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闻宴一沓符箓丢出, 射向老者以及老者身后地方。
院中数道人形显现,一群村民打扮的人从隐身状态中解除,面无表情地朝茅草屋走来, 其中有两人, 不知何时已摸到了闻宴跟前,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要抓闻宴胳膊。
这回, 替命人插翅难逃了。
有天一门弟子牵制保护者, 如今院中只剩闻宴,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了他们这边。他们在这处院子周围布下了绝音阵, 今日院中所有声音, 包括传讯符, 都传不出去。
保证抓捕替命人万无一失。
闻宴坐在小凳上,望着猝然冒出的猎人,眼底闪过一抹思索。
这些人真的太会钻空子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这么巧,郁垒被山上的天一门弟子拌住了脚,豹尾将军要救治红狐脱不开身,只剩下她一个病弱女子,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是巧合?
还是事先安排好的, 调虎离山之计?
闻宴冷下眼眸。
这时,最先接近闻宴的中年邪道面带激动, 钢爪般的大手无限接近了闻宴胳膊,然而, 也只是无限接近罢了。
他手指在距猎物一尺之遥之际, 就触碰到一层透明屏障, 再也穿不进去。
肥肉就在眼前,却只能看不能摸,中年邪道如何甘心,他愤怒的一掌拍在屏障上。
谁知,屏障纹丝未动,反倒是他脚下的土地忽然下陷。中年邪道预感事情不对,抽身要走,却见脚下地面如同一张吞食万物的鲸口,血口一张,就将人吞噬了进去。叫人毛骨悚然的咀嚼骨肉声音传来,吧唧吧唧,似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五六息后,土口呸地一吐,带血的残破衣裳,连同几根骨头便被土壤呸地吐出。
另一侧妄图靠近闻宴的修者也没逃脱,落到了同样的下场。
其他邪道骇然大惊,“不好,她设了邪阵!”
却反应晚了,众人脚下地面微颤,下一刻,又有一批人陷入土坑。
只一个照面,便消失了五六个人。
剩下的人心底悚然大惊,惊异不定地盯着茅草屋前云淡风轻的小姑娘,觉得这不再是一只皮薄肉嫩的小白兔,而是一只披着兔皮的恶狼。
想要抓她,就要承担,不死也脱层皮的代价。
阳平老祖脸色微微一变,旋即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阵法来,“小姑娘,你何时布置的这些阵法?”
他们一直在暗处紧盯这小姑娘,只看到她在茅屋周边绕了一圈,还以为她只布下了一个防御阵法,没想到,防御阵法只是障眼法。
可他们分明没有看见,这女人布置其他阵法,她是怎么做到的?
闻宴冷笑,“要让你们看见我何时布置的,我现在尸体都已凉了。”
眼前老者给闻宴的感觉,比麻衣山面对的清源道尊还要危险两倍,尽管暂时占据上风,她仍不敢有丝毫松懈,仍暗暗戒备。
其实,早在刚回茅屋时,她便感觉到,茅屋周围隐藏了很多人,没有打草惊蛇。她唯一的优势,在于还有时间就行防御布控,既发觉有敌人埋伏,她又怎能不提前做好防备。
阳平老祖哈哈大笑,看向面前小姑娘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欣赏,欣赏之后,便是惋惜了。
“知道你精通阵法,所以老夫这次带了几个阵法造诣非凡的阵师。小姑娘,你只是一个人,负隅顽抗不了多久,不如现在走出,免受皮肉之苦。”
闻宴扯了扯嘴角,这欺骗小孩子的把戏,就别拿出来侮辱她智商了。
闻宴侧眸,看见了人群里,几个正手持罗盘破真的人,心下一紧。
这些人的阵法造诣,比不上清源道尊,却也不容小觑。以他们能力,再过一炷香,阵法必然解开。
闻宴不假思索,抬手往阵法外甩出一张黑底符箓。
符箓落地,一只黑黝黝、模样奇特的恶鬼钻出。
阳平老祖有些意外,摩挲着拇指戒,淡淡吩咐:“是极恶之鬼,饿死鬼……拦住它。”
当即,有两个邪道取出缚邪网,朝那团钻出镇魂符的黑雾撒去。
极恶之鬼,性子虽凶煞无比,却有个致命弱点——不持久,没耐性。
因为长久的饥饿,让饿死鬼只能看到眼前,却懒得去转动脑筋,一旦被阻拦住,会异常狂躁,顺着牛角尖往下钻,直到把自己送入死胡同,再也出不来。
对付他们,一张缚邪网足矣。
然而,以往对饿死鬼百试不爽的法子,这回却失效了。
他们不知道一点,有了饲主的鬼十三,是一个经常吃饱饭的鬼十三。没了抓心挠肝的饥饿困扰,小小的缚邪网,怎可能会困住它。
鬼十三化作一缕黑烟,绕开缚邪网,赤红眼睛扫视一圈,就发现,自己瘦弱无助的恩人,如今被一群陌生人团团包围住了。恶鬼对人善恶感知敏锐,他一眼看出,这些人对它的恩人,全都没安好心,甚至有人身上还带着腾腾杀气。
有人,想杀恩人!
