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随·中
许多心绪,世上除我本人外无人知晓。
上辈子我是一个特别喜欢阅览名胜古迹的人,留下足迹的地方无一不和历史有关。从前尤其是在历史上特别仰慕谁,我只要逮着机会就更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去到和那人有关之处。
我和人分享过,下到西北沁着寒凉沉寂的地宫之时扑面而来的属于汉朝的气息;和人分享过,透过窗上的冰裂纹看见庭院午阴嘉树清圆的怡人美好;也和人分享过,计划分别去到长安、洛阳和建康,感怀诗歌文字里永存的李太白、白乐天和谢安石。
但是有些地方并不是只生活着一个人。
例如咸阳,他的咸阳。
大秦的咸阳。
对历史热烈之前,还处于懵懂的小时候曾经去过,慢慢地只记得一些古朴黑白的颜色和高大庄重的轮廓,只记得青山绿冢和整齐沉睡的身影……
记得田野郊外,孤独又无声矗立的石碑。
等到十年之后见过西北的苍劲的山脉后,在夜空中见过古都如今的繁华之后,时至今日才能想明白,为什么童年时期去到石碑前,看不懂那无声低俗的碑文心底却会无比难受。
痛的是车马劳顿的不适,哭的是过去岁月的落后。这份遥远,不止是我童年游玩遇到的,也是我出嫁秦国的路上经历过的,是王上从邯郸回咸阳所见所感的。
是千千万万这个时代的你我都希望改变的。
因此会更加理解,他要手持长策,驱使大秦车马,催促时代向前的决心。
有关王上的事情,即是我从头到尾从未对人诉说的心声。
我钟情于,去到他在的地方面对面地交谈,觉得似乎这样更像是穿越了时空的隔阂。所以我经常在我到过的城市,只要是有他痕迹的地方,和那个时代对话。
王上本人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只能通过一些相关之物来追溯。
我会隔着玻璃,和博物馆里的那些大秦的文物对话。
在公元前221年颁布统一度量衡的诏书铜版,咸阳宫殿出土的刻着大秦流行纹样的砖石和瓦当,那块早已斑驳布满划痕的由李斯所作的琅琊刻石,甚至是吕不韦在王四年监造的铜戈,还有属于更加之前的昭襄王时期的银盘、春秋时期天水郡的铜簋、偏僻宫殿内亲眼见过战火离乱的石鼓……
我难过于,属于秦国的痕迹太少了。
所以再到后来,当我故地重游时,总喜欢一个人到那巨大的展厅内和大秦的将士对话,也喜欢去看那两乘象征着大秦慷慨向前的铜车马。去看青山苍茫,去到当年未被建成的“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宫殿旧址,和大秦对话。
只可惜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早已沦为废墟夷作平地,付之一炬。
那如今,我想亲耳听到,想亲眼看见,想亲身经历这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我抬起头,终于能和王上面对面交谈:“王上,我想听你亲口说。”
说什么呢?
他好看的睫毛在我面前浅浅眨动着,片刻之间就已经徐徐道来。我只觉得他的声线异于往常,不再是铁血铿锵的战鼓长戈,而是沐浴和风细雨的钟鸣磬音。
“王后当是知道,陵墓设计出自谁之手?”
“我知道的呀。”
一盘跨度长达十年的棋局。早在王上初登君位之时,就已经见到了投身吕不韦门下的李斯,并顺水推舟地任命其为设计者。
这十年来,王上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和吕不韦的博弈,他懂得在对手势力强盛之际蛰伏,像一只猛兽一般暗中壮大自己的领地,直至今日,即将虎啸龙吟。
他看出了李斯和吕不韦的不同,长于玩弄心术,将使二人渐次分离。似利刃,一点一点地剥离吕氏的外衣,直取心脏。
他越来越重用李斯,等待着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和吕不韦决胜的揭幕战中搏得先机。
这就是我心悦诚服的他,是来日履至尊制六合的帝王。
我要问的,并不是李斯。
“李斯只不过是执行者和图纸名义上的规划者罢了。我想知道的是,王上为何会有这些想法。”
他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支地下军队,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墓室内囊括天地万物?
我懂那“事死如事生”的道理,古人不信六道轮回,在他们的观念里,死生为昼夜,凡间有限,但死后的世界是永恒的。所以很多人都会提早预备自己的身后之事。
最为典型的就有马王堆的那位著名的老太太,她的陪葬之物什颇为丰富,应有尽有,几乎是将要在那个古朴奇幻的地下世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但是和陛下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毕竟整座墓园在地底的占地面积极其大,南临骊山,北到渭河,是后生宫殿远无法及的壮观。属于陛下的陪葬品种类更是繁多,在之前除了兵马俑外,我知道的还有百戏俑,还有水禽坑,还有他心心念念的维护大秦法制的文官俑坑。
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想象到了这是怎样一幅体量庞大的图卷,今日所见,果然印证了我的想象。
金玉货币倒是不重要的,而除了这些,王上还打算将他最心爱的乐器,最齐全的书籍,最习惯的家具,皆一同保留。
这是外在的形式,陛下的陵园有一整套更新后完备的制度,外城垣、内城垣、陵侧设寝……这些都被后面的王朝严格地继承下来。
虽然大秦气度一去不复返,但秦朝也有后世必须要继承的东西——在外看来的陵寝制度,内在流传奠定的大秦制度,以及陛下呕心沥血统一的河山和运势。
史书没有骗人,封土之下,水银流通为河海,斗拱星辰映照其上,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比后人猜想的以咸阳宫殿为构造的更大。
那是一统后的华夏疆土。
“虽大秦废除人殉已有几代,然孤曾在史书中见过这般情形,也读过那首黄鸟……孤见惯生离死别,不愿恢复古制,重现旧日之景。”
“平定天下,统一制度乃是孤为自己定的志向,待到将来离开人世,想必孤会是毫无遗憾、心满意足地离开。因为已经看到山河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孤便不会犹有留念与不舍,所以最后离去时,无需再带走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
我在心里默默附和着。
是的,陛下,我相信你离去的那一日,因为已经看到了天下统一,相信苍生后辈足有能力绵延华夏,定是没有遗憾的。
“当然,如果某人仗着孤舍不得下旨意非要跟随孤而去,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孤也管不了身后之事。”
王上,你突然看我作甚?
这句看似恐怖但带着打趣的话一扫我心底的隐约伤感。
他却不给我反驳或是表态的机会,继续道:
“只是孤想着,大秦承续百代,以世间最纯粹的泥土造俑作众生百态,以烈火磨砺铸就铜铁象征着大秦往日之筚路蓝缕,以水银入内仿造江河湖海崇尚水德……孤有信心,我大秦的法度必会如同奔涌不息的川流般传承下去,直至百代千代。但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从形势上让后人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繁华强盛的模样。封土犹在,大秦永存。”
但或许,将时代在地下世界复刻,他也是存着一丝私心,想要看着大秦长眠。
让帝陵永世矗立。
掩埋在青山之下的,是整个大秦帝国。
历史在泥土中尘封,但灵魂却永世存活。
我挑开渐渐堆叠的云烟,在容颜惊恍间朝王上扬起一笑。
是了,这就是我所想的王上。
(未完待续)
(919晚上8:30已经设好了定时发送,更新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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