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一 西州回鹘
西州,两个月的大战让双方都精疲力尽。
太多的尸体,无人掩埋。
仆固天王正在帐篷躲避阳光。
不过普通回鹘士卒没这么好的待遇,炎炎夏日,仍在激战。
“想不到归义军如此顽强,抵抗我军两个月之久。”仆固天王甚至觉得离战争结束遥遥无期。
“回鹘儿郎本就不擅攻城,而汉人擅长守城,此消彼长,西州自然不易攻陷。”米怀玉以流利的回鹘话回应。
这两个月,仆固天王脸上的寒霜就没散去过,七名攻城不利的将领,被他砍了脑袋,人头就插在帐外的长竿上,警示其他将领。
“乌狄录与谋勒素甫昨晚深夜,领军退走了!”
米怀玉呆了呆,苦笑道:“阿斯兰汗和博拉格汗的两支人马无关大局,总共也才八千人,回鹘人的脆弱同盟已经失败,大汗应该考虑怎么收场了。”
仆固天王面色凝重起来,“几个有权势的头领,已被我借口攻城不力斩了,晾其他人也不敢反抗。”
“大汗要考虑是更远。”
“更远……?”仆固天王骑马射箭是一把好手,但这种战略层面的东西,就不是他的长项了。
“臣听说甘州回鹘已经融入大唐。”
仆固天王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米怀玉像是没见到他脸上的阴沉,“庞特勤西迁,融入葛逻禄人、样磨人之中,才有了如今的喀喇汗,三部回鹘人中,我西州回鹘最弱,号称三十万部众,其中真正的回鹘人不到九万,其他的都是吐蕃人、唐人、达怛人,莫非大汗真以为这些人就能抵挡东西两面的强敌?”
西州回鹘的开创者仆固俊当年也是从甘州回鹘中分化出来的。
“东西两面的强敌不是没来吗?”仆固天王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侥幸。
米怀玉的声音忽然苍老起来,“等他们来了,一切就来不及了,大汗记得前三年,萨曼人攻陷怛罗斯、撒马尔罕吗?博格拉汗的母亲、王后都被俘虏,两万俘虏全被屠杀,城内子民全部沦为奴隶,卖给黑衣大食的贵人。博格拉汗一蹶不振,只能迁都伽师城。”
“你不要再说了!”仆固天王冷喝一声。
米怀玉向仆固天王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叉手礼。
这个礼节瞬间让仆固天王想到,面前这个人畜无害的智慧老者也是个唐人,他眼神忽然冷冽下来,“你是在为唐廷作说客?”
米怀玉脸上古井无波,“臣食大汗之禄,忠大汗之事,回鹘人失去大漠,就失去了根基,又不能团结一致,只能沦为被人采摘的野果,大汗父子两代能有今日之盛,也是大唐当年的支持,现在大唐卷土重来,回鹘人还有别的选择吗?”
“哼,今日的唐廷,能跟当年的大唐相提并论吗?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我不为难你,你去投奔你的唐廷皇帝吧!”
米怀玉长叹一口气,“臣辅佐大汗父子两代,大汗既不能用臣之言,臣便是无用之人,唯有一死而明志!”
言罢,忽然拔出腰间的弯刀,划过喉咙……
仆固可汗仿佛也被砍中一般,呆呆的望着地上的尸体。
不过他终究是一族王者,心间悲戚转瞬即逝,转为更加坚决,掀开帐帘大声道:“今日若攻不下西州,十人斩一!”
命令传达下去,攻城的回鹘士卒并没有拼死攻城,而是心头涌起怨气。
并非他们攻城不力,而是归义军防守顽强,城上弓箭石块像暴雨一样泼下来,如何攻的上去?
自从回鹘人拿下高昌佛国之后,佛门取代了回鹘人传统的拜火教,回鹘人从突厥人身上继承的狼性日渐减弱。
就在此时,震天的战鼓声从东南方响起。
千万只马蹄在地上翻卷的声音,如同奔雷。
仆固天王脸色一变,望着草原上如潮水漫延过来的骑兵,心中像是被刺入了千百支利箭,恍惚之中,米怀玉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大唐真的来了……”
仿佛一只长箭劈波斩浪,回鹘人瞬间被一分为二,骑兵长矛的上,“唐”字大旗在狂奔中猎猎作响,回鹘人情不自禁的退开,没有任何人敢在这面旗帜下拿着武器。
“唐舅、是唐舅!”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第一声是惊恐,但第二声居然变成了欣喜和解脱。
冲锋在前的郝摧郁闷万分,这仗打的真不痛快。
除了两个回鹘将领,全都是见了他背后的大旗便大叫着扔掉武器。
“回鹘人都是孬种!”他大喊着,但正如他听不懂回鹘人的喊叫,回鹘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郝摧无奈,只能向回鹘人的牙旗冲去。
牙旗之下,回鹘人倒是组织起了防御阵列,弯刀拒马,盾牌弓箭。
一排箭雨从牙旗下飞起,掠过湛蓝的天空,落在骑兵之中,“叮叮当当”一阵金属脆响。
五十步内弩箭都不能伤的冷锻甲,两百步外的弓箭,更是无力。
“杀!”郝摧平举起长槊,身边十骑,皆如他一样,长槊向前,闪烁着慑人的寒光,人未到,槊锋上寒芒已经让回鹘人胆寒。
皮甲对冷锻甲,弯刀对长槊。
牙旗下的回鹘人绝不懦弱,没有后退。
但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武勇只能变成悲壮。
郝摧杀红了眼,战马一跃而起,踏入盾阵之中,身后十骑也跟着他一跃而起,对砍向自己的弯刀视而不见,马蹄落下,回鹘人血流成河,所谓的盾阵一击即破。
郝摧马不停蹄,连挑三名敌兵,冲到大帐前的牙旗下,拔出横刀,而在他横刀落下的时候,大帐中冲出一人,用回鹘话吼了一声。
此人金盔之后,还留着一条华丽的豹尾,一看就是个大官,郝摧大笑,也不愿占他便宜,从马上跳了下来,“来的好。”
然而此人身后涌出两名回鹘将领和几名亲卫。
郝摧怒笑道:“回鹘人狡猾。”
也不后退,持刀而进,两个回鹘亲兵首先冲了过来,接战才四五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变成了四截。
血水喷了郝摧一身,令他的笑容更加狰狞。
两个回鹘将领一看形势不妙,便要后退,被金盔大官呵斥。
接下来让了郝摧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其中一个将领冷不防的一刀刺入金盔大官的心口,另一个斩下头颅,双手呈送给郝摧,还用不生不熟的唐言道:“唐舅、唐舅!”
