,开口:“刀是我扔的,事情也因我而起,供认我就是。谢过诸位仗义相助,只是这代价太重,小女子怕是还不清各位的恩情了。”说着,屈膝欲拜。

        “久娘……”“快起来……”“唉……”

        魏久娘拗着劲儿,结结实实跪了下去。

        大家都是街坊邻里,魏久娘自问与他们没什么深交,可今日公堂之上,竟这么多人冒着杀头的危险站出来为她说话,让她着实意外又感动。这一跪,实在还不起什么。

        接连遭受打击,饶是她一向坚强,此刻也湿了眼眶。

        “久娘一介孤女,承蒙刘家阿娘和刘大哥心善,认我做家人,才能继续维持生计。大家又怜我孤苦,多照顾我生意,都不与我为难……”魏久娘低着头,徐徐说起来。

        “诶,别这么说,你是魏屠户的闺女,他是我们县的英雄,我们……我们没护住你,又怎么给英雄交代!”

        几年前一场洪灾中,魏屠户奋不顾身扎进水里,前前后后总共救了近二十人,最终自己却葬身滚滚洪流。这里的人多少是受过魏屠户恩德的。

        提到已逝的父亲,魏久娘更加悲愤,咬牙接着道:“……皇天无眼,衙役打死我大哥,害死我阿娘,那县官反而判我刘家有罪,这么颠倒黑白,我却无力反抗,反累大家,实在愧对我父的声名……”

        这武安县,究竟还让百姓过活吗?洪难淹了田,刘家拿出攒的银钱好不容易凑齐了税粮,可还要均徭,衙役强征大哥去做矿丁,大哥不愿,推搡之间,被那衙役失手打死,阿娘受了惊吓,抄起扫帚与那衙役拼命,怎知怒急攻心猝亡。

        而魏久娘闻讯赶到时,唯有两具尸体蒙着白布摆在门前,她瞬间头脑嗡鸣,怔忡着浑身发抖,周围好心的乡邻一句句说着什么,她也无心分辨。

        眼前一黑,下意识扶在家门口的水缸沿上,手指不小心浸湿了,她愣愣扭头一望,缸中满满是腥红的血水。

        哦,他们说,大哥死时,正是磕破了脑袋倒在了缸中。所以,这是她大哥的血染红的。

        这下,她彻底晕了过去。

        可这些都还不够吗?几天后的公堂上,县令息事宁人,免了刘家的徭役,将那衙役革职,便觉得莫对刘家是大的便宜了。两条人命,竟连个衙役的一命都抵不了。

        面对魏久娘恨不得将他活剐的目光,县令却不以为惧,反而眯起眼睛:“魏家女,你还想如何,哦,念你孤身一人,不若入我府中,保你后半生无忧,如何?”

        这话无耻至极,堂外围看的百姓本就万目睚眦怨声四起,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无耻狗官!”

        一下子,百姓炸了锅似的,不要命地往前闯,高声痛骂着“下去吧你”“猥琐之徒”“还我儿子”……手里有菜篮子的丢菜叶,有柴火锄头烧火棍的就胡乱挥舞打砸,那声势骇人,衙役拦都拦不住,一片混乱。

        骚乱的人群中,魏久娘眼底通红,直直盯着那意图溜走的县令,反手抽出后腰里藏的菜刀,狠狠掷过去。

        只可惜,偏了一寸,堪堪擦过他喉咙,削断了县令的胡子,没能取他狗命。

        但这一下动静太大,大家不由停手,回归了几分理智。毕竟,真杀了朝廷命官,可是杀头大罪。

        县令抖着手摸了摸脖子,好险好险,脑袋还在,转而醒过神来,一拍惊堂木:“谁扔的?快!快把他们抓起来!”

        这场反抗,最终以百姓失败为结局。只是大家袒护魏久娘,都嚷嚷着是自己扔的,便一气抓了十几人下来。

        县衙狱中,师爷问:“老爷,这么多人,如何处置?总不能都杀了。”

        县令来回踱步,狠狠瞪了眼魏久娘,他哪里不知,都是因这小娘皮!本来还觉得有几分姿色,现在一看,果真是个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说,那刘家人也给克死了,晦气!