鬼十三愤怒了。
作为饿死鬼,它这一生有两个原则不能碰,一是不准抢它的食物,二是,不准动给它食物的恩人。
见有恶人敢动它的衣食恩人,饿死鬼怒吼一声,朝最近的两个阵师扑去。
正忙于破阵的阵师反应不及,凄厉叫声很快回荡空间,叫其他阵师心底发寒。
见闻宴软硬不吃,阳平老者脸色未变,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状似无奈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既如此,休怪老夫以欺小了。”
闻宴嘲讽地回击:“偷人东西的窃贼,本就不光彩,就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
“窃贼”二字,让老者淡然的假面撕毁,愠怒道:“既然你不识好歹,老夫送你一程!”
阳平老者阴沉着脸,手掌中蕴了半身功力,宛若择人而噬的恶虎,猛朝闻宴扑来。
茅草屋外动静传到屋内,苏眉娘颤抖的嗓音传来,“可需要……帮忙?”
闻宴淡淡道:“不用,躲好就行。”
苏眉娘一个凡人,走出来也帮不了她,反而会被那些人挟持住当人质。威胁逼迫她。
像这种卑劣下作的事,闻宴相信,三大世家的人一定做得出。
随即是豹尾将军的声音,清清冷冷中,蕴含不易察觉的关切:“可要我帮你。”
闻宴嗯哼一声,顶住了阵师的攻击:“红狐怎么样。”
“不太好,伤太重。”豹尾将军语气冰冷,在为天一门弟子对一只小狐狸下此狠手感到不虞。
闻宴叹息:“那就先医治她吧,我这边还能挺一会儿。”
屋内,豹尾将军嗯了声,从门上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继续救治红狐。
红狐挣扎着,咬牙道:“你……去帮她。”
阿爹阿娘说过,他们做妖的,决不能欠别人人情,人情是最难还的东西。
豹尾冷冷地摁住小狐狸:“别乱动。万一她撑不住,我会去帮她。”
他此行目的,便是受那位命令,保护小宴姑娘,便是他再死一次,也不会让闻宴出事。
救治红狐之际,他不放心,空出一只手,施咒招引青山附近的兽亡魂。
无形气息顷刻间自茅草屋中散步出去,霎时,青山方圆百里所有兽魂妖魂,全都感觉到了妖王威压,让它们不自觉想要臣服。
就连屋内的小红狐,触及这股气息,也不自觉浑身发抖,冥冥中,她两颗乌黑眼睛紧紧注视眼前的强大亡魂,好像明白了什么,眼泪扑簌簌地流。
……呜呜呜,妖王,这是他们的妖王……死了。
豹尾没发觉小红狐的异常,向四周兽魂发去命令。
【速来。】
听到这命令,所有兽魂妖魂想也不想,当即朝青山脚下飞奔赶来。
@
“嗷——”
“吼——”
“嗬——”
声声阴沉嘶哑的兽吼,从山上如洪流滚下,紧接着,上百只兽魂冲入苏眉娘院子,遵循妖王指令,狠狠咬住老道的衣袖,裤腿,阻止他靠近闻宴。
想要接近闻宴的阳平老祖,一时不查,双腿被兽魂拖住,抽不开身。
兽魂远比人魂要灵敏凶残很多,甩不开,躲不掉,阳平老祖淡然自若的脸上,升起了愠怒。
可恶!
