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权利二字
安全回到军营后,孟粱先去自己房间洗漱。屋内陈设丝毫未变,床头桌角也无灰尘。驻足在屋内,星空耀耀与烛火完美相融。孟粱突然感到被抽走的五脏六腑的生气,一下子就回来了。
热气升腾,雾气弥漫在屋子各个角落。全部身躯都放松在了热水里,她舒了一口气。水波一晃一晃地漫过头顶,水下憋气的凝神、紧张舒展了思维,她想到了一些平时遗漏掉的细节。
洗浴完后,孟粱穿着一身淡黄色麻衣,披着头发来到夏野的书房。里头萦绕着淡淡的木香,是她留下的蜡烛。她是按照二十天的分量给他配的,居然还有剩下的。一定是陆冀他不让点,他总说一闻到这虚无缥缈的味道会恶心头痛。
孟粱像过去一般坐在夏野左侧,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温润的茶水由喉咙缓缓流淌到胃里,像是师傅柔和的双手在抚摸背部。
“师兄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孟粱笑着问他。
夏野将自己桌上的食物送至孟粱桌上,轻笑着说道:“总觉得你不会如此听话。”
孟粱浅笑着点了点头,仔细看夏野,他的眼下乌青一片,脸颊瘦削很多,胡子也冒了一些出来。
“根据我的分析,你想让太子殿下在离开君上的管辖下持羽令掌泓山三部。在刚到峡宁的那一晚,殿下十分真切地与我说他的心愿不在这上面,我担心他拿羽令后做出师兄不想看到的事情,所以我没把羽令交给他。”
孟粱先把情况跟夏野禀明,然后道:“三部都在南方,我们该怎么办?”
“孟梧喜欢殿下。”
“啊?”
孟粱不解夏野说的。一路上,她并没察觉出他们二人之间有何不对。
“殿下也喜欢她。有一天,与殿下夜聊的时候对我说的。”
孟粱又仔细回想一遍,疑惑的道:“殿下与阿梧相互爱慕之事,真是令我吃惊。”
她又看向夏野,“师兄,不要岔开话题。”
夏野捂着胸口咳了一声,端起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又连着咳了好几声。
“你受伤了吗?”孟粱紧张道。
“不,没有。小泉,满域的主将之一李曳通过萦部暗者告诉我,他们要攻打南方岭川。这件事被我瞒了下来。”
出乎夏野的意料,孟粱没有反应,很平淡的接受了这个消息。
在出发前父亲给她看过南嘉实际情况后,孟粱已经知道自己国度结局。
夏野问孟粱道:“你会因此憎恨我吗?”
孟粱看着夏野的不安,也问道:“师兄瞒报军情,而我把羽令销毁。我也要问师兄,你会憎恨我吗?”
孟粱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夏野,虽然在自己做出决定时,在毁掉他的羽令时,早已想到未来的多种结果,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想知道他的想法。
夏野看着孟粱坦然的神情,有好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道:“你怎么想的?”
孟粱回道:“没有人能带领我们。”
“离开君王的太子不行吗?”
“太子殿下还没有能力带领我们。有了殿下,泓山就不是自由的。”
夏野不语,他平静的脸庞上观察不出情绪。
孟粱道:“白骨露野,山川不兴,民生艰苦。泓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日复一日操练学习,喊着为国效命的口号,在战争时却毫无用处。这支规模巨大的军队犹如冷血的神灵,冷漠的直视万物凋零。我们已绝无反败为胜的可能。不如就此散去,它本在民间,就回到民间好了。让蛰伏的将士继续沉睡,做心底想做之事。”
她从未如此真情实意说过这么长一段话,既然开口了,不吐不快。孟粱接着道:“南宫氏配不上这么多鲜血为他们而流。”
夏野静静地听着,不,他静静的看着孟粱。她诉诸的话,他早已思虑过上百遍。
“原来你对君上他们如此厌恶,我以前都不知道。”
“那你呢?”孟粱亦问夏野道:“师傅被害。你在确定迁都后故意瞒报军情,不是也和我一样,心存恶意,心存比我更深沉的恨意?”
夏野脸上闪过怨恨,他道:“你都说对了,我永远也忘不掉师傅被害的事情。”
夏野意识到不能任由情绪主宰自己的心绪,他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给殿下服下的毒没问题吧?”
孟粱也收起了情绪:“不至于牵连到他。”
夏野走至孟粱面前:“人,永远向着好处的自私之物。如你所想,泓山沉睡。南嘉百姓习惯满域统治后,是否会反过头来帮助满域揭发检举我们?是不是要下一个命令让大家再心狠一点?”
师妹,你还没经历过真正的人情冷暖,世道规则。他在心里说道。
“这只是我的一个还不成熟的想法。我先给你看百姓的请愿书,不知道你看过后会怎么想。”
夏野把涵城百姓申请同军队一起出战的请愿血书递给她。厚厚的一沓在手上,数不清的用鲜血写成的名字。
满目的红色。可泓山军也是生命,众生平等,百姓参战,为什么要感动?