        杀了又可惜,他转了转眼珠,忽然有了主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让他们都进西山去罢。

        如此,他们一干人等,才被带到这西山狱中。

        “若供出是我,他们也不一定会杀我,说不定我还可伺机助大家逃脱……”魏久娘终于直起腰背,望向大家。

        “胡闹!快起来。”徐颂听得出她言外未尽之意,心里紧张,一边拉她站起来,一边低声呵斥,“你如何肯定?不可,我们从长计议,说不定有逃脱的法子。”

        待魏久娘站好,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转身向墙角走去。

        “你一直待在此地,可对这大牢有了解?”他竟是跟那税使说起话来。

        众人瞪大眼睛,惊道:“徐颂你问他作甚?方才不都听见了,这个没种玩意儿和那狗官做了交易,分明是蛇鼠一窝!”

        税使刚张嘴想说什么,听见这话,又闭上了嘴,抿成一条直线,眉宇间染上几分灰败之色,想争辩什么,又垂眸无奈失语。顿了一会儿,他缓缓抬手敲了敲石壁,终于开口:“石壁不厚,外面是悬崖,还有水声。”

        “……”大家听了,又面面相觑。他的意思是想凿开石壁跳下去,底下有河水?

        “悬崖?那你怎知有多高?万一……”

        魏久娘想了下,也上前去,在税使所指的地方不远处停下,侧头贴在石壁上细听,不一会儿面上露出些惊喜,说:“我晓得这是哪了!”

        她没感觉错,这个山洞她确实从前来过。她爹在做屠户之前,就是西山里的猎户,那时官矿都还没开起来,她儿时总是跟着爹进山的,这山洞应是躲避前朝战乱时,百姓开凿的,已经有二百年了,早就废弃,爹发现后,偶尔当做歇脚的地方,后来有野兽占据,也不敢再靠近。

        好在她依稀记得方位,回忆了下,又道:“约么两丈高,若水性好……死不了人。”

        魏久娘沉思着说完,冷不丁对了那税使正盯着她看,不由眼皮一跳,冷声问:“你看什么?”

        结果税使又像那日似的,错开了眼,指了指魏久娘身后的那张床,说:“你们搬一搬看。”

        稍稍挪开那床,石壁上赫然是个凿出的洞,虽然不大,但只要再使锐器一凿,很轻易就能拓开,有人从小洞望下去,果然如魏久娘所说,不是太高,下面河水也不算湍急。看罢,又马上把床恢复原位。

        “你这厮……是不是有阴谋,不然生路也有了,为何等到现在?”还是有人怀疑。

        税使苦笑着摇头:“非也,只是我不会水,不敢跳。”

        发问者被他哽住。

        “那我们怎么逃?”众人商议起来。

        有人说趁一个时辰未到,赶紧凿开石洞趁机都逃走。

        “不中不中,动静太大,马上就会被他们抓住。”

        又有人说先出去一个人搬救兵。

        “救兵?谁能救我们,我们手无寸铁的家中老小?”

        半天莫衷一是。

        魏久娘:“我看还是先过了眼前关,把我交出去……”

        大家还没来得及反驳,突然牢门外就传来吼声,是两个没见过的狱卒。

        “喂你们,商量好了没,谁是带头儿的?”

        “我们老大说了,从犯从轻发落,在这矿场做工,而首恶是要杀头的!快快指认,不然通通算主犯!”

        魏久娘要走过去。徐颂和其他人赶紧拉住她,可惜她嘴快,话已脱口而出:“就是姑奶奶我,来,你杀了我啊!”

        徐颂见不好,面色微变,手上松了力道,一下子被魏久娘挣脱了去,甩脱了众人劝阻,她一人站得笔直。

        魏久娘娘亲早逝,自爹爹去了以后,便有人传她是天煞孤星,现今刘家母子双双殒命,像是老天爷要坐实这说法。

        难道她这一生注定要总是牵累他人?那这命舍了也罢,或许还能换得旁人一线生机。

        “你?”那狱卒上下打量着魏久娘,眼中透露出几分不怀好意,和另一个狱卒对视一眼,奸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是挺狂,依我看,咱哥俩应该先教训教训,再交给老大。”挤眉弄眼的,目光流连在魏久娘的胸脯位置,还不满意地啧啧两声,觉得身材干瘪。

        天天守着矿场,半个母的都难找,另一人也轻易动了歪心,呵叱:“你,自己过来,快点儿!”

        魏久娘忍着恶心,盘算着,出去就算能反杀一个也好,迈开步子。

        “久娘,别……”

        “慢着!”税使的声音在众人之间显得极为突兀。

        魏久娘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了上来,后背猛地凑上他人的体温,魏久娘下意识挣扎,虽然她有一手杀猪的功夫,力气极大,可她徒步了整天还滴水未进,已是体力不济,而且身后人料定她会反抗有所准备,卯足了劲,那双大手仍像铁一样紧紧箍住她,只是重心不稳,被她带得向后仰倒去。

        眼瞅着魏久娘与那税使倒作了一团,闹得两方皆是措手不及,有人想上前分开他们,却听那税使尖声喊:“都别动!敢动咱家掐死她!”

