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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卷一


卷一真假河母像

        川江复又流淌了四载,旧国一十七年,渝州城大变样了。

        “望天门”的城门拆掉了,城中那九开八闭的城门都在慢慢拆除,因为要打仗,要建现代化的工厂,城门太窄了,机器物资过不去,城门拆了,码头也更加忙碌起来。

        唯一不变的是十九街的繁华和虫二茶楼的悠闲。

        冯三眼老了,腿脚不太利索了不说,连眼神都不如前了,这会儿鱼得水正仰着头不耐烦道:“看清楚了没有噻?到底是她不是啊?”

        “瞧着是嘛!这么高的女娃儿,除了她还有谁?”

        “还有那个洋人带来的那个嘛!”

        此时茶楼后的院子里,三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正跳着皮筋,随着那穿布鞋的小脚起起落落,口中亦齐齐地念着首歌谣:

        说鲲鹏,话鲲鹏

        字水河上起大风

        一船白银无影踪

        神出鬼没事竟成

        院子里通后厨的门“唰”地开了,虫二茶楼的少老板娘花容失色地出现在门口,“你们三个砍脑壳的哟!”说着便冲上去作势要打,“一个一个都给我进去!”

        三个娃儿委委屈屈地跟着母亲进了屋里,余悸犹存的声音从尚未关紧的门里传出来:“再不要唱这种歌了听到没?让赵十九听去可是要把你们抓起来的噻!”

        茶楼里,台子上正唱着戏,是一出川剧,《红梅记》里的一折,唱李慧娘的是当时红遍了整个渝州城的秦蔓儿。离戏台子最近的,是一桌口音天南海北的男人,这一桌少说也有七八个人,捋着袖管儿,抽着烟,手上忙着推牌九,嘴里也没闲着,关于女人的荤话,向来是赌桌酒局上的好调剂。

        “你们看台子上这个小娘儿们,多标致!到春香楼、如玉馆不得当个头牌儿?那活儿多轻松,睡一觉可比唱这一晚上赚多了!”说这话的是个讲北方口音的,颧骨上趴着一道疤,一说话香烟屁股就在嘴里上下蹿着,烟灰跟着掉了一桌子。

        “这话可不能让你们朗爷听见,她非得割了你的命根子不可!”接话的是个本地人,头上的毡帽侧歪着,要不是没处放,早就摘下来了。话音刚落,一桌子男人便都荤笑起来。

        隔壁桌上,梅掌柜老了,仍是那顶瓜皮帽,帽子下压着的双鬓白了,只见他边听着那桌男人的荤话边摇头,“妖孽啊,妖孽。”他这么嘀咕着。

        梅掌柜旁边的男子也跟着摇头,“说起来,那妖女来了我们渝州三个月了,原本‘汽船会’只有两个掌事的,汽船会会训‘乾坤朗朗’,那两个掌事的,各占一‘乾’一‘坤’两字为号,人称‘乾爷’“坤爷”,现在来了个女人,入了会不说,还分得了个‘朗’字,人称‘朗爷’,竟成了汽船会第三个掌事的,而且我还听说,其他二人都敬她三分。”

        “还不是因为她是老舵把子‘令狐’的侄女儿?那个洋老爷,十九年前我们川江上第一艘自营轮船‘风影号’,不就是他开的?”当年的年轻人老五,如今也成了中年人。

        “可惜后来打仗,‘风影号’不开了,令狐洋人也回了英吉利,前几个月听说他又回我们渝州了,我还真高兴呐,哪晓得带了这么个不人不妖的女子回来,搅得我们渝州不太平啊!”

        隔壁那桌,几个男人还在继续着那荤话。

        “怎么?朗爷最近捧上这小娘们儿了?”先前的“一道疤”又抬眼仔细瞅了一瞅台上的秦蔓儿,“行啊!”

        “这世道,女人都搞上女人了,难怪咱们哥儿几个打光棍!”另一个外地口音的忿忿道。

        “轻点声,这茶楼里人多耳杂,要是传到朗爷耳朵里,可够咱弟兄们受的。”一旁站着个模样尚嫩的,忍不住嘘声提醒。

        “瓜娃子!”“一道疤”把手里两张牌碰得清脆脆的,随即往桌上一扔,“等你跟着令狐影干久了就能摸清她的脾气了,你说她搞女人她是不会生气的,可你要是骂她搞的女人不好,可就要仔细你的筋喽!”

        年轻的男孩子挠了挠头,“横竖我只知道她厉害,她说的那些造船航船的技术,我们听都听不懂,就连汽船会的乾爷坤爷都敬她三分。”

        “那她是从英吉利来的嘛,学的都是洋人的技术,”操本地口音的男人道,“不过老祖宗都说‘一物降一物’,令狐影好像怕我们渝州总商会会长的孙女。”

        “你说那杜吟风杜老板?”“一道疤”咧嘴笑了笑,烟灰又掉了一桌子,“我们朗爷给她面子罢了,像杜老板那种油盐不进的大冰块,惹她也没意思。”

        “杜老板可是渝州出了名的女中豪杰,”本地口音男人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前两年木船改汽船,木船帮几万人闹事,乾爷坤爷都没办法,最后不是杜老板出面摆平的?怎么就说你们朗爷给她面子呢?”