“谁是你舅舅?”郝摧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若在泾原军中,他早就一刀砍下这两个贼子的脑袋,不过在骁骑军中被教育了这么长时间,郝摧总算能控制自己的杀心,“滚吧!”
两个回鹘将领听懂了意思,连滚带爬的逃命去了。
望着帐前还在飘扬的牙旗,胸中的杀气仿佛忽然找到了突破口。
一刀斩下,西州回鹘人的象征,跌落在泥土中。
战场已经不能称之为战场。
唐军出现之后,回鹘人望风而降。
三百年来,总体来说,大唐对回鹘人不错,把他们从突厥人的奴隶,扶植成草原帝国,可惜回鹘人不争气,又被自己的奴役部族黠戛斯人击败。
所以投降大唐并不耻辱,至少在普通回鹘士卒眼中,这是解脱。
有些回鹘将领主动帮唐军抓捕逃兵,比在仆固天王手下更卖力。
两个时辰,唐军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击溃了西州回鹘!
城上的张承奉看着眼前的一切。
城下的仁美同样也目睹了一切。
与其说是击败,还不如说是西州回鹘主动归降,唐旗指向哪里,哪里便跪倒一片回鹘人。
“西州回鹘为何如此孱弱?”李晔骑着青海骢,他想过自己会赢,但没想到赢的这么轻松,这么彻底。
“当年回鹘人称霸草原,控弦之士五十万,却被十万黠戛斯人攻陷漠北王庭,战后,百万回鹘人分崩离析,乌介可汗拥十三部回鹘,十万大军,却不敢反击,乞求朝廷援手,士民之心沦丧至此,若非大唐扶植其在河西落脚,回鹘人早已亡种。”刘鄩笑道,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仁美可汗。
仁美铁青着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以为西州城里的张承奉会做些什么。
哪怕吼两声也行,但西州城沉默的可怕。
唐军忙着打扫战场,此时是他们最好的出击时刻,但归义军没有丝毫动静。
山不来就水,水只好去就山。
李晔带着亲卫都抵近城墙,能劝降是最好。
历史上尽管归义军后期到处认爸爸,跟后世的大宋一个德性,但在张奉承接任节度使的前期,还是有模有样的,几次击败回鹘人,可惜,张奉承左右开弓,打了甘州回鹘,又去打西州回鹘,两线作战。
不过即使如此,瓜沙二州数次抵抗回鹘人攻击,没有陷落。
不是归义军不行,而是他张承奉不行。
所以对归义军将士,李晔还是珍惜的。
“张承奉出来觐见!”辛四郎大喊道。
城头一阵混乱,最终站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将领,面白长须,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物。
“张节度自问能挡住朕麾下健儿否?”这两年,李晔养气的功夫倒是上去了。
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脸上却古井无波。
张承奉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并不回话。
其实刚才两军混战之时,他不出兵,已经说明他的胆怯了。
唐军如此威势,而归义军已经守城两月。
“要战要降,爽快一些!”辛四郎大着嗓门在城下催促。
张承奉始终不能决断。
李晔叹了口气,这就是他最大的失败之处了,该果断的时候不果断,如历史上的一样,仓促立国,挑起西域乱战,却又收不了场,反而让整个瓜沙百姓跟着倒霉。
“陛下可否让臣考虑一二?”张承奉在城头道。
“瓜沙二州已经收复,回鹘人已被击败,如今的西域,除了大唐可还有你容身之地?莫不是你在等萨曼人援军!”李晔突然怒斥一声。
气场都是历练出来的,李晔身后站着的是九万大军。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唐军所有的杀气仿佛都凝聚在这一声怒斥当中。
“臣、臣一时糊涂。”张承奉认起怂来。
就这么个胆子和眼光,难怪后来被回鹘人打的叫爸爸。
“开城门,朕念你是议潮公的孙子,饶你一命,去长安享福。”
……
“吱吱呀呀”
西州城门终于被打开。
李晔总算松了一口气,回鹘人的衰落就是在于其不团结,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大唐在西域不能重蹈覆辙。
刘鄩带着辅军缓缓入城。
然而就在此时,西州城内忽然杀声震天,烟火拔地而起。
李晔脸色一变,瞬间想到两个字:诈降!
行啊,你张承奉出息了,连亲爹都敢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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