        魏久娘被扼住脖子,被迫仰倒在他身上,后背贴前胸,腿压着腿,总觉得如在针毡。

        她倒不是怕。

        方才,这个公公飞快地凑在她耳边说了句:“……情急之策,对不住。”

        可能为了制住她费了太多力气,他的胸膛起伏得剧烈,急切的鼻息吹在她发顶,脖子上的手也只是虚虚搭着,在发抖,偶尔因她的呼吸起伏,而碰到他的指腹,他还控制不住地哆嗦。

        他拖着魏久娘半坐起来,对那狱卒扬声道:“两位差爷,打个商量……嘿嘿,这好不容易来个丫头,本公公也是,馋的很,能不能就先让与我?放心,等明日和你们大人签了约,本公公赔二位……”

        听见这猥琐之语,魏久娘又忍不住挣扎起来,即使欲救我,这也太……又何必一直占便宜呢?

        此刻她是坐在这人怀里的,大腿的触感,柔软又紧实,她咬唇,怎么突然想起她杀的猪……胡乱摇头,她几乎想要跳起来。

        扭动之间,她从他腿上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可却是他分开大腿,她坐在了中间。

        背后的人不知怎的僵住了,低低地闷哼了一声,魏久娘停下,也不敢再动。

        后知后觉的,她睁大眼睛,刚刚……她好像……是不是……撞倒他那个位置上了。

        她虽然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但毕竟从事的生计比较生猛,又不是没劁过猪,她多少能想象到。

        嗯,他的腿间,空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时候想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他是个公公,这不是第一次见的时候就知道了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就是,魏久娘脑子转不动了,只想着方才的感觉——她撞疼他的刀口了吧。

        她愣着神儿,而税使还在应付着狱卒。

        “……我什么美人没见过,乐妓花魁,江南瘦马,你哥俩想要什么样的不容易?咱家言而有信,就是关了这么久,今儿个实在心痒,两位,还请成全。”

        魏久娘稍稍回过点劲儿来,不由侧脸想看看他。

        这个角度,倒也看不见他的全脸,只见到他颈子上全是汗,说起话来腮边的肉一颤一颤的,睫毛倒是挺长,不安地扑扇着。

        他一定很难过。

        他这样抱着她,可一点都没觉得是什么享受,反倒给他难堪。

        两个狱卒商量一番,最终还是怕得罪不起,退让了。

        “等着,我去禀报老大。”一个狱卒背过身啐了一口,嘀咕道,“阉货还这么色急,吃得着吗!”

        税使刚松了半口气,却对上众人狠狠地瞪视,赶紧把手收了回去,身子往后靠了靠,与魏久娘整个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好了吗?”魏久娘问他。

        见是她问话,他有些受宠若惊似的,转而飞快地摇了摇头。

        那大胡子差役又出现了,问税使:“公公要她?你可知她是死罪,卖您这么大的面子,我又有什么好处?”

        原来也是要好处的。看来魏久娘的命和身子,都不值什么,税使的权势才让人趋之若鹜。

        “你想要什么?”

        “哈哈,老子对女人没兴趣,你京城来的,若能给我个大官当当,我便应你。”

        魏久娘离税使近,似乎听见他讥笑了下,随后堆起笑脸应了。

        不过,税使似乎又有点为难,觍着脸问:“那可否给个清净地方……”说着,努了努嘴,示意这人太多了。

        大胡子想了想,首恶已经送给了内监,其他人倒也没必要都挤在这狱里了,都派到矿场上做活就是。于是叫来狱卒,把其他人都押走。

        “久娘……”徐颂被抓出去,不禁回头唤。

        一会儿的功夫,监牢里只剩税使和魏久娘两人,狱卒也走远了。

        魏久娘翻过身来蹲着,又盯着税使猛瞧,徐颂方才明明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他。

        他们一定是相识的。这样才能解释那天出摊时的古怪。

        “魏姑娘……我、对不住,我是想帮你……”税使说着,却不知怎的有点底气不足,尤其是这大姑娘还蹲在他两腿中间,他被迫弯着膝盖张大了腿,身子后仰,手在后头撑着地,这姿势,怎么这么怪异。

        好像看出他不自在,魏久娘终于大发慈悲地站起来,退后拉开了距离,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税使如蒙大赦,喘了口气,手忙脚乱地站起身。

        “公公怎么打算?”魏久娘又问。

        税使想不到能得她如此信任,竟有几分欣喜浮上面颊,引她坐在那张矮床上,背对着牢门,弯下腰与她低语。

        “还要待到夜深,狱卒总要打盹儿两个时辰。”

        魏久娘瞥了眼门口,果然有狱卒好奇地向里张望,不由一阵恶寒,他们还想看什么活。春。宫不成!

