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
清晨的晓色朦胧, 暗弱的光线细细穿过花叶树荫,葡子江水在黑暗中荡起了涟漪,河卵石随着水流晃动。
外婆起了个大早, 她要赶在九点出版社上班前把稿子翻查一次再发出去,她以为这个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等她下楼, 发现厨房里的灯正亮着。
“妈,起这么早?”森可抬头看到了她的妈妈, “不多睡会吗?”
“起来看看稿子。”外婆说,“你呢,为什么起这么早?”
“翻来覆去睡不着。”森可说, “干脆起来做早餐。”
“现在做早餐太早了,离他们醒还有很长的时间。”外婆走到了沙发边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来吧, 过来和妈妈聊聊天, 说说是什么事让我的宝贝女儿烦心。”
森可端了两杯蜂蜜水放到桌上,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口气,“其实没什么大事。”
外婆没催她,抿了口蜂蜜水,浏览着稿子, 偶尔修改几个错字。
“昨天晚上我男友打了电话给我,说想见见你和爸。”几分钟之后森可开口了, “还有芒芒, 我拒绝了他。”
外婆没问女儿为什么拒绝, 反而提起了另一点, “他人怎么样, 我记得你之前说他不错。”
森可说,“长得很不错,性格挺好,他原本和我同一个公司,后来跳槽到别的公司了。”
说着,她半闭双眼,耳朵上朴素的银色耳饰在乌黑的头发边衬得很亮,“在一个公司的时候他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跳槽之后偶然见面开口就和我告白了。”
“偶然见面?”外婆觉得其中有猫腻。
“他没和我说过。”森可说,“我和公司的几个朋友时不时会去上瑜伽课,上课地点旁边有家健身房和蛋糕店,我经过会去买糕点,我们在那里见过几次。”
“他健身?”外婆问。
森可点头,“经常去。”
外婆笑,“听着比狄绍好。”
“妈!”森可故作生气,然后也跟着笑了,“他可要乖得多,经常送花送礼物给我,我们偶尔放假会出去走走,我能感觉到他很喜欢我。”
“但我们其实不太合适,我的年龄比他大,他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在很多事情上没有经验。”
“如果不是他主动,我不会结交这类型的人,我现在偶尔也会想他到底为什么会看上我,我和他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是因为我的宝贝女儿能干聪明温柔。”外婆握住女儿的手,“无论是谁喜欢你,我都不惊讶,因为我的女儿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优秀。”
“又开始夸我了。”森可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昨天他又和我提起结婚的事情,我没答应他,我提了分手,他服软了,和我道了个歉。”
“我不会和他结婚,就算签婚前协议也不行。”
“芒芒现在8岁,我想给他攒多点钱,如果有天他想出国念书或者搞点什么研究,我能给他足够的资金,我不希望我的婚姻再伤害到他。”
“我很羡慕你和爸,我以前一直认为婚姻就是这个样子的,实际上不是,我失败的婚姻伤害到了孩子,我不知道我的下一次婚姻会不会伤害到他。”
“我不能这么对芒芒。”
“你不比孩子们伤得轻。”外婆安抚道,“你已经做到自己最好的了,不要把压力全放在自己身上,不要把自己困在过去,想干什么就去干,我和你爸爸永远支持你的决定。”
“至于芒芒,他不是你的负担,我们努力去弥补了我们的错误,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他要去上小学,你升了职,这些都是值得庆祝的。”
“我的女儿和小外孙那么优秀,怎么会被困难打倒。”
森可眼圈有些泛红,她咳了两声压下喉咙中的涩意,“妈谢谢你。”
外婆温蔼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抬手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
狄远赫一睁开眼就看到黑乎乎的镜头对着自己,他抹了把脸问站在摄像机后面的二弟,“大清早干嘛呢?”
“拍动物拍久了,拍点人,你不用管我。”狄远恒比了个手势,“放心有什么不好的镜头我后期会裁掉的。”
狄远赫没把他当外人,径直脱掉了上衣,往浴室走去,走到一半才醒起来回头问他弟,“洗澡没必要拍吧?”
“拍了也是废片。”狄远恒说话不给他哥留面子,“不过你一大早就洗澡吗?”
“昨晚帮狗子洗脚太折腾,出了一身汗,干脆今早起来洗个澡。”狄远赫说。
狄远恒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把镜头转向了森芒的房间,他敲了两下门,“阿芒你起来了吗?”
房间里传来“汪呜~”狗子的叫声,森芒没应答。
“是哥哥。”狄远恒又敲了两下门,“能进去吗?”