孟粱将请愿书放回桌上:“我会和大家一起,尽自己的职责。”
“从古至今,羽令一共有两枚,一明一暗,一实一虚,你毁掉的那枚由君主掌握,从出世起便陷在权利的争斗中。而另一枚,常常被众人忽视,它便是“权利本身”。我让南方三部听心行事,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怎样对待君上的旨令。”
夏野轻轻诉说着,他因多日未曾好好睡过,眼睛干涩发疼。“君上召卞清河,我也不能马上知道谈了什么。小泉,你现在来,我能再送你出去吗?”
“师兄若送我出去,我就真失望了。”
她的师傅林夏牧,也是夏野的义父,曾于一次晚宴上醉酒,在众人面前赞许夏野,说他有先秦君子风貌,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在孟粱心里,他确实担得起师傅的夸赞,他是世上最灼目的美玉,清澈坚硬。无论怎样的他,都是美的。
君主欲通过保护太子,保存泓山的军力,也是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而今,殿下、师兄与自己共同断了这不能再微薄的希望。
夏野道:“我们会与满域全力一战,不会失了泓山本部的风骨。殿下就在不远处,我会完成他的心愿。”
孟粱与夏野四目相对,双双都噤了声。
夏野的模样在孟粱心里已经描摹千百遍。他的鼻尖上有一颗痣,是他整张脸最可爱的地方。
“你会愿意让泓山就此沉寂吗?”孟粱问。
夏野道:“我希望它能傲立在那里,永远不倒。”
孟粱理解他的想法,她也希望如此。这支军队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家园,失去它,她的生命会变得黯淡。
当然,这指的不是现在被南宫行搅得一团乱的泓山军。那是最初打造泓山军时的愿望,誓词已经模糊,精神永远留存在心间。
“屋内烦闷,我带你走走。”
城内街头空无一人,夏野带着孟粱走在空阔的城里。在体会过峡宁冬日刺骨寒意后,涵城的冬日便显得很是单薄。
“还有很多人留下来。”
夏野低声叹息道:“是啊,都城,繁华荣光汇聚宝地,谁愿离开?”
孟粱看向夏野,认真的说道:“玉树临风,赏心悦目,师妹真的很喜欢师兄。”
夏野听后弯起嘴角,也道:“师兄也很喜欢师妹。”
孟粱喜悦的接受他情感的表白,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我让将士们有家的都回家一趟。我交待他们不可泪别,现下我反而有些难过。”
天地悠悠,万事万物皆为过客,孟粱停下脚步瞧着天上的月亮,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将军已经做的很好了。能认真地与家人道别,是将士们莫大的幸事。”
烽烟起,人别离。自古以来都如此。
夏野低了声音,语气哽咽又顽固:“若是可以,城中人本是应该提前走的,可是对于君主来说,他们是最普通亦是最重要的人。他们仰仗君王,在他们心中,君王命令的力量是无穷的。不仅因为骨子里的信任依赖,更是害怕,害怕王会抛弃他们。而王也依靠着他们的崇拜而生。二者永远也分不开。弱小的悲哀正源于此,被抛弃的恐惧折磨着他们,他们没有勇气,进退两难。错过了逃生的机会。同时,身为帝都百姓,这一身份就不让他们出离,倘若连这都城的秩序也乱了,一切不都昭然若揭了吗。”
孟粱明白话中意思。他欲再往前,孟粱的声音从后背传来:“不走了。”
夏野停住脚步,僵硬的身子使他怎么也转不过身,又是沉默。
孟粱留在原地,万千思绪汹涌而来。此时,月儿弯弯,望着像女子的眉弯,“若是往常,这儿定是人流如潮。
“还记得前年吗,在这儿扔绣球欲招得一位如意郎君的金儿,其实,她早就心有所属,为了帮助她,我们想方设法让那球砸到那个人的帽檐上。料她父亲的锐利应当早就猜到了,只不过默默的支持着女儿罢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夏野道:“我记得。”
二人似乎被月亮所感染,锋利的情绪被软化与遗忘。
都不重要了,怎么想怎么做都不重要了。
“我在峡宁时听说过一个很别致的月老故事。”
时间回到了那个越字号楼。一日午饭过后,来了一个穿着新娘喜服的女子,她按照规定在那最前面空着的位子上一坐,周围人都知道又有很多故事听了,都配合着安静下来。女子的声音有些哑,也许是她已经在好几家茶馆说过,已经有些疲惫。故事很长,听客们都很入迷。
这是一个传说,听闻在远方的寒域,一个不知名的画院里,有一个叫黄橙的姑娘,她爱上了她的师傅桑桑。
据她亲口所说,她师傅长的完全一个中年男子的模样,算不上好看,是一个在人堆里很快就不见的人,可是偏偏她就是好喜欢他。
她的师傅已有夫人,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有时会把孩子带在身边随他去授课,因此黄橙也见过这孩子。是一个机灵可爱的男孩,她抱过他,软软肉肉的,伏在她肩头的笑,叫她姐姐。
有一次她听到院里的其他教习在谈论师傅,只听那海教习说:“桑桑到底还是娶了那刘学士的女儿。”一旁的穆教习叹了口气:“这话也就我们私底下说说,小心点,别让他听了去,现在也算是夫妻和睦,还有了孩子,也是美满了。”
她是个聪明的人,稍一梳理就大概明白了师傅与师娘之间的感情,她知道师傅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只要给出了承诺就会负责到底。黄橙把自己对师傅的感情深深的隐藏了起来,几年后她出师,在师傅的建议下去了淮阳继续进修,可是她怎么也忘不了这一份感情。她没有因这份不可能的感情所苦恼,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认识,喜欢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但逢喜庆的日子她就暗中差人送些礼物去师傅那儿,只留言:学生感师恩如海。这一送就是很多年很多年,从未断过,也从未透露送礼之人的名字。