        她扭头冷哼一声,税使被她这变脸唬得一顿,转而才发现她也在演呢,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扭头剜那狱卒,面子挂不住似的,摆手:“去去去……别坏我好事,美人儿害羞了!”

        狱卒嗤笑,又走远了,跟同伙说笑道:“我看阉货也成不了事,那小娘不肯,他又怂不敢强上,呵,这不是闹呢吗。”

        “行了,你也甭惦记了,阉人睡的破鞋你也要?等着花魁娘子就是了!”

        演完戏,魏久娘又在盯着他看了,怪发毛的。

        “魏姑娘为何总是、这样瞧我,我哪里不妥?”

        魏久娘想了下,认真回道:“你演得太真了,骗过了好多人,可我看明白了。”

        “明白什么?”他呆呆问。

        她说:“我不该骗你钱。”

        税使张着嘴好一会儿,微微笑眯了眼:“不不,谢谢魏姑娘。”

        ……

        夜深人静,外面传来响亮的鼾声。

        税使与魏久娘对视一眼,合力挪开矮床。他趴下身子靠近洞口,等了一会儿,忽听得异响,伸手出去,一只信鸽乖乖落在他手上,他收手,鸽子进了洞来,取下字条,鸽子便自己拍拍翅膀,钻出去飞走了。

        看了字条,税使放下心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魏久娘在一旁看着,原来这洞是用来传信的,她还真以为是公公准备跳河呢。不过见那字条,她还是没忍住发问:“是徐颂给你的吧。”

        税使一惊:“你怎么……”又息了声。她这么聪慧,能看出他的伪装,猜到徐颂是他的暗线,也不奇怪。“姑娘冰雪聪明。”他真心实意地赞叹了句。

        本是平常的一句夸赞,魏久娘却惊讶万分,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我很聪明吗?”

        她搓了搓虎口的粗茧,竟有些羞赧。她从小就是异类,哪有会打猎杀猪的姑娘家,被嫌弃满身是畜生的腥臊秽臭,和人交际总是迟钝,被说是没脑子的杀猪匠。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笨,总是要别人照拂,受了委屈,不会解释,就要和人打架,每次大哥都教训她,不要逞匹夫之勇,得不偿失。可是亲人横死,仇人在眼前,除了拼命,她根本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蜉蝣撼树,但求一死。

        而她眼前这个,她觉得无比聪明的人,竟然夸了她。

        在她目光灼灼的期待下,税使好像懂了,柔下眉眼,轻语:“我佩服姑娘坚毅聪慧,有情有意,所以更痛惜你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待逃出此地,姑娘,望你有个新的开始。”

        “嗯,谢谢你!”

        魏久娘攥紧拳头,忽然觉得,这位公公便是她这天煞孤星的贵人。

        据税使所说,府衙今夜谴兵围山,埋伏在外,只待明日县令亲自来找税使签契书,来个瓮中捉鳖。

        她想,看来这洞是不用跳了。

        没想到,翌日情形急转直下,那县令见事情败露在劫难逃,便也鱼死网破,一把火点燃这山洞,府兵竟一时束手无策。

        “咳咳……洞!洞!”税使捂着口鼻,艰难地匍匐着挪向燃烧的矮床,哑着嗓子提醒。

        “什么?”府兵迷着眼,不明所以。

        魏久娘心里焦急,可不能让贵人死在这里,她一把抽出府兵的刀,一气儿劈断了那火床,露出洞口来。

        这时,府兵们也看见了出路,纷纷上前凿洞,魏久娘赶紧扔下刀,跑过去搭救税使公公。

        “咔咔……”石壁开裂,现出天光来,府兵们纷纷一跃而出。

        而实在脱力的魏久娘,用力一踹,很快,恩公噗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深吸一口气,闭气,魏久娘紧随其后。