        一旁的人听着这话头不对,忙插进来打圆场,“哎,我说,如今都入了汽船会都是一家人了,咱哥儿几个可不要斗起来,什么谁怕谁、谁比谁厉害的?关咱们什么事啊!来来来,该打牌打牌!该听戏听戏!”

        “没没没,只说那俩娘们儿,跟咱爷几个交情无关!”刚才争论起来的赶紧附和。

        一时大家都仔细看起了手里的牌,台上的戏也听得更清楚了,秦蔓儿扮演的李慧娘正唱到那句“半闲堂前起杀意,牡丹花下先人知……”

        这句刚落,“啪啪啪啪”地响起了整齐的跑步声,初一秒大家还以为是配着戏文的武打,再到下一秒,不对啊!这明明是外面传来的皮鞋声啊!

        待众人刚反应过来,二十来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将场子包围了,一时戏也停了,喝茶的、说笑的都吓得不敢吱声了。

        “就是他!”只听带头的警察一声吼,枪往茶座斜对角指去。

        几乎同时,斜对角上一个穿长袍的男子“腾”地跃起,拼命往窗边跑去,警察们也反应过来,揣上枪就追,带头的警察喊道:“抓活的!”

        那男子离窗户近,一个翻身跃了出去,场上的茶客已有往桌子下躲的,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

        二十几个警察兵分三路,两三个也跟着从窗子跳了出去,其余的又往门外跑,打算从外围包抄,还有三五个留在了茶楼里看着,大约是看这人有没有同党。

        一炷香工夫,刚才那个带头的警察折了回来,此人五十岁上下,正是赵十九。

        “汽船会的,杜氏轮船公司的,都站出来!”

        这边桌上那七八个天南海北口音的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

        赵十九掏出枪,“快点!磨叽什么呢?!”

        “一道疤”将手里的牌九朝桌上一扔,“在下汽船会金耀之,官爷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

        赵十九将他打量一番,“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金耀之双手一抱拳,“官爷好耳力,在下三个月前刚过来渝州,辽东人士。”

        赵十九旁边一个警察对他耳语:“就是跟着令狐洋人和那个令狐影过来的,他们带了十几个精通开汽船的人过来,这个……”

        “废话!”赵十九将眼睛一斜,“老子要你说?”又将金耀之那一桌看了看,“你那桌都是汽船会的?”

        “汽船会的,杜氏轮船公司的,不过他几个也都入了汽船会了。”金耀之答。

        “今天下午刚到岸的‘蜀风号’,是你们几个开的?”赵十九问。

        金耀之看了眼赵十九,“是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时大伙儿都看向赵十九,偌大的茶楼里突然寂静了起来,独独一阵皮靴声在廊外回响,这脚步声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在砖石地上敲着,若不是出现在这让人如坐针毡的气氛里,倒是可以听来欣赏一番。

        脚步声近了,只听门口几个人此起彼落地喊着:“朗爷!”

        打门口走进来一个披着西洋式黑色风衣的高个子女子,女子及肩的半长秀发,发色似比常人浅淡些,这会儿向斜后方梳着,拿蜜蜡抹得平贴齐整,发梢在颈项处往外微微翻卷着。白色衬衫的领口稍稍敞开,露出瓷白的肌肤和一字锁骨,领口往上是一张耀如春华的脸:天庭光洁秀美,高鼻梁,眼神深邃含笑,呼应着嘴角上扬的一丝笑意。

        只见她走到大堂当中的一张桌子旁,稍一欠身便坐了上去,两条长腿笔直,随意交叠着,她转头看向戏台子,旁边的茶客便见到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一绺秀发从耳后散了出来,侧脸便不经意地多出了一抹看不透的风情。女子眉峰微微挑起,嘴角依旧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在等待戏台上一出好戏上演。

        “哟,朗爷来了!”赵十九撇了撇嘴。

        “赵队长,”女子轻笑一声,“您把老乡们都吓坏了。”

        赵十九听了这话,瞟了眼茶楼里,可不是么,一屋子的茶客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便摆了摆手,“办案,都散了吧!”

        大家却都意犹未尽,一来还没听到究竟出了什么事,二来在这种场合下见到了传说中的“朗爷”,都想再留下来看看。

        “叨扰各位了。”令狐影环视四周,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大家眼见看不成热闹了,也不想再待在这是非之地,便都爬起来往外走。那桌男人心想令狐影莫不是来给他们打掩护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开始欠屁股准备开溜。

        “你们几个留下。”令狐影拿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几个男人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待闲人都离场了,令狐影在胸前抱起双臂,“赵队长,事儿我听说了,刚才那人抓着了吗?”

        “跑了!半路杀出个同党掩护他跑了!还伤了我两个弟兄!”赵十九阴森森地将那桌男人看了一圈,“你们‘蜀风’号上发现了我们川江的镇江之宝:河母娘娘的金身神像!民运船上偷藏国宝,这事你们汽船会和杜氏公司都跑不了,我问你们!”赵十九厉声一喝,拿枪指着那些男人们,“刚才那个人,你们认识不认识?”