闻宴杏眸微亮,在心里给豹尾将军道了声谢,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左手结印,右手在虚空飞快描绘,金色定魂咒眨眼挥就,闻宴手掌一推灵咒,沉声道:“去。”
阳平老祖预感不对,闪身急避,却未曾赶上灵咒速度,额心一凉,随即感觉四肢百骸犹如化木,转瞬变得僵硬,再难行动。
灵咒?
阳平老祖脸上浮现出惊讶。他虽不擅符,却也知道,符咒分两种,一种为符箓,一种为灵咒,寻常修者修炼到一定境界,便可着手绘制符箓,天赋高者,功力深者,绘制符箓越容易,威力也愈强。然而,却非所有人都能绘制灵咒。
灵咒威力远大于纸符,以天地为纸,灵气为墨,绘制难度翻了数倍,且门槛更高,并非功力深厚就能绘制,还需要极敏锐的沟通天地之能——非天才绘不出灵咒。
能随手绘就灵咒者,当今的整个玄门,百年来不出五人。
他凝望眼前的闻宴,眼神复杂起来,那是一种狂热又惋惜的神色。
早知道替命人是这样的天才,他当初说什么,都不会同意拿让她的性命,去换陆婴如的命。说句不好听的,那个只会撒娇耍心机的小女娃,哪配得上用这天纵奇才者的命去换。
这是给山猪喂细糠,太糟践人了。
但凡早一些发现此人,将她偷偷引入门内,从小教导,为他们陈家卖命,他们何至于还要看韩凤玉脸色?
但……事到如今,已来不及再寻找另一个替命人,这样的天才,注定为牺牲品。
“小女娃,你倒是好本事,让老夫刮目相看了。”阳平老祖复杂地道。
闻宴唇色发白,绘制过一道灵咒,耗空了她所有力气。她歇了片刻,从褡裢里摸出功德匕首,听到老邪道的话,讥笑了一句:“你的刮目相看,并没让我感到很荣幸呢。”
言下之意,你算老几啊!
阳平老祖被气笑了,“小女娃,你天赋很好,可终究是太年轻了!”
阳平老祖飞快调动力量,去冲击灵咒力量。在大浪般的灵力冲击下,灵咒如同土石垒起的大坝,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就在闻宴将匕首扎入老邪道胸口之际,阳平老祖终于挣脱出灵咒的操控,大掌酝力,拍向闻宴。
掌心刚触及防御阵,身后,便传来一道愤怒的吼声,“何方邪道——”
伴随声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如燎原野火般的盛怒。
郁垒废了些功夫,终于摆脱了那两无聊的天一门人,正要下山,就察觉到了从身旁急速掠过的兽魂,心下一沉。
一次性能召唤这么多兽魂的,只有豹尾那家伙。
豹尾修为不俗,能逼他召唤兽魂作战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无法保护闻宴了!
郁垒娃娃脸上蕴了怒火,当即便烧下了山坡,到了苏眉娘的茅草屋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群修道者,竟包围了院子,打算对他们鬼帝未来的媳妇下手!
这群人简直是跟豹子借了胆!
郁垒娃娃脸上的笑容顿时冻结,纵身一跃,跳到院中,略过其他道士,直取修为最高的那个老头。
同时,对茅草屋里的豹尾厉声呵斥“老豹子,你吃干饭的,让你保护人,你躲哪儿去了,我跟你说,小宴要是出一点事,鬼、鬼大人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屋内的豹尾默默挨骂,没有出声。
郁垒阴森森的眼神地往屋内看了一眼,明白了豹尾在做什么,冷笑了声,“不过是一只狐狸,看到小宴姑娘的份上,咱们救她一命,可没让你把那只狐狸的命,放在自己人面前。万一人出了事,回头看本大人不剥了那狐狸的皮,做狐皮大衣!”