        一个府兵捞起了税使,很费力的样子。

        魏久娘便游过去搭了把手。

        唔,是怪沉,竟估么起斤两来,咳,怪冒犯的。

        人放到岸上来,没什么大事,就呛了两口水,吐出来就悠悠转醒。

        税使看清眼前是魏久娘,不由关切地问她是否还好,再一低头,竟发觉自己攥着人家姑娘的手呢,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撒开了。

        “公公……”她欲说还休。

        “怎么?”税使心头一紧,似有小鹿乱撞。

        她郑重其事:“你忒沉了。”

        “……”哽住。

        “把我手腕扭了。”

        他一听,又慌乱起来,“欸!是我不好,我给你看看……”

        他主动拉过她的胳膊,魏久娘有点开心。

        不远处,奉命领府兵前来的彰德府推官看着税使和魏久娘,一脸莫名,悄悄问一旁的府兵,“这女子是?”

        府兵茫然摇头,不确定道:“……相好的?”

        尘埃落定。

        县令自焚而亡,那师爷也被活捉,武安县其他一干官员,静候听审,被强征为矿丁的百姓尽数归家,还有害死刘家人的衙役,也按律处置。税使也换上锦衣华服,恢复了天家使者的威仪,因忙着处理武安县大案的收尾,一直待在县衙未走。

        魏久娘安葬了刘家母子,大仇得报,可举目四望,家中却空空荡荡,人财两空。

        税使公公虽差人送来银钱,但她不想要,无功不受禄,公公不欠她,不明不白的,听说他就要回京了,得还了才行。

        但是,就让他这样走掉吗?那可是京城啊,那么远,往后一生大概都见不到了吧,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胸口又酸又闷……她倒底是怎么了?

        闭门在家里枯坐了一天,魏久娘终于想通了。

        “你约他做甚?”

        魏久字正腔圆地说了三个字:“做官人。”

        徐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只觉得她疯了。

        “什么?你想嫁给史自量?!”不禁提高了语调,“他是个……是个宦官啊!”

        “我知道啊。”魏久娘奇怪地看他。

        “你你你!你要气死我啊!”这邻居家的妹子,真是个傻心眼的!刘兄,我、我愧对你啊!

        耐不住姑娘一意孤行,徐颂只好答应,没想到他还有做媒人的一天。

        魏久娘约在城门口,说是想与史自量一同去一趟西山。

        史自量忐忑非常,闹不清魏姑娘什么意思,听说她最近不再出摊卖猪肉,好像是有别的打算,问那徐颂,支支吾吾不肯说明,又对他怒目而视,约在西山,莫非,还与当时牢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唉……此次奉旨监税,真是惊险周折。

        因遭洪灾,万岁爷开恩,减免了彰德府不少赋税,望百姓休养生息。老祖宗听了风向,也是不满地方上吃相难看,所以这回的差使才落到史自量头上,老祖宗知他是个稳妥的,不会与那些个贪官搅和在一处。

        得了老祖宗信任,他自然不敢怠慢,轻车简从,提前出发,秘访彰德府,收到徐颂密报,言武安县县令私占民办的铁矿,假借官府徭役之名,强征丁壮扣在矿脉做苦工,至使县内田地荒废,男丁稀少,收不上米粮,到喂饱了县令的腰包。

        接到信后,他便前往武安县一探究竟,他绕道北边,路上放出消息,假装是从京城直奔而来,先经过最北的武安县。

        与这县令周旋,中间虽出了点岔子,过程曲折了些,但好在最后是办妥了。因除了贪官污吏,收税到也顺利,已经征缴完毕,眼见就到年关了,他总得在年前回京复命,不然拖到明年就难看了,这几天正计划着启程,就收到魏久娘的邀约。

        此次有惊无险,他还真得谢过魏久娘,若非她的出现,他原本的计划还是少了几分把握。

        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

        一个还未嫁人的漂亮姑娘,哪怕是柳眉微竖,态度恶劣,在这挂满生肉的摊子前,手里还拿着菜刀,也难以让人觉得受到威胁冒犯,反而是觉得……有几分可爱,让他不自觉错开了视线,人家瞪他,他却不敢盯着姑娘的脸看。

        “哪有二十文?”他心道这武安县怎的物价奇高,可让百姓如何生活。

        她皮笑肉不笑道:“就这个价,你买是不买。”

        他想,此地定是民风淳朴的。这么位年轻姑娘,独自抛头露面做屠夫的活计,怕是家中有困难。所以看人下菜碟,也不是不能理解。

        “咳……”还是让干儿子乖乖交了钱。

        结果刚走出不远,就听到后面传来的对话。

        “久娘,今儿个也这么早啊,来只猪耳朵。”

        “好嘞婶子,算十八文吧。”

        回头看去,只见之前板着脸的屠户小娘子正笑脸相迎,熟练地给猪耳系上草绳,递给那妇人。

        “干爹,耳朵得有一斤吧,咱半斤就花了二十文,她不就是在坑咱吗!我找她去!”

