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年
天边圆滚滚的落日渐渐掉下去，大片大片变换着形态的火烧云，把残余的半圆显得如一轮火球。
暮色模糊，小区里的白色路灯一盏盏亮起。
冷风拂面，郁辞珩的额发被高高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出来的急，棉服里还穿着表演的那件白衬衫。此刻风灌进去，他手脚寒凉得不像话。
夏梨把帽子摘了戴到他头上，又伸手替他挡了挡风：“三年级打篮球那次，你和别人打架流鼻血了，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受伤，以后都不想。”
虽然，是郁辞珩抢了男生的球。
夏梨承认，她是有点是非不分了。
但是她没办法。
郁辞珩捂着鼻子喊疼的一瞬间，她的眼泪潸然而下。
她够不着那孩子的鼻子，但扑上去狠狠咬了他手臂一口。
现场因为突然出现的少女，乱成一团。
但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种流血哭痛的情境，绝对不可以在郁辞珩身上出现第二次。
郁辞珩听完，内心止不住得酸胀，没好气地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你是笨蛋吗？”
他才不会轻易被欺负。
难道她不知道，都是他欺负别人吗？
但心里却因为夏梨的话，那股盘旋着的阴冷不安，在残阳的注目下，彻底化为脉脉柔和。
她认真地说：“我会保护好你的。阿辞。”
郁家小公主。菁华小恶霸。她最好的朋友。
过于直接的对视，郁辞珩来不及闪躲，只能怔愣着重复道：“你真的是笨蛋。”
夏梨不服气地摇头：“我才不是！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学数学的！”
无语，每天笨蛋来笨蛋去。
明年她肯定会一雪前耻的。
郁辞珩盯着她，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下来，忍住笑：“现在应该不是在做梦。”
夏梨：“…”
他直视着女孩的眼睛，难得笃定地说：“我收回那天发试卷所说的话。”
灯光刺眼，没有热度，却烘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夏梨对上他明亮的眼眸，在灯光的辐射下，男孩眼里的真诚像是要溢出来。
她突然紧张起来，两只小手绞在一起，不知所措地答：“嗯，我不生阿辞的气。”
郁辞珩当然知道。
但这并不代表，夏梨不会伤心。
他拉住夏梨的手腕向前走，嘴角微动，像在掩饰内心的喜悦：“来我家，一起吃饭。有你喜欢的红烧肉和蟹粉捞饭。”
夏梨跟在他身后，扭头看向六楼自家的窗户，一片漆黑。
郁辞珩早猜到她的反应，很自然地接着说：“你家没人，简雪阿姨估计又要工作到很晚才回来。”
夏梨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他扬眉，冷哼一声：“我又不傻。要是你家里有人，我会等在这？冷死了。”
夏梨意料之中的点点头。
是啊。骄纵恣意的郁小少爷。
大冬天，在门口坐等了她半天。
任谁看去了，不是心脏停跳就是眼皮狂跳。
夏梨和他并肩穿过北门。
前面的人把毛线帽从头上摘下来，别别扭扭地丢给她：“帽子还你，什么品味，和我一点也不搭。”
夏梨悄无声息地勾起唇角。
郁辞珩留意到了女孩子寥寥的笑意，双眉间拢着分明的炫耀：“我和你说哦，我今天表现的很好。一下台，还有人给我送花呢，你没看到是你的损失。”
她对上男孩的目光：“谁给你送花？”
郁辞珩眼神闪躲了下，心跳有些飘：“…这是重点吗？”
夏梨又问了次：“所以，谁给你送花。”
这和郁辞珩想象的根本不同，他心神不宁地愤愤道：“…夏梨，你有完没完了！”
夏梨憋住笑，歪着头，沉吟道：“喔——看来是漂亮的女孩子。”
前脚刚进郁宅的郁辞珩：“…”
她能不能说点他喜欢听的！
夏梨故意逗他，双手成话筒状放在粉润唇边：“静婉阿姨，阿辞不好好学习——”
男孩羞恼，伸手去抓她胳膊，“夏梨，你闭嘴！”
穿过红木长廊，松石流水。
金黄的腊梅在月色下摇摆，清凝的芳香萦绕在院落四周。
地面上的月光像雪洒落。夏梨笑着闹着，像草丛撒野的小鹿一阵小跑。偶尔古灵精怪的回过身，冲着少年做个顽皮的鬼脸。
