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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幻化众神殿


临近毕业的最后几天,不光是学生会会长蓝顿,大多数毕业生在这个时候都忙碌而焦虑,例如偿清在妓院或是赌坊赊欠的债,或者告别关系亲近的老师或同学,有些人野心勃勃地想要留在王城谋个职位,也有些人单纯就是因为打包行李而焦头烂额。

        安穆夏的计划是在进入南郡边界之前跑路,这意味着她要处理掉绝大部分的所有物,置换成尽可能多的钱财。她约了桑下午见面,而在上午,她有一项更加需要重视的任务。

        她需要前往真理大厅宣誓。

        宣誓作为萨瑟兰的一员,她将永不背叛欧登王室,永远是南郡忠诚的守卫。

        按照格洛丽亚所说,宣誓的仪式并不是一直有的,真理大厅原本也只是翡翠宫里一处平平无奇的宴会厅,是主教杜恩的出现带来了这一切。

        真理大厅里,无人可以撒谎。

        真理大厅里,无人可以违背自己许下的誓言。

        没人知道主教是怎么做到的,这已经脱离了魔法的范畴,更像是巫术和诅咒。所有触犯这两条铁律的人都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了,而他们的死使杜恩主教的权威愈加无法撼动。

        原本其实不该是这样。

        在历史文本中,曾经有过一段时期,历史是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

        那是伊桑一世结束征战,登上至高王座之后。或许是太多优秀的魔法人才在剥血术下陨落了,或许是对战争的某种惩戒,旧的神明渐渐不再回应人们的召唤。

        没有神明护佑,也就意味着不再有好运气。

        种下庄稼之后很可能第二天就天降大雨,果实成熟还没来得及采摘就被过境的害虫蛀蚀得干干净净。一些原本友好的山林弥漫起有毒的瘴气,掉下桌子的馅饼刚好是涂果酱的那面着地,不错,日子过得是倒霉了一点,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没有糟糕到不能忍受。

        取而代之的是商业和工业飞速发展。“锤星者”科特·奥斯陆以最谦卑的姿态向战无不胜的征伐王奉上奥斯陆的首都陨星城,作为交换,伊桑一世默许他全境通商的权利。

        科特是个商业天才,他用前半辈子锻造宝剑的钱建起一座城池,又靠这座城池换来了王的支持和偏爱。奥斯陆家族的血脉天赋是“锻铸”,科特·奥斯陆的得意之作,除了历代国王头顶的王冠和腰间的名剑“神敕”,还有即将为他的后代敛聚巨额财富的铁路网。

        可惜科特本人只来得及开了个头就阖然长逝,他的儿子继承了父亲亲手画下的草图,在中部和南部形成了一片并不密集但勉强够用的贸易路线,这条路线很快就不够用了。南郡需要兵器,盐沼地渴望美酒,就连蒙昧蛮荒的大岩原都跟着蠢蠢欲动。两年之后,铁路线一扩再扩,这一次贯穿东西,将整个大岩原都囊括在内。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北方不光有残忍的野人,更有无数见所未见、亟待发掘功用价值的珍奇动植物,冒险者商会应运而生,奥斯陆的家产几乎每天都在翻倍。

        贵族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可能无法再像过去一样,请求奥斯陆家族为他们定制削铁如泥的宝剑传给后辈继承。因为再没有一个奥斯陆的子孙愿意为了区区金币出卖自己的锻铸技术。

        永不满足(neversaysatisfied)是他们的格言,实际上,他们只用把持铁路,财富滚滚而来。

        到如今,也很少有人能认清,奥斯陆的族徽并不是象征富有的钻石,那其实是铁矿。

        奥斯陆并非是铁路唯一的收益者,在那个魔法衰微、神明失落的年代,即使是在魔法鉴定中最无能的年轻人,也可能在某一次搭乘火车离开之后,回来时摇身一变成为炽手可热的商业新贵。

        有人预言,巨大的变革或许正在酝酿,资源分配法则被重新制定,旧的规矩不再适用了。老派贵族发现自己被骤然抛到一个陌生古怪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不受尊重,没有力量,也没有钱。

        然而,无论多么辉煌的建筑,坍塌都只要一瞬。短短几十年时间,一切都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而戛然而止。

        逆转的世界被扭回正位,魔法再一次成为潮流。铁路并未被明文废弃,只是原本那些如同血管般纵横的支线渐渐枯竭,老化损毁,也无人再去修缮。曾经四通八达的轨道网络被蔓生的植物逐渐吞噬,只剩下少数几段重要的路线还在运作。

        没有任何确切记录记载着,“祂”是何时降临的,也没有人能说清,究竟是哈里逊一世发掘了主教杜恩,还是杜恩自己找到了国王。

        每个人的记忆好像都是不同的版本,但冥冥之中,所有人都知道,“祂”,新神,诞生了。

        那是一种神奇的体悟,仿佛迷途的信徒重新受到感召。在“祂”的指引下,祈祷与祭祀重新被排上日程。大贵族们惊喜地发现,家族中又诞生出血脉强大的后代。

        杜恩自称是“祂”的使者。他不老不死,这是真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他的样貌,连他的性别都是模糊的。杜恩一登场就做到了没有任何人能做到的事——他抹消了剥血术的副作用。