        “诶……不必。”史自量拉住愤愤不平的干儿子,看了看他手里拎的肉,摇了摇头,“买到就好,又不是出不起。”

        何况他又不是真为了买肉,而是与暗线传递消息。一面之缘的姑娘,他并未放在心上。

        可才过了十几日,又在牢狱里遇见她,那样子与前些时日判若两人。人明显清减了不少,嘴唇干裂,面色惨白,原本熠熠发光的眼眸黯淡了,成了摇摇欲坠的绝望之人,孤注一掷的飞蛾……

        对天发誓,那时他不是故意占魏姑娘的便宜,出此下策,实在是无奈之举。以一副这样的身子抱人家姑娘,他自己都觉得罪不可赦,还不得已说那些混账话,更是像让他剥光了身子处于闹市,惭恨欲绝。

        好在魏姑娘善解人意,没有误解他,也没说出什么更让他难堪的话来。

        而风波过后,他一想起这姑娘,心里就像猫抓似的,怎么也静不下来,被她撞到那处的那段记忆反复浮现在脑海,她身形娇小却结实得很,那一下着实不轻,疼得他差点惊叫出声。

        但疼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是……他这等阉人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伤处,就这么被、被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碰着了,实在是让他无地自容,以致听说魏久娘相邀,竟是有几分……害怕。

        魏久娘是个招人心疼的姑娘,他理不清缘由的害怕无法说服他婉拒,于是一大早,他乘着马车如约出现在城门口。

        掀起车帘,便远远望见魏久娘立在墙根处张望,她提着篮子,粗布衣裙,裹着洗旧发白的棉衣,头上包了块藕荷色的布巾,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发现是史自量的马车,她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到了近前,史自量才看清她脸颊、耳朵、双手冻得通红,也不知等了多久,他心头一紧,忙伸手,“快上来。”

        魏久娘把手递上去,借力上了车,松开时还有些恋恋不舍。刚在对面坐好,他就把暖炉递给她,带着歉意道:“让姑娘久等了。”她抿唇摇头,对他一笑。

        史自量莫名紧张:“敢问魏姑娘欲同我去西山……为何事?”

        魏久娘垂眸看向篮子,轻声说:“去祭拜我的爹娘。”

        见他微讶,她便娓娓讲起自己的爹娘和过去,史自量认真听着,偶尔接话询问,不知不觉就到了下车的时候,魏久娘说不便让他人跟着,史自量就让赶车的干儿子在车上候着。

        魏久娘领着他,又走了一小截山路才到,爹娘的墓碑就在前面,但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史自量。

        此时,史自量气息微喘,抬手理了理围脖,白润的脸颊透着两团红晕,好看极了,又把魏九娘看饿了。

        见她驻足,他不解地看向她。她说:“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他刚想开口道贺,谁知她下一句接道,“我娘说过,想让我在这一天带着夫婿来看她。”

        史自量呆愣住,好半天想到最可能的一种情况,是不是她不得已善意地扯个谎,好让她母亲在九泉下安心?

        但魏久娘偏偏是个大胆的,非要把话说得直白,让对方没有一点误会的可能。

        “可我还未嫁人,便带你这个心上人过来。”

        心上人?谁?

        史自量惊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我?我……”

        这下脸憋得更红了。

        魏久娘不禁上前一步,史自量还想退,可谁知后背靠上了光秃秃的树干。退无可退的史自量,眼睁睁看着魏久娘慢慢靠近,然后,将脑袋贴在他胸膛上,一下子就忘记该怎么呼吸了。他想伸手推开她,可却僵在半空难以动作。

        “娘还说过,在心上人面前,人心跳会变快,我想知道,公公会不会如此。”

        不知何时,天上竟飘起了雪花。落在史自量的肩头,许是穿得厚,停了许久都不消融,而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像塑成一座冰雕。真要是冰雕也好,可就坏在内里还是活的热的,澎湃的,那颗不安生的心脏像在响应她的话音,扑通扑通的,好像要跳出来一般,哪怕冬衣厚重,隔了好几层,他还是觉得暴露无遗。

        鼻息开始控制不住得粗重起来,呼出的白气异常显眼。此刻他应该有各种反驳的话,譬如但凡人紧张害怕,心跳都会如此,可他头脑空白,竟顺着她的逻辑,挤出一句颤颤巍巍的反问来:“……如何?”