“阿辞——”
少女跑得不见踪影，清脆如铃儿的声音回荡在院落里。片刻，消散在风里。
郁辞珩缓缓驻足，放慢了呼吸，意图伸手拢住少女远去的身影。
他张嘴，念她的名字，犹如蝴蝶颤着翅膀抖落在心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上四肢百骸。
-
烟花爆竹声中，新年如约而至。
奉渊的冬天潮湿阴冷，很少见雪。不比雪阳，总是一场大雪飘飘洒洒，掩了人间。
小孩子都爱热闹，这会抱着娃娃，守在电话线旁的夏梨也不外乎。
她很喜欢过年，只是想着——如果阿辞也在就好了。
郁家每逢过年，都要在雪阳度过。
他们认识这些年，夏梨一次也没能当面和他说句新年快乐。
更可气的是，他一放假就急忙赶回去了。
每次她的生日，郁辞珩都不在。
虽然，郁辞珩每年都会如期寄礼物给她。
但比起礼物，她更想接到他的电话，听到少年一如既往高傲又清爽的声线。
没等一声“叮铃铃”的声音响完，夏梨便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喂”了声。
男孩急得跳脚的声音穿透耳膜，夹杂了哀怨：“夏梨——打你手机一直关机，我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不能关机！”
熟悉的少爷脾气又来了，夏梨不气反笑:“我手机坏了，妈妈帮我拿去修了。”
一年级过生日，这位小爷因为联系不到她，直接寄了部手机到家里来。
却没想到，她家在之前就安装了电话。
男孩的声音还带着稚气，傲意冷然又不容人拒绝:“一直找不到你！我讨厌这种感觉！我会再寄一部给你！”
夏梨笑着安慰他:“手机过几天就可以拿回来了，这两天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哼，你可不能不接我电话！”
夏梨轻轻笑:“不会的。”
话筒里只有两人轻悄悄的呼吸声。
郁小少爷又问:“给你寄的礼物，收到了吗？”
她乖巧答:“收到了。”
郁辞珩可能看她平时卷发乱糟糟的，今年送了她一对珍珠发卡。背面标着她的生辰，很简单的蝴蝶结款式，优雅又可爱。只不过包装繁琐，丝带上一连串的英文字母，她也看不太懂。
罢了，她又想到什么，补充道:“我很喜欢。”
起码，比起他一年级的手机，二年级的空调，三年级的地暖，要合情合理得多。
这无论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很像一件正常人会收到的生日礼物。
那头传来一声不以为然的嗤笑：“你有什么是不喜欢的吗？”
她不懂话里的意蕴，思索了一会后，颇为惊奇的回应他:“还真没有欸，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白皙的脸颊还是肉嘟嘟的，但是认真说话的口气像个拔高了个子的小大人:“但是阿辞，以后别乱花钱了。”
他调侃道:“一点零花钱，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夏梨低着眸子，长睫随着眼皮眨呀眨，嗓音轻稚:“我知道呀。但是阿辞，我们不一样的。”
物质匮乏的年代，她虽年幼，但还是早就知晓两人家庭经济和财富的差别。郁辞珩送的，都不是一般家庭能消受起的。
比如，因为郁辞珩来过几趟，背地里没少嘟囔六楼冬冷夏热，夏梨倒不在意。可没多久，她家成了整个小区第一家同时拥有空调和地暖的人家。
为了担心她推辞，他居然以社区福利的名义陆陆续续给小区别户人家也装上了。
可为了节省费用，她和妈妈根本不常用这些东西。
她也隐隐能猜到，郁辞珩送的发卡，和她平时扎头发用的饰品比起来，并不便宜。
按照郁辞珩娇奢的个性，前些天他念了句她的卧室太小，她不提前打预防针，很怕明年他会直接把2号楼给包下来。
良久，那端安静的没有一丝动静，仿佛连呼吸声也一并消音了。恍惚间，夏梨听到风刮过耳畔的声音。
她轻轻喊:“阿辞。”
以前也送过更贵的，她都没在意过这个问题，怎么今天倒计较上了。郁辞珩忍住心慌，很淡地说:“我讨厌听到你说我们不一样。”
隔着滋滋的电流音，她都可以想象到小少年皱眉不悦的模样，垂眸笑道，“好，我以后不会说了。”
郁辞珩毫无感情的“嗯”了声，像是还对女孩的话不满。
她接着说:“你买的药膏我用了，现在手一点也不肿了。你看，药膏比地暖好用。”
郁辞珩知道她在蒙自己，冷冷地反驳：“笨蛋，药膏是去年买的!”
