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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从寒凉,到暖春。

点点绿意在枝头绽放。

松软的床铺里躺着的丑八怪渐渐恢复,脓包一片片消平,烂肉剥落,逐渐显露出原本的样貌。

姬赢来时,她还未醒。

推开屋门的声音略大,熟睡的人缓缓睁开眼,迷茫得抬眸。

身量修长的俊俏男子靠在门边,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玉山上行,竟叫他身后的好春光黯然失色,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真是许久不见啊。”

姬赢的声音清朗,如同昨夜嘀嗒在屋檐下的春雨清新。

她看了许久,学着他嘴角的弧度,缓缓勾起嘴角来。

姬赢有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心疯,怎么能有人从前无比恨一个人到心火灼烧,如今又仅仅因为她的一个笑而庆幸,还好她来这人间一遭。

他走到她身边,这样熟悉的脸,却被掩藏在恐怖又恶心的脓疮之下,恨不得亲爹亲娘都认不出来。

那一夜,想起来依旧如梦如幻月。

他看着这人良久,才轻声问:“你……是妖?还是神仙?”

这两个词,没有令眼前人的眼神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看着他,古井无波,倒显得方才的那点笑意像是他眼花了一瞬。

姬赢无奈得笑,罢了,这么多年一直这样,是什么,不是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在身边就好了。

窗棂外的枝桠被风摇动,花苞还未生出,却已知好春光。

只是有些事情哪怕故意不去思量,却自有旁人却记得清楚。

姬赢已经有些记不清来到虞国多少年,拢不过是一方小庭院里的草地来来回回得黄绿。

屋檐下给她记下身高的刻度又多了一道道。

他记得那孩子渐渐长大,虞衡也办了一场极盛大的成人礼。

虞王无比满足得牵起嗓音从少年人的青涩到低沉,肩膀已经宽阔挺拔的儿子,接受众臣的朝拜时,只余姬赢一人端坐。

按照周的礼数,姬赢身为百国太子,也应在二十岁那年,行尊天敬地禀告祖宗成人的冠礼,也应在各国中端坐诸侯王之上。

可他如今已经二十五岁,长长的墨发依旧简单用丝带简单绑住,乖顺得垂在胸口,桌案被放置于虞王的下首,同他这个世子虞衡同阶。

若在从前,虞王室全该被治大不敬之罪。

可现在,京畿的乱臣贼子没虞国强大,虞王手中也有这位名义上的百国太子,他不过是个忠心的臣子,替他的君主夺回王位……

在场之人目光如幽幽鬼火,野心勃勃早已无法掩饰。

姬赢端着酒一饮而尽。

姬赢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天子,为天子讨回正统的名号不知何时打了出去,虞王的军队师出有名,京畿的士兵有无抵抗,如何抵抗,最后如何,不是一个毫无能力的太子……不,天子能知道的。

最初时,他还装模作样得了件捡漏的王袍坐在高位上,身旁是大肚便便的虞王,等着指挥作战的虞衡指派手下传回大胜的消息。

他并没有得到一窥战报的允许,坐在那儿同吉祥物似的,纯属在别人装模作样纠结造反心里过不去,被旁人搬出来道:“咱是替陛下匡扶正统啊!”

他不必说话不必有任何行动,后来逐渐演变成,他甚至不用出席。

只能坐在屋檐下自己对弈。

不要问为何是自己下棋,因为那人根本不会理他。

平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不知道玩儿什么,每天都自得其乐得很。

等到夜里,他一盘棋局还未下完,面前人托着腮困倦得打着哈切,他思索良久,还是手中一子举棋不定。

一张脸蓦然砸在棋盘上,将棋面毁得杂乱无章。

那人竟也不疼!竟也还能睡得着!

姬赢真是叹为观止。

被她这一搅弄,棋面毁了,他也没了继续的心思,又不忍打扰她休息,一颗颗捡起棋子,最后两颗一黑一白恰好被压在她脸下。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竟不知不觉跪坐着,靠得这样近,弯下腰,将头轻轻靠在她耳边。

她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她该是什么样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想不到……又,不敢多想……

姬赢回到未央宫时,此处的血腥已经被洗刷完毕,华贵的熏香雾气迷蒙,遮掩呕人的血腥气。

一如当年,姬沧上位时的雷霆手段。

虞王倒没给他与姬沧叙旧的机会,他十分信奉话话多必失,见到他就一刀铡了姬沧,扔给野狗啃食。

朝臣们在姬沧手下大概也没过什么好日子,比当年他离开时瘦得一见他就哭爹喊娘:“陛下诶!我的陛下诶!您可算回来了!臣想您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诶……”

完全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抛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多么丝滑得向姬沧滑跪。

虞衡冷冷笑了,一挥刀,砍头如砍菜,一个都没留。

很是让众人看清形式。

对此一言不发的天子和生杀大权在握的一军统帅,瞎子都知道该选谁。

而姬赢登位的王袍,还是从姬沧身上扒下来的。

带着洗不干净的血腥味儿,一步步走向虞衡在旁守卫的王座。

他的刀尖离他不过转头之距。

话说不出口,一切皆由虞衡代劳。

渐渐又变成,他不必出现,只需要在宫城中好好做个吉祥物。

周王宫比虞王的宫殿华丽庞大,姬赢也住进了从前父母的居所,按照记忆,尽力复原他们在时的摆设。

只是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个人。

那家伙不算,她是不是人尚未可知。

平时很喜欢到处乱窜。

宫人追着她,就像追着从前带着他不守规矩的父亲。

后来他发现她似乎很喜欢花园里的一棵树。

一棵不会开花的枯树。

姬赢隐隐记得他从前也很喜欢看这棵树,更没想到姬沧竟然还会把它留到现在。

他仰望它,现在她也仰望它。

这棵树,不会开花,故而无法用来欣赏;也不能系上秋千,因为看着容易折断。

简直是除了烧火毫无用处。

可姬赢还是强硬得命令宫人把它移进了未央宫中她推开门就能见到的地方。

至于代价,便是虞衡前来敲打。

一个傀儡还想拥有什么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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