门后隐隐传来弟弟叫杉莫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大金毛甩了甩尾巴完成任务后躺回地毯。
房间内大狗小狗到处都是,床上、沙发上和地毯上都有,它们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镜头后面的人,耳朵直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狄远恒努力让自己不去深想这目光和声音意味着什么。
黑色的镜头转向了沙发,森芒窝在里面手里捧着本书,怀里抱着亚历山大,旁边放着半开封的试吃狗粮。
“许多聪明且高度社会化的动物,比如灵长类、狼和家犬,出生时需求很多且孤弱无助,他们不仅出生后立即需要父母的照顾,而且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需要。”
“在这方面我们灵长类和其他动物相比和狗狗更接近。”
森芒满意地亲了亲亚历山大的耳朵,右手摸了一块狗粮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阿芒,饿了的话去楼下吃早餐。”忘拿毛巾的大哥路过看到了这一幕,“不要和狗子交换口粮。”
森芒的态度很敷衍,没打算听哥哥的话,“下次一定。”
“不要吃太多,不然待会早餐吃不下了。”狄远赫拿他没辙,无奈地离开。
森芒没抬头,继续念书,“和人类一样,狗狗的心智发展有一段特定时期,这一时期它们学着了解周围的世界。”
“大量研究发现,五到十二周的小狗如果不和人类接触,日后永远不会对人类有正常反应,处于这段敏感期的小狗或是幼狼非常容易得到谁是它们社交伙伴的信息,如果在这个重要的发展期人类和幼狼没有互动,那么成年的狼恐怕根本不会让人类靠近它们的领地。”
“时间一去不复返,在犬类今后的生活中再不会有这样的敏感期。”
“就算用同样多的时间,同样多的接触,只会收效甚微,狗狗一旦长大,就在回不到从前,这说明早期发展阶段对成年犬科动物的重要性。”
狄远恒一愣,透过镜头重新打量着他弟弟。
晨曦依偎在这个小男孩身上,他的眼睛总是湿润的,像是被雨水浸泡过,清透明亮,唇角舒展地往上提,金色的阳光在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跃动。
他看着你时眼中只有你,他不看你时,眼中就是一整个新奇可爱的世界。
几乎每一次对森芒深刻的印象都与阳光有关。
仿佛阳光只属于他。
有句话说,很多时候人总会长得像他们拥有的动物。
森芒的眼神和围在他身边的狗狗们一个样,是那种未经世故的真率的眼神,狄远恒一度认为只有动物才有这种眼神,他从不知道这种眼神放在一个孩子身上会那么夺神。
“你们的每一个时期我都有参与,你们还不会睁眼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森芒眼中荡起了笑,把头埋进了亚历山大脊背上的毛中。
大狗狗伸出渗透温柔地舔了舔小主人的手指,小主人笑得更开心了。
然后一人一狗抱在一起玩闹,从沙发滚到地毯上,显然森芒熟练掌握了讨好狗狗欢心的技巧,家里的每一只狗狗都爱他。
气氛温馨舒适。
不过,狗狗们似乎对他这个拿着黑色相机干看的碍眼角色很有意见。
事实上这种感觉从他踏入这个房间就有了,就像是误入对方领地,但碍于头领没有说话,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哥哥的心态如何对森芒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狗狗。
他把掉在地毯上了书本捡了起来,再和狗狗们一同分享了狗粮。
狄远恒叹了口气,想到了今天拍摄的目的是为了更加了解弟弟,留份属于一家人的纪念。
想着,他调了调位置和焦距,喊了弟弟一声,“阿芒。”
“我和阿赫你更喜欢哪个哥哥?”
“……”这个问题触及到了森芒知识的盲区,他卡壳了,过了一会他决定假装没听到哥哥的问题。
“阿芒,不回答哥哥的问题吗?”狄远恒把镜头对准了弟弟的脸,试图捕捉其中情绪细微的变化,“我已经很有自知之明了,没拿自己和狗子们作对比。”
森芒没说话,继续装蒜。
“相处这么久,难道一点爱都没有吗,哪怕一小点?”狄远恒不敢相信,“随便找个理由敷衍也行啊,这种时候的沉默比敷衍更伤哥哥的心。”
森芒翻了翻书页,给出了答案,“小孩的头、眼睛比成年人的比例更大,小孩不是大人的微缩版,他们这样的身体特征能引发成人关爱呵护的欲望,从而产生爱和温暖,就像灯光吸引飞蛾一样。”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自己的二哥,“你不符合长相要求,但狗狗们符合。”
狄远恒麻木,“那是因为我是你哥哥,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10岁了,你不可能看到我小时候的模样。”
“不能怪我,你错过了机会。”森芒看着他哥说。
“如果你比我出生的早,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谈这个话题了。”要不是手里拿着相机,狄远恒肯定会上前捏森芒的脸。
“这个谁是哥哥的问题在你没出生前就已经被上天决定了,现在你只需要叫我哥就可以了。”
说着,他扬了扬眉头,啪嗒关掉了相机,“阿芒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过来找你聊天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现在有这种特征?”