        魏久娘仰起脸来,对上他垂下来的眸子,扬起唇角宣判结果:“我与公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完了。

        史自量猛地昂头,闭上了双眼,攥紧的拳头也卸了力。

        魏久娘所说是不是完全对,他说不好,但事实就是,魏久娘一再逾越界限,他却并不厌恶、不愤怒,而是无法拒绝。

        确定了这一点,史自量稍稍平静下来,神色复杂,苦笑着相劝:“史某人不值得姑娘如此。若说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偶然,姑娘心思纯善,若因此以为咱家一介内监是个好人云云,实在是……误会了。”

        魏久娘的笑容褪去,拉开了距离,脸上闪过失落不解,继而沉思了一会儿,反驳:“公公这是谬论,我现在心悦你,就是爱你整个人,哪能区分出是因为什么救我,还是因为人好,我说不上来,这只是你的揣测,焉知我是不是因为……”她停顿下,想了个理由,“馋你身子呢?”

        史自量脸色一变,由嫣红变得铁青,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句尖刻的话来:“别说笑了,咱家这残缺身子,你那日就明了不是?莫非魏姑娘有特殊的癖好不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魏久娘被他的态度惹急了,直接扔下篮子,整个人扑上去抱住他,这回她力气足,根本没给他挣脱的余地,他被抵在树干上,干枯的枝丫上本已积了一层薄雪,此刻被震落,簌簌洒下来,淋得相贴的二人白雪满头。

        “我没在戏弄或者消遣你,我是认真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带上了鼻音。

        她在家想了很久,为什么对撞到他的感觉反应那么大,为什么那样震惊那样难以释怀。

        她想起刘大哥教她读书写字,曾学过一个词,叫物伤其类。

        这大抵是世间生灵的本性。就如她杀猪的时候,其他栏里的猪便会有反应,或不安的踱步,或颤抖着发出短促的悲嚎,扬头去望又趴下,今时同类任人宰割,焉知明日是不是就轮到了自己。

        对于牲畜,魏久娘能做的只有让它们死得不过于痛苦,感恩它们能让自己维系生存,其他若再说什么怜悯,便是多余而虚伪了。

        但作为一个健全的人在面对残疾的人时,难免会去设想他的境地,设想那衣料掩盖下残忍酷刑的痛处,这种物伤其类,是抛却偏见的,不管这缺失是否在常识中意味着肮脏、罪孽,无关对方是什么人,是善是恶,是高官还是奴婢,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就是无关灵魂的,肉身与肉身的相贴,生命与生命的相撞。

        进而她注意到什么呢?身体其他部位相贴的感受,他的呼吸脉搏,他说话时喉咙的震动,他无法克制的颤抖,他双手的温度,他肌肤的触感。这些身体上的反应,暴露了与他口中粗鄙之语截然不同的真实情状,也让她从不安中脱离出来,愿意相信他。这才明白,耳听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但身体往往很难说谎。

        再之后,观察他的言谈举止,与他交流,哪怕时间不长,也能让她了解了许多。

        他正常对话时,总是和缓的、放慢的,开口之前总有停顿,似乎是要仔细斟酌。而伪装时,声线会掐细,调子抑扬顿挫,定得老高。

        他对着百姓时,收敛温吞,眉宇间似带着些无奈和愁苦,许是习惯于遭人歧视,他不会发怒恼火,只是总避开目光,不愿看,又或是不想被人看。

        他对着她时,好像笑容多了一些。真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菩萨低眉的异样柔情,与假笑是提着唇角觍着脸的感觉完全不同。

        也许她就是个肤浅的人吧,自信于直觉,她确实对他不够了解,也不太懂宦官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但那份内心的蠢蠢欲动无法忽略。

        魏久娘就是这样一个未被完全教化的、普通的屠户娘子,和所有质朴而有热忱的百姓一样,忠于自己的感受,并勇于去寻求一个答案。所以她一腔愤怒挥起了手中刀,可以说是天真鲁莽,但比起隔岸观火、麻木不仁的置喙者,亦可见高下。

        那么,去寻一寻史自量口中“新的开始”,又有何不可?

