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苟合
傍晚晌,晚霞铺遍了半边天际。
像是一层云霞编织的彩衣,轻飘飘就落在东陵城的上头。
天还没黑,小杏儿就已经打发走了柔烟,慢吞吞坐在床榻上。柔烟还以为她是又不爽利了,满面担忧地问:“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奴婢去请大夫来再瞧瞧?这风寒落下病根儿就不好了。”
小杏儿撑起一点笑,“无事,只是有些头晕,让我独自歇歇就好。”
柔烟看她的笑不像作伪,也就放下帘子去了外间,要是娘子有事,唤一声她就能听见了。
小杏儿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挂在屋檐上的翠玉铃铛又在叮当作响,眼眶里已经忍了许久的眼泪珠子,一下子就弹了出来。
滚烫的泪珠,大滴大滴打在手上,比那天的雨还要大。
泪水浸透了袖摆,轻纱笼罩下的手腕伤口,清晰可见。除却那日追沈麓川时摔倒的擦伤外,还有就是在白溪村留下的伤——手腕上那道,曾深可见骨的伤,血淋淋的。
如今来了东陵数月有余,擦了名贵的膏药,才稍稍见好,大夫也说,那伤口实在是太深,日后必然会留疤。
现下回忆起来,尚且还觉得有些疼。
那年沈凌离开白溪村前往渭北,她每日就在村子和省城间跑,哪怕是听闻周军一星半点的消息,也觉得欢欣雀跃。
自从阿爹离世之后,她吃过许多的苦楚,但那时候想来,最苦的竟然是日复一日等他回来。
可是没想到,他还没回来,关二叔一家子就察觉到她男人离了家,她没了倚仗,就一个人孤零零在山上。关大江嫌弃她与别的男子有染,又嫉恨她宁愿选择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也不愿给他生儿子,不愿让她过得安稳,便将她和野男人私奔跑了的消息散布到村中。
不到两日,白溪村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小杏儿不要脸,跟着野男人跑了。
这个世道对于女子总是不公的,一个出格的谣言,就能毁掉一生的清白。村长和村里顽固不化的妇人们,将她视作不贞不洁之人,她拼了命地解释,自己与沈凌已经成婚。
可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怎算是成婚?
只能算苟合。
无媒苟合,在白溪村是要浸猪笼的。
她被许多人围困在白雪皑皑的山上,也记不清究竟是有多少人谴责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记得有谁将她捆起来带回村上关起来。
在那个狭窄阴冷潮湿的柴房里,她冻得浑身僵硬,整两日没有进水进食,捆绑着她的粗糙麻绳,将她的手腕脚踝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摩擦着血肉,折磨得人生死不如。
终于在第三天时,有人将她带了出去。
关二叔一家子虚情假意地哭诉她糊涂,也求着村长和长辈们放她一马:“杏儿自小就没娘,没人教她这些礼义廉耻的东西,跟着野男人私奔丢了咱们白溪村的脸,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儿上,就放她一马吧。”
她冷冷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这一天的雪,下的好大好大,三郎为何还不回来呢?