都过期了，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她“咯咯”的笑起来，大眼睛弯成一轮月牙儿:“阿辞，你是不是偷偷把保质期都记在小本本上了…”
被猜中的郁辞珩：“…”
半响，他听到那头传来小姑娘稚嫩的声音：“阿辞。”
他随即应了声：“我在。”
女孩子一手接电话，一手把电话线在手指缠绕又松开，忐忑地询问：“你下次陪我过生日好吗？就当送我的生日礼物了。”
像她每年夏天陪他许愿，吹蜡烛，切蛋糕那样。
夏梨也想，郁辞珩能在她身边。
郁辞珩愣了下，有些怅然，他不能答应她。
因为自己可能做不到。
他不想之后她更失望。
没等到小少年的回应，夏梨心里难免失落。
但她不想郁辞珩为难，主动换了个话题：“阿辞，你会包饺子吗？”
郁辞珩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嘴唇动了下：“不会。”
她急忙分享道：“我今年学会了，还会擀面皮呢，以后包给你吃。”
郁辞珩心里堵得更严重了。
小女孩天真烂漫，一腔热情。
怎么会知道，他们家过年从不吃饺子。
这是郁家不成文的规矩。
几年前，春节那天的一场车祸。
他醒来后失去了大半的记忆，同行的大伯当天就去世了。
此后郁家每年春节食素，气氛更是安寂冷清。偌大的山顶别墅里，灯火通明，却荒凉如野外沙漠，没有半分人气。
简雪在厨房里喊：“梨梨——吃饺子了。”
夏梨应了声，又对他说：“我妈妈喊我呢。阿辞，新年快乐。记得吃饺子哦。”
他低声回：“去吧。”
女孩子率先挂了电话，话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
漫天飘零的鹅毛大雪，由空中卷风落下。
尹静婉用手帕捂住酸楚的鼻腔，自别墅的落地窗向外看。
院内银装素裹，雪地白茫茫的把山色掩埋，凛冽的冷风刀片似的嗖嗖划过瘦削男孩的发梢。
少年穿着白色开衫，颤着手，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竹节一般笔直跪在冰凉的雪地里。
郁辞珩面色苍白，唇也煞白，呼出的热气被寒风稀释。右脸颊边的手指印因为皮肤受寒充血，更加明显骇人。
山顶的风刺入骨血，地面光滑坚硬，他冷到身形不稳。但从头至尾平淡又漠然，没有向灯火通明的别墅内看一眼。
他不解。
明明是叔叔家的孩子先动手的。
父亲却一副要生吞活剥了他的眼神。
就像是他根本不是郁家人。
而是一时兴起，在路边随手捡来的一个破玩意儿。
或者说，一个脏兮兮的垃圾。
想到这，他抿紧了唇，又觉得有些好笑。
有谁比他更像郁家的孩子呢？
是叔叔家那两个又痴又傻，只会在院子里打雪仗的双胞胎智障儿子吗？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或许是跪得时间太长，膝盖附近的雪已然化成雨水，浸湿了他大半个裤腿。
一片又一片雪花飘到他发间，把他的眉眼衬托得更为惊艳绝伦。
雪夜无声，郁辞珩安静垂下眼睫，喃喃低语：“夏梨，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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