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胜败
内室昏暗。
李承鄞顺手点燃了油灯。
借着火光,曲小枫看到了一个小人儿。这人面无血色,双目紧闭,脸颊上满是淤青,颈间还有青紫的掐痕。
她只穿了白色中衣,整个人陷在比她还厚实的被褥中,若不是刚刚出了声,只怕她会将她当做尸体。
她一步步走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可……可狄?”
懂丹蚩语的两个人,立刻就变了脸色。
这是叫宠物的名字。
李承鄞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照倒是懂些丹蚩话,但是他不在李承鄞身边。他去一盏盏点燃油灯去了。
听到动静,病床上的人眼睛挣开一条缝,又闭了回去。
曲小枫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这时,铃铛说话了:“咳咳……李承鄞,你……能不能,扶我坐起来。”
李承鄞犹豫片刻,走上前来,扶她坐起来,在她身后扶着她。
曲小枫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铃铛坐都坐不稳,她只能歪在身后人怀里。她闭着眼睛,忽然笑了:“公主,你刚刚问,丹蚩做错了什么,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
曲小枫懵了:“可狄,你说什么?”
“我不叫可狄,我有自己的名字。”铃铛极厌恶地说,“我也曾有父母哥哥,我的父亲,是丹州城的一名幕僚,没有汉姓,汉名写作思磨。他和我的母亲,一起死在了丹州被屠城那一天。”
“我的母亲,同样没有汉姓,名字用汉字写作冬馥,为了让我能活下来,她故意跑出去,引开了你的族人。”
“我的哥哥,名字写作汉字的瑜瑾,周瑜周公瑾的瑜瑾。丹州城破,他带着我逃命,一路上吃尸体,挖草根,为了活命去偷吃的,却在偷到东西之后活活饿死。”
“我只能跑到舅舅家。”
“我舅舅家,也有兄弟姐妹们。”
“我舅舅死的时候,身上有七八个血窟窿,被一根枪杆钉在墙上。”
“我表哥有个小娃娃,已经在长第六颗乳牙了。他见到人就要抱抱,死的时候,被摔得头都拼不起来,手还维持着要人抱的姿势。”
“我二表姐,刚刚嫁了相公,肚子里装着孩子。我去给她收尸的时候,她的肚子被人豁开,孩子和肠子一起流到了地上,冻成冰了,我怎么都挖不开。”
“我的舅妈和妹妹们,就藏在井里,打开井盖,先看到头发飘起来,再看到眼睛。她们和井水冻在一起,已经成了冰块。”
“公主,我想问问你,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么残忍的杀死啊?”
曲小枫已经懵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连连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杀过人……”
铃铛一愣,笑了起来:“那好啊,我们说点你知道的。”
“为什么你的马能吃萝卜,我吃点萝卜,就要被砍手割舌头?”
“为什么我们只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想走,就要被扔进帐篷,切掉脚,砍断手指,拔了牙,栓上铁链子,张开腿被男人……”
她忽然干呕起来,口鼻中涌出大量的鲜血。
“够了。”李承鄞说,“你该休息了。”
“不够!”铃铛尖叫起来,“你凭什么叫我闭嘴!这不是你们做的事情吗?凭什么不敢听?”
这么一叫,她胸口的伤迸裂,鲜血登时涌了出来。
温热的液体流到李承鄞身上,李承鄞立刻有点慌了。他顾不上男女大防,一只手去堵她胸前的伤口,另一只扯着自己的袖子,擦她口鼻里涌出来的鲜血,另一面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胸膛。
“你别说话,别说话……”他坐立难安,只能放软了声音去求她,“别说话,我马上叫人给你看伤。”
他喊着“裴照”,声音却被小姑娘尖锐的叫声盖过:“我不闭嘴!”
“我不闭嘴!凭什么不许我说话!”
裴照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承鄞提高了音量:“裴照!”
裴照踯躅片刻,压低了声音说:“殿下,别拦了……”
“这是遗言了……”
李承鄞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厢,顾剑开口了:“公主只是个孩子,这些都不是公主做——”
“你给我闭嘴!”
铃铛的表情几近癫狂:“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你有什么资格叫她公主?”
“当初定下计划的时候,把李承鄞介绍给公主的人,不是你吗!”
“公主信任你,不是原计划的关键吗?”
“将李承鄞介绍给公主,让公主爱上李承鄞,然后拿到王帐地图,这不是你的计划吗?”
“要不是我,进来卧底的人,就是李承鄞了!”
“他李承鄞卧底的时候,公主是他的陌生人;可你,却是公主的心上人啊!”
“你连你的女人都推给别的男人,你有什么资格做男人?”
“要不是为了保护你的心上人,我怎么会来做这个卧底,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你说,你说啊!”
“你自己什么用都没有,别人替你办成了事,那就给我闭嘴!”
“别跟我提什么,论心不论迹,论心不论迹的话,你有保护过你爱的人一点点吗?我敢为了我的家人去死、去做奴隶,你敢来做这个卧底吗?!”