森芒抬起他还长着婴儿肥的脸,陷入迷茫。
“还有一件事,你忘了。”狄远恒说,“你一岁的时候,是我和阿赫教会你走路的。”
“我们两虽然没完全参与,但也没完全错过。”
骄阳在夏日的天空升起,倾洒着它的热焰光波,鸟雀快乐地尖声鸣唱,可惜时间不会为快乐多停留一秒。
“明天就要到吗,可我现在不在a城。”妈妈拿着手机接听着电话,“这个项目是我和方经理合作完成的,他清楚很多具体细节……什么他前天出差了?”
“好吧,我今天尽力在明天开会前赶回去。”
电话挂了,妈妈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
“我的假期提前结束了。”她对坐在自己身旁的爸妈和两个儿子说,“我今天下午要回a城了。”
“真是个讨人厌的消息。”外婆皱着眉头,“我现在帮你收拾东西,待会吃完午饭再走。”
妈妈无奈地点头,她看向窗外,狗狗们绕着树玩闹,小儿子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晃荡。
她不知道该如何和她最爱的小儿子告别,几天的陪伴可能对他来说眨眼就忘,工作和家庭注定两难全。
时间越希望它走得慢点,它就走得越快,妈妈在森芒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后,开车离开了。
狄远恒站在秋千边,和森芒一起看着车驶出家门,消失不见。
山鹰顶风翱翔在天际,绿色的桤木叶被夏天的风吹落到地上,蝉鸣依旧聒噪,秋千发出噶咂噶咂的声音,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妈妈回去的路上不会遇到雨。
这是坏消息中的一个小小的好消息。
狄远恒看了一眼自己弟弟问道,“妈妈走了,你伤心吗,会想她吗?”
“不伤心。”森芒摇了摇秋千,脚悬空晃荡着,“偶尔会想她,不是很经常。”
“这话不要和妈妈说,她会很难过的。”狄远恒说,“对任何爱你的人都别说这种话,对她们来说是种伤害,因为这意味着你没有给予她们同等的感情。”
“可我不会说谎。”森芒说。
“那就别说话,静静听她们讲。”狄远恒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脑袋,“之前爸爸和你告别的时候你说的那句为什么我不和他一起走,一下子伤了两个人的心,以后别说了。”
“哦。”
兄弟两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狄远恒始终不相信,又重新问了一遍,“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吗,哪怕一点点?”
“因为世界本就是不稳定的会波动的,随时会发生巨变。”风吹了过来,森芒伸出接住一片落叶,“环境会变,气候会变,条件会变,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就算是太阳也会在50亿年之后毁灭。”
“但人的寿命不过短短百年,它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永恒。”狄远恒说。
“我不会欺骗自己,事实就是事实。”森芒把落叶握在手中,“世界不断变化,爸爸会走,妈妈会走,夏天也很快会结束,你会走,大哥也会走。”
“如果每次都这么难过,就没工夫快乐了。”
在这刻,狄远恒觉得有块苦涩的石头卡在了喉咙里,让自己说不出一句话,眼眶被苦涩的味道冲得有些热,似乎只要一眨眼,眼泪就会落下来。
他想起了之前森芒和大哥吵架的时候,他和大哥同样在这个地方有过一场对话,当时自己说,毕竟我们只在这里住一个多月,相处时间太短,阿芒只当我们是过客,走了也毫无留念,不如别强求,过完就走。
当时没认真想,现在重新回想才察觉这个想法有多冷漠。
阿芒一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年幼时家庭的破碎和被抛弃带给他的伤害深深影响了他的世界观,时刻保持着疑惑和警惕,缺乏安全感。
如果一个孩子在有暴力和虐待的家庭中长大,那么他很有可能会有同样的暴力冲动,如果他生长在严格的教育下,可能会过于严谨。若是他在动荡不安的家庭中长大,那么他的不稳定性会很高,融入新群体和环境的速度会比平常人慢得多。
狄远恒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内心翻滚的情绪,向自己弟弟张开双臂,“来,和哥哥抱一个。”
森芒有些抗拒,“不,我不想……”
狄远恒保持姿势不变,“别废话,抱一个!”
森芒委屈地把头扭到一边。
狄远恒不得不强硬地把弟弟扭了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顺势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
森芒瞪着眼嘟起嘴,被逼着闷闷不乐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过了一会,他抬头说道,“不过你和大哥很快就走了,到时候不会再有人和我抢狗狗了。”
“我期待超久了!”
语气中带着掩盖不住的欢快和兴奋。
狄远恒苦涩的情绪瞬间消失殆尽了,他捏着弟弟的脸蛋,“这种煞风景的话以后也不准说了,好好的氛围全毁了,听到没有?”
“哦。”
夏天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天空和整片山林,同样照亮了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身上每一根羽毛,它们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或高或低的鸣叫声响彻云霄。
在大厅少人经过的角落,阳光同样光顾了这里,日历斜斜地挂在墙上,荧光黄的马克笔笔迹不知从何时起就没再画过,拼好的乐高积木被安静地摆放在柜台上。
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但巨大的变化已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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