        男人们纷纷抱起头,“不认识啊,上哪儿认识哟!”

        “那是从你们船上下来的人,就没有一个认识他的??”赵十九将枪口颠了一颠。

        “赵队长明察,”一个汽船会的本地人哭丧道,“船上几百号人,我们啷个能都认识哦?再说这种人肯定是要化个装变一哈儿样子,横竖不想引人注意的嘛……”

        赵十九哼了一声,“你还蛮有经验嘛?老子告诉你们,川江河母是我们渝州乃至整个川江沿岸百姓的神明,这尊河母像一直供在河母神庙里,每年只有三月开江前才请出来供大家祭拜,如今让人偷去,藏在你们船上你们都没发现?这是对河母娘娘天大的不敬,万一河母动怒,天灾人祸,就算我赵十九不追究,老百姓们也要抓你们去沉川江!”

        “不是,”金耀之一脸的晦气,又转头看向令狐影,“朗爷,这事跟咱们哥儿几个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说没关系了,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船上有那河母金像,搁哪儿的呀?再说了,今儿‘蜀风号’是回渝州的不是?要是让人偷出去,怎么又回来了呢?”

        令狐影侧眉一挑,“有没有关系我们说了不算,得赵队长查清楚了算,对吧,赵队长?”说着转头瞧了他一眼,“不过,这一下动静可大了……”她将那后半截话藏着,不去说破,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赵十九如果意在查事抓人,就该不动声色,看谁来接头取神像,如今搞出这样的动静,该是另有所图。

        便又轻笑一声,“赵队长,川江河母像乃国宝级重器,这几个没用的,下了船就急吼吼地来城里逛窑子吃大酒听戏赌钱,谁有那个出息?”

        赵十九未来得及接话,那边秦蔓儿已换了衣服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干爹,你这是来砸我的场子啊?”说完还朝令狐影飞了一记媚眼。

        令狐影将眉一挑,又笑眯眯地重新看回赵十九。

        赵十九脸上一燥,闷声道:“老子砸你的场子干啥子哟?”这么说着他心里也有些懊恼,原本他带一帮弟兄过来风风火火地把事情闹大,是有私心的,如今看来的确莽了些,搞不好收不了场。

        “赵队长,”令狐影长腿一支,从倚着的桌边走下来,边走边说:“那我们都去警察署吧,我,这几个弟兄,顺道再带上轮船公司的杜老板,哦,还有汽船会的乾爷和坤爷。”

        赵十九正思忖怎么接话,外面进来个警署的人,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句,赵十九面色稍稍转喜,小声道:“走,看看去。”

        正要转身,想起扣下的那桌男人,便又厉声说道:“我先出去看看,你们先在这儿等着,都不许离开!”

        令狐影耸耸肩,待赵十九一行人走出去,转过身看向那桌男人,那丝笑意又浮上了唇角,男人们一溜儿站着,大气不敢出。

        秦蔓儿也挑了个椅子坐下,点了支烟,欲看好戏似的。

        令狐影又回到刚才那张桌子旁,坐了上去,双手交叉在胸前,笑意盈盈:“好得很呐,这么快就一起喝茶听戏推牌九了,本来我和叔父还怕大家合不来,这下不用担心了。”

        几个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胡乱一通点头,他们清楚得很,那是一只笑面狐狸,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金耀之,李秀五,孙成林,严良,”她把名字叫得四平八稳,如春风和煦,却总让人觉着暗含杀机,“平日里我怎么跟你们说的?没公务的时候,你们抽烟喝酒玩女人我都不管,唯有一条:不许赌。”

        “是是是……”被点了名的几个将头点得像捣蒜,他们知道,今儿是摸了老虎屁股撞了枪口了,令狐影这会儿心情可不咋地。

        “朗爷,我们就……就稍微放松放松,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之前能说会道的那个“一道疤”金耀之也结巴了。

        “下不为例?”令狐影挑起眉来,“要想做到下不为例,这次就得吃点苦头,长点记性,”她将双臂往后撑在桌子上,支撑着上半身的重量,微微仰着头,对着天花板道:“这样吧,你们把裤子脱了。”

        “啊??”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秦蔓儿轻咳一声,差点呛着。

        令狐影直起身来,看着他们,“都给我脱,脱完了穿着你们的大裤衩儿回家去,如果赵十九还放你们回去。”

        “这……这……”男人们面露菜色,你看我,我看你,又瞟了眼那边坐着的秦蔓儿,苦不堪言。

        “啪!”令狐影两只手指在桌上一敲。

        几个男人像被点通了血脉,立马宽起了裤带,卸下了裤子,一时一排花花绿绿的大裤衩儿呈现在所有人面前,那边秦蔓儿把个杨柳细腰都笑弯了。

        外面又响起脚步声,这回是高跟鞋踏在地砖上的声音,那一排男人中,杜氏公司的几个互相看了看,将头埋得更低了。

        令狐影听着那脚步声,脸上渐渐绽出了一朵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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