闻宴忍不住替豹尾辩解,“是我让他留在屋内——”
郁垒看向闻宴,语气立即变得温柔了起来:“小宴姑娘,你别替他辩解了,失误就是失误。”
闻宴扶额:“郁垒,先处理这些人吧。”
“行,你好好歇息一会儿,看本大人撕了这老邪道!”
郁垒嚯地抽出森森煞气的长剑,每挥出一剑,都似蕴含万千厉鬼的嘶吼。
阳平老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阴差,交过手才发觉不对,待沾染上一缕煞气,发觉这煞气如跗骨之蛆,再难摆脱后,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身影。
——百年前的幽都与妖族战场上,玄门中人已无力抵抗愈战愈勇的妖族大军,眼看要败退,一名身着黑衣的少年,手持一柄细长玄铁剑,转眼间斩杀了万千妖族。最后,他将所有尸体垒成山,坐在尸山上哈哈大笑着饮酒,身下万千妖魂化作厉鬼,誓要报复此人,然而那少年不过轻轻挥舞了下手中长剑,便将座下万千妖魂尽皆吸入剑中。
每吸纳一只妖魂,剑上光芒便寒烈一分,锋锐一分,那一幕直叫他头皮发麻。
那时威风八面的阳平老祖,还只是一个晚辈,他问身边前辈,“那是谁?”
前辈也深感悚然:“九幽之地守门人之一,郁垒,没想到他竟这么强。”
位于十大阴帅之上,看守九幽深渊的守门人,鬼帝座下最凶狠的恶犬。
阳平老祖记住了前辈那凝重的语气,他看不清郁垒的脸,却记清楚了他手中的剑,在那样的烈阳下,都折射不出丝毫亮光,那样煞气深深的邪剑——焚痴。
据说,那剑乃鬼帝赠予的一截锁魂链所铸,煞气阴冷,能刺穿神鬼躯体。
死于焚痴剑下,连魂魄也难逃出。
阳平老祖骨髓中冒出寒气,老脸上闪过浓浓畏惧,险之又险地躲过一缕剑气后,飞身而退,“走!”
一声令下,院中其他人也纷纷遁走。
鬼十三如疯狗般,死活拖住两个道士。却没拦住其他人,剩余邪道如同地鼠般,往地上一钻,飞快土遁了。
两道士也要施法,被鬼十三抬手一人一个爆荔,敲晕了。
他拖着道士的腿,将人拖到闻宴跟前。
“做得好。”闻宴瞥了眼两道士,预感到能翘出不少好东西,不由激动拊掌。
她奖励地从褡裢里摸出香烛,点着了交给鬼十三。
鬼十三兴高采烈地握着蜡烛,躲到角落里,珍惜地一口一口吸食。
郁垒下意识想追逃犯,却想到闻宴还在,克制住想要去追逃跑者的本能。
收回焚痴剑,转身走向闻宴。
见闻宴唇色发白,郁垒脾气又噌地出来了,压抑住愤怒,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闻宴摆摆手,“没事。”
不过,闻宴想到方才观察到的,“那老头好像认识你,你认识他吗。”
郁垒抱胸,无比高傲地道:“认识本大人的多了,那些小喽啰,还不值得本大人放在心上。”
闻宴:“……”
闻宴想了会儿,想不到那老头的来历,索性不想了,坐在原地,慢吞吞用功德恢复体力。
然后指挥郁垒,让他去打扫院子。
经此一战,苏眉娘家的院子犹如被飓风扫荡过般,篱笆和菜地全绞碎了,一片狼藉。此事由他们而起,必须在走之前,把院子收拾得干净点。
闻宴监督着郁垒,还以为这家伙肯定不会收拾,没想到,郁垒从土里翻找出锄头,慢吞吞把土壤推平,又从四周抱来柔韧的树枝,将篱笆扎起……干家务的熟练,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闻宴瞠目结舌。
郁垒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脱口的话被硬咽回去,闻宴压住舌头,抿住唇,克制住好奇心,没有贸然去问。
正当闻宴调理好身子,郁垒那边也收拾好了院子时,山脚下,又一股气息腾腾逼杀而来。
杀气袭来,刚扎好的篱笆,被气压扫得剧烈摇晃。
闻宴睨着不声不响包围住院落的天一门弟子,手拿出镇魂符,眼疾手快将蹲在院子一角吸食香烛的鬼十三收回。
下一刻,一道浩然正气的声音传来,厉声道:“有恶鬼,恶鬼受死!”