在淮阳的画院里,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就会给学生们一段休息的时间,可以去游山玩水,获取新的灵感,可以回家看望亲人,总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每到这个时间,黄橙就会抽出几天,去看她的师傅,有时候只是在门口偷偷望一眼,有时候她会进去,拜访恩师。这时候她会带着自己在淮阳觅得得美食,好好与师傅叙叙旧。有时候师娘也会在,当初那个笑起来“珂珂珂”的男孩子也长大了很多,都到她腰间了。她看到师傅眼角逐渐增加的皱纹,抚摸自己正处在一个少女最美妙时候的脸颊,真想让自己快点衰老。
她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父亲,母亲从她出生起就不怎么管她,尤其是她的父亲,时隔良久未见连与她多说几句的耐心都没有,语气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这些年独处异乡,她早已习惯了这些。她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哥哥已经成婚,弟弟玩心重,早早的就离开书院去打拼了。也因着母亲父亲不管她,她有幸能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同,选择了画院,去学习,去做这些自己好歹有点喜欢的东西,也是在画院里,她认识了桑桑。
哥哥、弟弟是父母的心头宝。还记得在淮阳,祖母去世,哥哥与弟弟也都在外头不在家中,家人快马加鞭的找回了他们回家祭奠。于她,只是飞鸽传书通知了一下,并没有让她回去。后来她知道,在他们家中,只有哥哥和弟弟这样的男子才有资格回家祭奠,因她是女子,连这个资格也是没有的。她向来洒脱,难过一阵也就这样吧,不去多想了。
她是定要嫁人的,家里人绝不会让自己有个不好的声誉,说某某家姑娘多大了还未嫁人。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桑桑是不可能了,她想啊想,她对长相没有什么要求,但一定要高,因为她就挺高的,若和自己个头差不多那是万万不行的。还有他可以不爱自己,但一定要顾家,有责任心······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未来的那个人的要求怎么和桑桑那么像呢。是啊,那个人一直住在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忘掉过呀。鼻头一酸,泪珠掉了下来。
后来她决定嫁人了,在前一天晚上,她穿着新娘的盛装,对着铜镜给自己装扮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明艳动人。打开房门,这时已是深夜,都睡了,一片寂静,夜色深沉。远望着那一方向,那是桑桑的家,明天他也会受邀前来,是她把他的名字加入宾客名单的。关上门,把礼服都脱了,妆也卸了,走出了家门。
那个要娶她的男子,对不住了。黄橙心下道歉到,经她明里暗里的了解下来,他的确是一个和桑桑差不多的人,如果他娶了她,她嫁给了他,应该也能收获一段还不错的生活。可他究竟不是桑桑,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当初小女孩到现在到了要嫁为人妇的年龄,她对他的爱慕之情,丝毫未减,她也恨为什么师傅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心意或者另一种可能他一直都知道,也默默接受她的心意,仅此而已。这就是人类的感情的矛盾与可怕。她不忍心伤害他,所以选择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那个男子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吧。来世我再补偿你,来世,一定,黄橙发誓道。她去了空无山,从此世人便没了她的音讯。
传说,她在空无山中每日作画,空无山中没有时间流逝,百年,千年的她都在哪里,她升仙了,成为了月老,在凡世里黄橙没有得到自己的爱情,在她之后永恒的生命里,牵着红线帮助着一对又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是一段令人唏嘘的爱情悲剧。
孟粱本是对这些爱恨情仇的故事不屑一顾的,今夜此情此景,却有些感慨。
那天也是孟梧一定要听完再走才坐着听完了整个故事。她曾做过假设要是黄橙真的嫁给了那个很像桑桑的男子之后她的生活会如何。
在她设想里,黄橙很快就会坚持不下去,因为每当看到那个男子都会让她想起桑桑,爱而不得的惆怅,每日每时每刻都会刺激着她的心脏。眼前之人会以一种无言的姿态永远提醒着她那个叫做桑桑的师傅。他们会不和,会逐渐走向冷漠。她和他是不会幸福的。
夏野分析道:“黄橙只是在坚持做她自己,她是幸福的。”
“你也是这样吗?”孟粱问他。
夏野道:“是的,我也一直在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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