        曾经,剥血术虽然效果强悍,但如果遇到了魔力强大的对手,剥血术就必须以燃烧施术人的生命为代价。这就是为什么在面对盐沼王时,伊桑动用了欧登家族几乎全部的剥血术士。这是剥血术唯一的制约,但是杜恩轻描淡写地就将它抹去了,并不比抹去指尖的一滴汗液更加费力。

        于是当时的国王,哈里逊一世,立刻被折服了。

        他不在乎使他折服的究竟是神明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国王走下台阶,亲手为杜恩披上了紫袍,枢密院从此多了一个席位——“主教”。

        主教大人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了感谢国王的信任,将再次代表神明赐福。

        这个“福”,指的就是“真理大厅”。

        也是在那一年,哈里逊一世派出传信的使者前往南郡,信件上邀请南郡公爵的子女前往翡翠宫居住,培养感情,以期未来能够重写征伐王与初代南郡公爵的美谈。

        而这些,对现在的安穆夏来说,其实都不太有所谓。

        她在靠近真理大厅时,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莫名的力量。不知道是不是在排斥她这个异世界的灵魂,安穆夏只觉得头皮发麻,好一会儿才适应下来。

        “我没有直接接触过主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格洛丽亚忧心忡忡,“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做都做了,你现在才说要不要,也太晚了吧。”安穆夏笑得一派轻松。

        她舌尖上还有一丝甜味残留,掺杂着糖槭树独特的焦味。在出门之前,她摄入了一些糖槭树蟾蜍的毒素,这会儿正在缓慢发挥效力。

        格洛丽亚可能也没说过什么废话,像是也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我也不了解你这个东西的作用。”

        “我有点儿太害怕了,这个东西能让我好过点。”

        “这个我也不太理解。”格洛丽亚说。“我从来没有害怕。”

        “是吗?”安穆夏歪了歪头,她的表情已经非常平静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抬腿迈进了真理大厅。

        真理大厅里比她想象中热闹一些。除了王储和摄政王妃,校长居然也在场。而正对着门的那个裹着一身布袍,细纱网住脸,看不见长相的人,应该就是主教了。

        他们背后是一个小型的祭坛,中间树立着一尊洁白的神像。神像看不出什么表情,面容似乎兼具了男性和女性,脸侧向右方,背部微弓,两手从胸前交叉,落在肩膀上,躯干姿势倒是挺柔和的。

        大厅实在是空旷,安穆夏感觉自己走到他们面前得有二十来步。

        与此同时,幻觉开始滋生。

        “就是她?”安穆夏听见角落里有细小的声音窃窃私语,层层叠叠,如同鬼魅。她用眼角余光一瞥,只看见一些飘忽的白影。

        “第一父是窃贼……第二父是……”

        “原来是小偷的女儿,难怪……”

        “错误的决定……”

        交谈声变得更密集了,这大厅里好像一下子挤满了看不见的观众。安穆夏能听到他们正交头接耳,对她指指点点,不断重复着例如“错误”、“浪费时间”,“愚蠢”之类的词语。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感觉不爽,但是情感上毫无波动。这些声音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像一只嗡嗡乱叫,却近不得身的蚊子。

        能吸引她注意力的只有尽头的那座神像。

        因为她看见,那尊神像朝外的左脸上,正缓缓地,划过一滴泪。

        那滴泪好像一粒石子,划过她毫无波澜的心。

        她想拭去那滴泪水。

        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就再也无法被扑灭。安穆夏坚定地向前走去。

        “可怜啊。”

        “可怜啊。”

        伫立在角落里的灰白影子们又在交错着呢喃。

        “安穆夏。”忽然有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

        那也是一道悬浮在空中的白色影子,但是比其他的影子似乎更接近实体,像个货真价实的幽灵,声音也跟清晰。白色幽灵围绕着她飘来飘去,在触碰到安穆夏裸露的手臂时,似乎有些微的凉意。

        安穆夏脚步一顿,看向阻拦她去路的这个影子。

        她居然还有长相,从眼睛到脖颈都很熟悉。

        安然。

        “像不像?”在这个幽灵出现之后,其他交谈的声音好像一下子不见了,全变成了面前这个幽灵说话的和声。

        “像不像?”

        “像不像?”

        “像不像?”

        安穆夏想起来小时候看到的故事,想要修炼人身的妖怪穿着人的衣服,缠住过路行人,追问自己像不像人。若人回答“像”,妖怪就能修成正果,要是回答“不像”,妖怪就会被打回原形。

        安穆夏看了她两眼,就收回了目光。

        “麻烦让让。”她其实这会儿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尽量客气地说了一句。

        幽灵恍若未闻,凑近她耳边:“不像吗?我觉得还挺像的,不信你看……”

        她离远了些,定住不动,眼神逐渐变得空蒙。这个表情确实很接近坐在病床上的安然。

        只见她嘴唇微启。

        “穆夏,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样的事?”

        理智告诉安穆夏,这个时候她应该勃然大怒了。

        “滚开!”她应该这样怒喝。

        但是没有。

        甚至连刚才的那一点不耐烦也不见了。

        她只是很平静地,用一种认真中稍微带一点疑惑的语气问了句:

        “你也配用这张脸?”

        说完她也没管幽灵的反应,径直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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