闻宴:“……”
怕不是一群智障哦。
闻宴就这么闲散坐着,来者是客,但这些只会捣乱的客人,她一点也不欢迎。
郁垒护住自己辛苦扎好的篱笆,愤怒地将锄头调转个方向,朝向院外,就见被他阻拦在青山腹地的温斐然,不知打哪里又喊来一批天一门弟子,白惨惨二十来个白衣道士,如同昂首挺胸的大白鹅,嘎嘎嘎地走来。
一群大白鹅还面目凶狠地拔出了剑,逼向小院。
“镇邪尺停了,那红狐就在这里!”紧随温斐然的年轻道士,手持一血色罗盘,瞧见盘中的黑色细尺指向前方,不再有动静,惊喜大呼。
“奇怪,方才明明有恶鬼的气息,镇邪尺转得厉害,怎么才一会儿,又没动静了。”那道士疑惑。
温斐然掀开冰冷的眸,看向院中的郁垒,没理会郁垒愤怒的眼神,视线落在坐在懒洋洋屋檐下的闻宴身上,注目了半晌,拱手道:“姑娘,还请交出那只红狐和恶鬼。”
他并非愚钝之人,尽管这小姑娘瞧着功力最弱,面貌可怜无害,但看方才豹尾和郁垒,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幽守门人,一个幽都阴帅,竟都心甘情愿听从这女子指挥,便能知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她才是三人中,能做主的那人。
“你们——”
“郁垒。”
郁垒正要拿锄头将这些人全赶出去,却被闻宴叫住,只见向来我行我素、肆无忌惮的郁垒,却收敛了所有脾气,提着锄头退到屋檐底下。
闻宴抬眸,视线淡淡扫过天一门弟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带着三分讥嘲:“久闻天一门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轻飘飘没有任何威胁的话,柔软病弱到没有任何威胁的女人,却让众天一门弟子暗暗握紧了法剑,全神戒备。
这女人,古怪……
温斐然浅色的琉璃瞳底,映出些许疑惑:“在下见姑娘绝非恶人,为何要执意庇护那孽畜?”
闻宴歪头,还是那句话:“敢问温公子,何为孽畜?”
温斐然未答,他身边的年轻弟子已经不耐烦了,“姑娘,莫与我们掰扯文字游戏,那红狐身上至少有三条性命,满身罪业缠身,若放她出去,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百姓,请姑娘顾忌寻常百姓,将那红狐交给我们处置。”
闻宴摇头,嗤笑一声,“我怎么觉得,在你们天一门弟子眼里,只要是妖,都是恶贯满盈的孽畜呢。”
那人不悦:“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必为祸患!”
闻宴淡笑着,却冷了眼神:“那你们请走吧,我与你们观念不同,这红狐我是不会交的。”
温斐然开口道:“姑娘,我等不想伤你。”
闻宴挑眉,不为所动:“我也不想动伤你们。”
温斐然修养再好,也被这胡搅蛮缠之人气到,“姑娘觉得,何为善,何为恶?”
闻宴微微笑了,缓缓站起身子,“善也好,恶也好,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该交给老天来判断。不知你们天一门弟子,可曾听说过孽回阵?”