“更何况你真的没做什么吗?”
“李承鄞不是你介绍给她认识的吗?”
“王帐地图,不是借你的手,送给李承鄞的吗!!!”
曲小枫已经听愣了,她怔怔地望着顾剑,眼泪大颗大颗向下滴:“顾剑,这是真的吗?”
“你将顾小五介绍给我的时候,就是想让我爱上他,然后灭了丹蚩全族?”
“你给我送酒,不是想见我,只是为了偷丹蚩的地图,对吗?”
在铃铛口中连环发问时,顾剑的额角就开始滴汗;如今再被真正的苦主一问,他立刻面无人色:“小枫,你听我解释,我有苦衷……”
“啪!”
曲小枫重重地抽了他一巴掌,哭着质问他:“我以前那么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原来你一直是在利用我,是吗?”
“你个叛徒,你个奸细,你个混蛋!”
她失声恸哭,再也站不稳,跪在了地上。
“是我害了丹蚩,是我害了丹蚩……”
“我阿翁和表哥,还有赫失,他们都是那么英勇的勇士,那么好的人,都被我害死了……”
铃铛却忽然一声暴喝:“他们活该!”
“丹蚩公主,你的全族,死得活该!”
“凭什么为了你的荣华富贵,我们就要变成奴隶啊?”
“凭什么为了你们舒心,我们就得天不亮起来干活?”
“凭什么你住帐篷,我只能脚上锁上木枷,睡觉都只能蹲着?”
“你怎么知道,跪在你面前的,不是谁的勇士、谁的父亲哥哥?”
“哈,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没有男人了,因为男人已经全部被杀了!”
“奴隶里的男人,全都是老奴隶生下的小奴隶!”
今天遭受了太多刺激,曲小枫的脑袋已经一片混沌,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去想,只敢捂着耳朵,哭着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凭什么不知道!”铃铛的已经破了音,李承鄞都快扶不住她。
柴牧冷着脸,走上前来,把曲小枫的手扯下,绑在身后。
一旁,顾剑被封了穴道,呆站在一边,眼中满是焦急。
铃铛咄咄逼人地诘问她:“你凭什么不知道?砍我手的时候,我难道——不是在喂你的马?”
“我被伊莫延带走之后,穿的衣服,难道不是你送来的吗?”
“那天,顾剑离开那天——”
“那天,我不是都爬到你面前,我都抱着你的腿,求你救我了啊!”
“你就在帐外,看着我挨打吗!”
“不,我不是,我不是……”曲小枫的眼神都散了,这些话,她一句都没法反驳,更不敢认同。
她过去十五年,从来都是个善良的人,对人也善良,对沙鼠也善良。
现在,真的要她承认,自己的善良,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我满足吗?
她做不到。
可是铃铛在逼她承认:“你就是!”
“在你眼里,沙鼠比我值得爱惜吧?”
“你宁愿喂沙鼠,都不愿意救我一把!”
“如果不是我真的漂亮,伊莫延看上了我,我现在已经喂了狼了!”
“那天帐篷里两个人,我逃出来了,你知道里面还有一个在受折磨吗?”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你听得到她的惨叫吗?”
“你有想过要去救她吗!”
“你的脑子里只有沙鼠!只有温泉,只有吸我们的血!”
她放肆大笑起来,下半张脸、右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漂亮的小脸蛋满是淤青,更显得狰狞可怖。
“丹蚩公主、西洲九公主,曲小枫!”
“用我一条命,换你全族灭族——”
“我——死得值了!”
曲小枫瘫坐在地上,只能半张着嘴。
忽然,铃铛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
夙愿已了,她再没活下去的力气了。
她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还想再看一眼李承鄞。
李承鄞早已涕泗横流。
铃铛疲倦地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微弱:“李承鄞啊……”
李承鄞抓住她的手,说:“我在。”
“李承鄞,我死后,想和我的家人葬在一起。”
“他们埋在……”
“唔……”
“我怎、怎么……忘了……,他们……”
“他们没有坟。”
李承鄞忽然感到自己体内一阵抽动,不知道是什么在疼。那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他终于耳朵里听到了声响,环视一圈,发现是裴照和柴牧,这两位曾保家卫国的铁血男儿,在低声抽泣。
李承鄞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别睡,你的仇还没报完。丹蚩勾结高家残害边境,如今丹蚩已灭,高家还活得好好的。你还有仇要报。”
他正纳罕那是谁,却忽然发现,说话的竟是自己。
他听到铃铛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时间竟不能分辨究竟是不是幻觉。
他低下头去看,铃铛已经没了意识。
裴照已然离开,去请郎神医。李承鄞将铃铛放下,缓缓站起身来。
公主身上沾满了丹蚩人的血,他的身上,则浸满了铃铛的鲜血。
两件红衣凑到一起,竟好似一对婚服。
就在这时,他望着公主,开口了。
“公主殿下,你满身缓带轻裘,不知要多少条冤魂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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