        她用力拥住他,也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公公可知,你的怀抱,宽阔厚实,像爹爹,让人心安;又温暖柔软,像阿娘,让人眷恋;你对我的呵护和照顾,像刘大哥,是那种对比自己小的女子的仁爱;而你有时,也像我的刘阿娘一样,让我不自觉想要爱护,想对你好……”她细细分析着。

        “当然,其实你并不像任何人,而是,这些都是亲人的感觉,而我想与你成为亲近之人,就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一辈子,不松手。”

        魏久娘说完了,埋在史自量胸前的小脑袋依恋地蹭了蹭,等待回应,若是他拒绝了,那这可能就是最后的拥抱,她更不愿松手了。

        良久,传来一声叹息,他的手覆上她发顶,轻柔地为她拂去发间雪粒。

        “我懂了……我可以带你走,但婚嫁之事,还要再容我想想……”

        史自量确实被这一番表白所触动,但倒底阅历丰富,又承受着身为宦官的重重顾虑难处,无法骤然决定娶妻。

        他想,魏久娘之所以认定他,也与她遭遇巨变,痛失亲人有关,突然变成孤零零一人,此时又正好有个对她伸出援手的男子,就这样移情了也难免,到京城过段时间,待热情燃烧殆尽,也就清醒过来了。而且留她一人在武安县,即便她并非弱女子,可无权无势,若被有心人惦记,他在京城鞭长莫及,无法相护,不如就带着她上京,好好安置,平息一下丧亲之悲,也好。

        魏久娘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得到这个答复她已是喜出望外,欣喜得甚至蹦了两下,抬头看他,双眸晶亮晶亮的,笑得有些傻气。

        “真的!太好了,没关系,我本就还要守孝,成婚是不急的,能和公公一起就好!”

        “嗯……那,魏姑娘先放开我可好?”史自量也无奈地笑起来。

        魏久娘讪讪松开,却又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叫我久娘。”

        史自量听话地改口:“久娘。”毕竟再矫情也晚了。

        魏久娘眨眨眼,心里觉得他叫的和其他人感觉都不一样,更亲昵更好听呢。她拾起篮子,拉着他迈开步子,回头看他,说:“那,我们一起去祭拜爹娘吧。”

        史自量点点头,顿了下,看了看被她拉住的手,勾起手指回握回去。

        现在,是携手同行了。

        在墓碑前,史自量郑重叩首,心中念道:自量自知并非良人,爱或不爱,是走或留,皆听凭她的意愿,不论如何,我皆会珍之重之,唯愿护久娘一世无忧。

        雪下得久了,覆盖了林间山野,天地间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万物衰败的痕迹都被埋葬,一切好像又成了崭新的样子,皑皑积雪上,徒留这一对有情人深深浅浅的脚印,延伸向远方……

        启程那一天,他们并未惊动太多百姓,悄悄地来,就也悄悄地走。

        马车内,魏久娘这回是“名正言顺”的窝在了史自量怀里,非赖着不起来,说什么反正这么近,一颠簸也会碰到,不如直接靠着好了。史自量虽窘迫羞涩,又拿她没辙,毕竟都答应人家了,不想惹她不高兴,也就顺着来了。

        史自量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发现已经出了武安县辖内,便低头轻唤身上这块儿扯不下去的小年糕:“已经走远了,要再看一眼故土吗?”

        魏久娘直起身子,依言掀帘回望。

        重叠起伏,高耸巍峨的山峦远去,在视野中越来越小,青灰的山体上覆着未化的白雪,此时也看得不太真切了。

        那便是西山的全貌啊,原来也并非她印象中那么高大。西山孕育了她,也困住了她,困住了一代又一代的百姓。

        她放下帘子,有些怔忡地问他:“公公,武安的百姓们,以后会过得更好吗?”

        史自量默然,想了下,说:“往后朝廷要革税制,不再缴粮和物,不再分赋和役,而统一改收银两,这法子已在南边施行,百姓可免于名目繁多的杂役,收成不好时也可免于商人哄抬米价交不上粮……也许等推行到北边,会好一些……”

        但其实他心里明白,难得很,况且还有宫中派下那么些个中官,税务、盐矿、采造……皆是要给宫里分忧的,他这么个例外,也实在是情况特殊,侥幸罢了。

        望百姓日子好过些,也就当是个美好的期盼吧。

        魏久娘“嗯”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愣了一会儿,又靠过去了。

        “唉……”

        天地广阔,历史浩瀚,而人如一蜉蝣,朝生暮死,他们的挣扎与反抗,爱憎悲欢,就如落在西山上的雪花,无法分辨,无法铭记,短暂绽放,最终消融无踪。

        但焉知,来年满山春花烂漫,有没有他们的功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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