温斐然:“自然听过。”
那是他天一门极少数高阶术法之一,能审判善恶,裁决门内触犯宗规的大阵。
若入阵者为善,则阵中呈现金光,并浮现出善者曾做过的善事。反之,若入阵者为恶,阵法中会浮现出诡异黑光,当黑光分量大于金光,昭示此人为恶,阵法会做出相应的惩戒。
温斐然眉头拧紧,有些明白闻宴要做什么了,却摇摇头。他不认为闻宴能弄出孽回阵,那是天一门高阶术法,布阵者需时刻注意天地周遭变化,极快做出应变,必须有超强的与天地沟通的敏锐性,这需要极强的天赋……除了他已逝的师父,连如今的掌门都难以布出。
甚至,曾有不少人感慨,能布出孽回阵者,有成神的资质。
即便是他,也只看过孽回阵的阵图,却无能力布出阵法,更别说,眼前这小姑娘……
温斐然带来的,都是天一门如今最为优秀的弟子,俱皆知晓孽回阵,都以为眼前的小姑娘在说笑,那个阵法,岂是嘴上说说就能弄出来的。
这姑娘若是天纵奇才,早该被玄门各大掌门知晓,争先恐后来招收徒弟了,何至于流落幽都。
闻宴没说什么,只道了声,“麻烦让开。”
温斐然蹙眉,“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闻宴哼了声,好笑了:“我就是耍花招,你又能如何,你是敢伤我,还是敢杀了我?”
只看幽都对她的重视,胆敢伤她,不啻于挑拨幽都与玄门的关系。
温斐然被怼了一脸,棺材脸上犹似刷了层冰,更阴冷了。
郁垒拄着锄头,冷冷道:“还不退开。”
众天一门弟子,在温斐然带领下,不甘不愿地往后退出院子,将地方留给闻宴。
闻宴起身,步入院中。
闭上眼睛,精神凝气。
最初,眼前一片空白,渐渐的,四周灵气尽数朝院中涌来。
无须睁眼,闻宴便看到了虚空中无形的气流,一瞬间,神识深入世间万物,风声,灵气,日光,地面……哪怕地面一小小土壤的本质,也在脑海中清晰展现,万物因素,在脑海飞速组合排列。
闻宴循着脑海中的指示,往适当方位,安放符箓,树枝,玉石……
院外的温斐然,由最初的不以为意,到看见院中的变化,冷面渐渐肃然。
他眼神微惊地望向院中逐渐成形的阵法。
众天一门弟子,也都屏住呼吸,不可置信。
时间缓慢推移,两个时辰后,月上中天,银白月辉,丝丝缕缕地聚集在院中,如同天地法则,刻入阵法中,不断增强阵法力量。
屋檐下,郁垒瞠目结舌地望着院中的小姑娘,余光扫到院外天一门弟子脸上的惊疑,昂起下颌,露出得意的神情。
小宴厉害吧,可惜,已经是我们幽都的人了。
而豹尾将军,不知何时走出了茅草屋,有些惊讶地望向院中。
他不知何为孽回阵,却能看出,阵法中蕴含的天道之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召来的。
外界一切,闻宴不知,她遵循着步骤将天地之力填入阵法,睁开眼后,才发现已是深夜,月色融融,一片寂静。
院里分别站着郁垒、豹尾,院外站着一排排面无表情的白衣道士,乍一看吓了一跳。
一个贞子不可怕,一排复制粘贴的贞子……本天师有密集恐惧症啊。
对面天一门弟子,缓了半晌,神色复杂难言。
温斐然抿了抿唇,“以姑娘天赋,留在幽都,属实浪费,可要加入我天一门。玄门正统道术齐全,功法浩如烟海……”
站在屋檐下的两阴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愤怒地瞪着院外当着他们面挖墙脚的牛鼻子道士。
郁垒冷呵了声:“玄门也就一般般吧,好处没多少,规矩多,束缚多,不是人待的地方。”
豹尾面无表情地点头。
温斐然没理会郁垒和豹尾,目光灼热地望向院中的少女,“我天一门待弟子极好——”
闻宴似有意动:“加入天一门,给多少功德?”
