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九章02
夜里,乔里盯着天花板,无法入眠。窗帘留了条缝,外面街道上有车驶过时,会有光远远地投射到墙上,从左到右车子疾驰而过,然后归于黑暗,等下一辆车过来。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有多久了,唯一能回想起来的真实现实是她那日同苏秉柯一同安置父母,其后又是去见警察,那时候她还很清醒很冷静。
警察的态度并不乐观,他的话语她还能完整地回想起来,“今年这牌子的车已经出了好几起自燃的事故,光我们辖区就有两起,都是引擎的问题,这车子的车检也已经过期一年了,不排除是引擎老化或故障。”
她在一旁争辩这一定不是意外,是有人对车子动了手脚,车子发动时异样的躁动声就是证据。
不知怎的姨夫却含糊地说,“这车子我不常开。”
在那个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次回国,姨夫像是换个了人,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苏大检察官如今声微气弱,收敛着眉目,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突然衰老如同失去生命力的干瘪树皮。
那一刻,她噤了声。
疼痛的瞬间在她睡觉时来临,可能是因为被床包裹着,最接近生命的真实感,所有的理性冷静一下子抽离,她蜷成一团几乎失去呼吸的能力,可整个人像条干涸的鱼,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想,此时此刻,我是个孤儿了。□□失去来处,灵魂赤条条的,乔里这个人仿佛也不再存在。
桌上突然一声震动传来,将乔里惊醒,她眨了眨眼,回归□□的存在。
距离那晚她躺下,中间似乎经历了白天,吵闹了一阵,总之现在她该在柏林,可她在s市,躺在苏佳宜生前的床上。
又有一辆车从楼底下驶过,短暂的光照亮了房间,乔里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光走了,她摸索着起身下床,开了桌上的台灯。手机又亮了一下,满屏的消息提醒,全部是来自顾昭。
桌上放的有苏太太端过来的水和饭菜,乔夫妇去世的事情当然没有告诉她,她只当乔里,或者说苏佳宜生病了。
乔里拿起桌上的几板药,有治感冒的,有治胃痛的,有治头痛的。最底下还有一板已经开封的药,叫来士普,乔里没见过,拿起来看了眼是抗抑郁的。
喝了半杯水后,乔里才觉得有了些意识,她还是乔里,乔里坐在这里。
她打开手机,一条条地翻消息。顾昭果然在柏林,他此前没同她说过他会去,但问了她的航班号,他是想给自己个惊喜么?
从她该坐上飞机的时间,顾昭就发给她一张照片,柏林的勃兰登堡门下他龇牙做了个鬼脸,然后是接机口的照片,再然后是一个个问号。几十条消息,从疑惑到担心到焦急,他几乎要冲到中国来。乔里想象着这两日他的心路历程,脸上突然觉得湿湿的,伸手一摸才发现有泪水流了下来,所以是补充了水分才能哭出来么?
乔里将手机关了机,心底突然涌出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她再也不会回复他了。
出去倒水的时候,姨夫的书房还亮着灯,门开了条缝,有隐约的谈话声传出来。乔里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客位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看得出身材瘦高,侧脸板着,严肃不像个表情,却像刻进了他的五官里,姨夫叫他老吴。
乔里隐在一边,自己也没意识到为什么要偷听。
“到底是过河拆桥,现在上面的人换了政派,我倒是个烫手山芋,当然扔得远远的。”在乔里看不见的房间角落,苏秉柯平静的声音传来,她仔细琢磨着这话的意思。
老吴点了点烟灰,苏家禁烟,没有烟灰缸,他拿了个盛水的碗,烟灰掉下来有噼啪声。他问,“那你怎么打算的?”
“先照顾好我太太吧。”
老吴似乎笑了一下,出口有点刻薄,“这时候你倒想起她了。”
苏秉柯叹口气,“她不清醒还好,等她清醒后,一下子失去三个亲人。”
闻言,乔里的心也被揪得疼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走道尽头的卧室,房门关着,姨母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对发生过的、正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老吴身形微动,是把打火机扔了过去。啪的一声响起,苏秉柯吐出一口长烟,问道,“你那边,有查到什么眉目吗?”
乔里立刻警觉这句话问的是车祸的事情,手无意识地掐住了胳膊上的伤口,刚结好的伤疤裂开,白色的绷带上慢慢渗上红色,而她浑然未觉。
“人是从g市过来的,从前给罗唐开过车,犯事被抓了,从那就不怎么受重用了。过来之前还显摆过,说要出口恶气表表忠心,听着不像是罗唐指示的。”
这些信息是g市的线人给的,自然无法成为直接证据。吴志诚笑了下,又说,“就是没想到你命这么硬,这都能叫你躲开。”
苏秉柯长吸了一口烟,声音郁结,“我对不起成励夫妻俩。”
吴志诚没在意他的愧疚心,收到消息的时候他甚至庆幸死错了人,如若当天死的真是苏秉柯,惊蛰还有很多别的计划想必会更难推动下去。想了想,他说道,“恨你也是应该的,虽然毒品案子结束得不怎么光彩,但也够让他们元气大伤的,三五年不敢再那么张狂了。”
苏秉柯苦笑,“我顶多只扳动了一只胳膊,还没摸上腿就被踹下来了。”
“说到这个,”吴志诚下意识压低了声音,“b市那边有消息吗?部署了两年多都能让罗唐跑掉,b市背后的这个人功劳不小。”
苏秉柯摇摇头,他整个上半年都待在b市,调查罗唐所遇到的阻碍是切切实实的,越到后面越难推动,而他作为检察官,甚至都不知道这股阻力来自何方。“怕就怕不只是政商这么简单……”
没出口的话在两人心头盘旋了一阵,让人愈加焦灼起来。吴志诚先开了口,勉强找些希望,“惊蛰这边,到时候我会分几个人在b市那边,其他的我在那边也没什么资源,帮不上忙了,倒是黄吉琛,在那边呆了也有十年了,你问过他么?”