就算要跳槽,也得先问好待遇。
温斐然:“……没有。功德,须得自己去挣。”
见闻宴露出失望,温斐然义正言辞道,“玄门人当以正气浩然,其他乃身外之物,该来的总会来。”
闻宴:“……”
闻宴再看天一门弟子温斐然,犹如在看一碗滚烫的鸡汤。
当初她要是把功德当身外之物,视钱财如粪土,这条命就没了。
“谢谢抬爱,我觉得幽都挺好,非常好。”
老板和善,同事友爱,到阳间出差还有三倍工资,她很满足了。
温斐然不舍得放这么一个天资卓绝的年轻人加入幽都,还想再劝,郁垒噗嗤一笑:“小宴,你阵法布置好了?”
“布好了。”
闻宴走到阵法中央,阵法启动。
下一刻,院子中央亮起了一个太极圆阵,一团闪瞎人眼的金光冒出,代表测试者功德无量。
然而,在这团功德金色中,还包了团巴掌大的黑雾,黑雾如同贪吃蛇般,正一点一点吞噬金光。
闻宴凝眸望向那团极不和谐的血雾,眼底迸发出阴沉。
……这属于陆婴如的血孽,迟早她都还给她。
天一门弟子看到那团在金光中的黑雾,从震惊中回神,指着那团血色,冷声质问:“姑娘血孽加身——”
话没说完,就被温斐然喝止,“住口。”
孽回阵中显现的影像,只有功德对应的一些善行,却无孽业对应的恶事,这说明……孽业并非来自入阵者自身,是别人,强行转移过来的!
温斐然眼神复杂地望向那团血孽,“姑娘可是来自河西?”
温斐然未去河西,却早就听闻了河西有不少人命格功德被替换一事。眼前少女眼神清正,一身功德璀璨,反倒是那团血影,像被强塞进去的污点,在孽回阵中张牙舞爪,极为突兀。
——这姑娘,也是遭遇替命替命的受害者。
闻宴冷笑了声:“我不是来自河西,而是来自……三世家。”
“你们还不知道吧,小宴姑娘,是不久前,才从三世家的魔爪里逃出来的。要不是跑到了幽都,早被人害死了。那时正义浩然的玄门,在哪里呢?”
郁垒毫不留情地嗤笑,“你们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偏要来,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却偏要做。现在居然知道河西的事,倒叫本大人惊讶。”
温斐然棺材脸上闪过疑惑,“三世家做了什么?”
郁垒不理会他,转而看向闻宴,脸立即变得柔和,“小宴,快出来,本大人也要测!”
闻宴走出孽回阵。
郁垒跳着走进去,孽回阵闪烁两下,两息后,现出半边金光,半边血煞的奇象。
黑雾缠身,衬得入阵者无害的娃娃脸,格外诡异瘆人。
“哈,居然还有金光,杀人如麻的本大人有这么好吗?”郁垒摸着肉乎乎的下巴,笑了。
闻宴嘴角抽搐,“测完就出来。豹尾将军要不要测试一下。”
豹尾板着脸拒绝,转身回去茅草屋,抱出了红狐,“给她测试,证明她的清白。”
红狐睁开眼,落了地,望着面前的孽回阵,有些忐忑不安。方才她在屋内,知道外面的一切,也知道,眼前这个孽回阵,就是为了洗脱她罪名布出来的,可是……她杀了凡人,会不会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红狐抖着腿,犹豫不决。
闻宴柔声道:“狐狸,放心进去。”
这话让红狐莫名放松下来,放心进入了孽回阵。
阵法光芒闪烁,一团薄薄淡淡的金光,冉冉升起,阵法中显现出红狐做过的善事。
……帮濒死的红狐村民赶跑野猪,帮迷路的小孩找到下山的路,帮饥荒年间的凡人,找寻食物……
她在山中三百年,真心地庇护山下百姓。
善是双向奔赴,山下百姓也虔诚地供奉山上的红狐。
阵盘中尽是璀璨耀眼的金色,没有一丝一缕晦暗。
红狐瞪大眼睛,抽了抽鼻子,爪子激动地扒拉地,然后恶狠狠瞪袭向院外的天一门弟子,“看到了没,老娘不是孽畜!”
说着,昂着头,走出阵法。
她走到豹尾脚边,就呜呜呜趴下,埋头委屈地哭了。
天一门众人有些不可置信,镇邪尺探测向来无错,怎会……
闻宴淡淡道:“眼见为实。红狐过去所做之事,皆在天道允准内,即便渡劫也不受罚。”
听到不会影响渡劫,红狐高兴极了,感激地望着帮她的闻宴:“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的尾巴吗,我可以给你。”
狐妖的尾巴,可有用了。
闻宴笑着睨了眼那团小小的狐狸:“不必了,我不穿皮草。”
皮草……
红狐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小美人,感觉脊背凉飕飕的。
她只是想给一条尾巴啊,她却在肖想她整条狐狸皮?
闻宴:“温公子,你们口口声声诛邪扶正,可敢进去阵法一试?”
郁垒嗤笑,双手抱臂:“我们小宴画了大半夜,光我们几个测,多没意思,你们自诩正派,想来是功德无量,也进去试试。”
红狐想到自己被这群道士打出来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出离愤怒道:“对,你们说本狐是孽畜,作恶多端,怎么解释都不信。你们是好人,那你们也进去试试,不然就是恶人,恶人!”
天一门弟子面面相觑。
“试试就试试。”
有一人经不住激,咬着牙步入阵法中。
一团淡如清辉的金光炸开,代表着年轻人做过的善事。
年轻道士得意洋洋,然而下一刻,阵盘中飞快浮现出一团黑雾,黑雾如阴云积聚,迅速扩大,转眼占据了阵盘十分之一的地方。
年轻道者手脚发凉,喃喃:“我为何,会有血孽?”
修者喜好功德,所以一待学有所成,会下山历练一段时间,积攒功德,有助于来日修行。他们最忌讳沾染血孽,即便是一丝血孽,也会影响将来修行。
其他修者见状,骇然失色,按捺不住,纷纷上前试探。
全都是一片金光中,黑雾隐现。
“怎么会……这样?”
一份血孽,至少得用十倍的功德方能抵消,否则今后修为,别想再有寸进。
这么多血孽,他们要偿还到猴年马月!
最后是温斐然。
他一走进去,孽回阵里迸发出比任何天一门弟子都要浓烈的金光,可没等众弟子欢呼,另有一片黑雾气势汹汹涌出,如不请自来的蝗虫,快速侵占地盘,很快侵占了十分之一,十分之二,十分之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血煞之气越过中间线,侵占了功德所在地盘,竟超过了半数。
温斐然脸色异常惨白,喃喃道:“为什么……”
这意味着,他此生再难洗刷掉一身血煞,罪恶滔天。
“温长老……”
众弟子不可置信,温长老此生未曾有过恶行,一心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斩杀恶妖恶鬼无数,为何会沾染这么多血煞。
“肯定是阵法坏了,这阵法——”
温斐然艰难摇头,沉声:“阵法无事,是我的问题。”
他近些年来,确实感觉到身上的怪异,分明未曾到瓶颈,修为却再无寸进,时常还有下跌之势。
再这样下去,迟早沦为废人。
他向宗门所有人隐瞒了此事,没人知道,天资卓绝,被掌门寄予厚望的温长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闻宴清冷的声音,响在清凌的风里:“温长老,天一门诸位,现在你们还能说,你们所杀之妖全都该死吗。人之善恶尚且难辨,你又有什么底气,拿着一根尺子,就觉得所杀之妖一定为恶?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却违背天意,手上积攒的功德还没有一只小狐狸多,反倒是一身血煞远比她多,到底谁才是恶人,谁最该死。”
温斐然似陷入迷障中,满脸痛苦。
原来,是他错了。
自师父死在妖王手里,无数同门被妖族杀害,他就走入了迷障,从此走火入魔。
(https://www.uuubqg.cc/63721_63721129/42015477.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