苏秉柯笑,“毒品案他经手的比我还多,这事他比我急。”
“那倒也是。”吴志诚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挥手把自己面前吐出的烟搅散了。
“惊蛰那边怎么样?”苏秉柯顺着话头问起来。
吴志诚摇头,“差强人意,难成气候。”
苏秉柯安慰他,“到底是第一年,你也不要太有压力。姜禾呢?能用么?”
吴志诚思索了一会,将烟头在水里碾灭,又点上了一根,“她够用心,但还是年纪太小了,太天真,变数太大。”做卧底要的是决心,尤其姜禾的特殊身份,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敢用她。
苏秉柯又问,“一号还是空缺吗?”
吴志诚点点头,“这几个月还是在找着,没什么合适的。这趟过来,是小庄说这边的警察学校有几个人选,顺便看看。”说实话,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隔了好一会苏秉柯才说话,“十年还是太长了。”
吴志诚未置可否,两人间似乎已是无话可说,沉默良久只一刻不停地抽着烟。烟气充盈书房,又渐渐从门缝弥漫出来。
门外乔里靠着墙边,盯着光亮里烟气的形状,慢慢飘散到客厅的黑暗里,握杯的手逐渐攥紧,虎口处发疼,这番谈话的每一个字,都被她印刻在了心里,反复咀嚼。
门内椅子拖拉在地板上,响起了短促的摩擦声。吴志诚起身,似乎是告别离开,“还没正式谢过你,三月份还是你给我做的担保,没有你,也没有惊蛰。”
苏秉柯的语气含了些揶揄,“但我还是被踢出来了。”
乔里知道这番谈话并不能为人所知,慢慢退回到更暗处,打算悄悄溜回房间。正在这当会,走廊尽头卧室的门突然开了,紧接着就是苏太太的声音,“佳宜……”
乔里以为自己被发现,立刻住了脚,还在犹豫要不要迎上去的时候,苏太太又是一声,已经带上了哭喊的凌厉,“佳宜啊!”
乔里放下心来,姨母叫的是真正的佳宜,已经不在人世间的佳宜。记忆在苏太太梦醒时分突然回到脑海,那是残忍的现实,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女儿。
书房内,苏秉柯立刻冲了出来,甚至没发现门口暗处的乔里。乔里正要再退回自己房间,书房的门被彻底打开,门内的光正打在她身上,又被门口的人挡住,在她身上投下阴影。
吴志诚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乔里。他无法判断这个人已经在这里多久,立刻将所有的谈话内容在心里复盘一遍。
乔里无惧地回应着吴志诚的审视,直到他的眼神从尖锐冰冷变成慢条斯理的打量,似乎要精准地剖析出她身上所有的善与恶、聪明与愚笨,然后放进自己的公式里,去算计出她是否值得他分心去留意。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交锋,无意中已经定下了规则,今后的无数决定都将基于这第一眼最初也最精准的评判。
“佳宜啊,我的女儿啊,苏秉柯你还我女儿啊……”
苏太太哭喊声不停,失女的悲鸣响彻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听了心头徒然一惊。
苏秉柯安抚孩童一般将妻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于是苏太太彻底崩溃释放,悲痛化成了所有的拳头巴掌朝着苏秉柯的后背落了下来。苏秉柯默默挨受着,不自觉已是泪流满面。
苏太太逐渐力竭,身体托着苏秉柯的胳膊慢慢瘫软到了地上,苏秉柯体力不支,只能随她跪坐在地,身体佝偻着,将怀里的妻子越抱越紧,似乎在谢罪。
苏太太的声势逐渐弱了下来,不再哭喊,但喉咙深处依旧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着,苏秉柯只能跪抱着她,慢慢摇晃她的身体,以此希望缓解她的悲伤。
冰冷的地板上,年过半百的夫妻俩相拥颤抖,承受着世间最剧烈的悲痛。
吴志诚不想再打扰,又深看了乔里一眼,回了书房关上了门,客厅重归黑暗。
乔里看着那团相拥的剪影,拖着步子回了房间,掩上门才发现自己也在浑身颤抖。是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她此刻也在遭受着同样失去至亲的悲痛,但她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倚在门上。
苏太太的呜咽声让她心烦意乱,她用尽力气将半杯水举起,一点点饮尽,把每一缕翻涌起的情绪压回心里。
悲伤没有意义,悲伤没有意义,悲伤没有意义……
乔里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一遍遍默念刚刚听到的信息,“人是从g市过来的……为什么死的是我的父母……从前给罗唐开车……我怎能叫父母枉死……g市……罗唐……惊蛰……罗唐……”
再睁开眼时,客厅里吵闹半夜的苏太太已经归于安静,乔里也恢复了冷静,眼中只剩下决心和坚毅,她刷地拉开了窗帘。窗外天际隐隐泛红,却看不见月亮,不知是今夜无月还是月在背面。
这次,她才是真正的活了过来,重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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