村上的人将她装在猪笼里,将结了冰的湖面凿开,把她扔下去。她看见关二叔一家子哭泣里扬起的嘴角,大抵是在庆幸,终于是除掉了她,能独占阿爹的所有财产。
冰冷刺骨的冰湖水,瞬间将人笼罩。
她哭着呼喊救命,也喊着沈凌的名字。
三郎,三郎,救救她。
但回应她的,只有池塘岸边,那些冷眼旁观暗自欢喜的男子,还有些同情怜惜的妇人。他们仿佛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点点看着她沉入塘中。
冰冷的水将她淹没,捆绑的身子即便再挣扎都没有一点用处。
窒息、绝望、无助深深笼罩在头顶,那大抵是她这辈子最可怕的时候。
死亡,触手可及。
她终究是,再也等不到她的三郎了。
生死关头,是乔若松及时赶到,救回了她一条小命,告诉她,她是东陵名门乔家的嫡女,自小就被人贩子拐走,头上还有一个大六岁的兄长,一家人都在家中等她回去。
小杏儿却执意留在白溪村等沈凌,后来得到他身死的消息,才跟随乔若松回东陵。
她本已经认命,此生与沈凌阴阳两隔,唯有来生再续前缘。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从渭北胜仗归来名声鹊起的沈少将军……竟然是沈凌。
再次一瞥,她敢确认,那必然就是朝思暮想的夫君。
夜幕落下后,风吹得有些大,吹得翠玉铃铛一直都响动不歇,这晚月亮高悬,洒落着清冷的月辉,影影绰绰从窗外映照进来。
乔家最僻静的长岁阁外,就只剩下了铃铛声。
仔细听了,还有床榻间传来的细碎的啜泣,小杏儿怕吵到外间的柔烟,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扑在被窝里,湿了整整一片。
她的过去,她的真心,她义无反顾的等待……或许对于沈凌,不,是沈麓川来说,不过是落难乡下的一时慰藉,是一场露水姻缘,他从来没有将她真正放在心上。
此时想来,都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是了,她怎么会想不明白呢。沈麓川那样的神仙人物,出生名门,权势无二,又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少年英武,怎会将她一个大字不识两个,出生乡野的小娘子带回东陵呢。
他说的一切,怕都是哄她罢了。
她可真是笨啊,就这样被沈麓川骗了这般久。
而那块金丝饼,怕是他也想起她来,只是陛下赐婚郭家娘子,他心里又有明乐公主,才让她莫要招惹,坏了他的好事。
越想,小杏儿心里头越疼。
她攥紧了手腕上的伤疤,明明就已经过了很久,却还是这么疼啊,身上的每一寸,都好疼好疼。
她就这样淌着泪,看着月色渐渐消散,天边泛起鱼肚白。
小杏儿已经哭了一整夜,听着柔烟起身的动静,她才擦干眼泪。柔烟进屋来伺候她起身,她紧拉着床帘不肯拉开,生怕柔烟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吓到。
她瓮着鼻子道:“好柔烟,今日就让我偷偷懒,再多睡会儿吧。”
柔烟轻轻笑着,应了声,转身出了房间。
她啜泣着睡了许久,等到醒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柔烟送了清淡的野菜粥进来,野菜是黄山菜,当初和沈麓川在一起时,她时常去山上采摘,他也爱吃。
小杏儿抿了下唇,囫囵咽下一口粥。
怎的又想起他了。
她郁结于心,草草吃了两下,也没了胃口。吃过药后,庞氏又来长岁阁中看望,瞧见小杏儿难看的脸色,眼底盈上浓浓的担忧。
小杏儿怕庞氏伤神,弯了弯眼眸软声道:“母亲放心,不过是刚吃了药,有些苦罢了。”
庞氏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轻松起来,说起了来长岁阁的另外一桩事:“你阿兄自南安来了信,说是等你婚事的时候,指不定还能赶上回东陵。”
庞氏口中的阿兄,便是乔家的嫡子乔霁,比小杏儿年长六岁,不过她回东陵后,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位阿兄。
阿兄一如乔若松的温润儒雅,少时便已经博览群书,才高八斗,只待春登高榜,便能入仕为官。可不知怎的,年少的乔霁忽的瘸了一条腿,寻遍名医都不得解,而朝堂规矩,身有残破之人是不能入朝的。
人人都在等着看乔霁的笑话,可最后,他竟然凭借着一身才学,硬生生打破了这个规矩,入了朝堂。后来陛下将他下外放到了南安,如今已经是整四年了,前不久乔若松打听了下,陛下应当是有意要召乔霁归来。
外放后再回东陵,未来仕途坦荡,可想而知。
小杏儿是打心底里佩服自己这位阿兄,他身上,应该能看到属于乔家的风骨与清高,才能在黑暗里前行至今。
许是说起了爱子,庞氏的目光更加柔和,“阿霁信中还提到了你,问你可喜欢什么物件,他从南安给你带些回来。”
小杏儿微怔,没想到从未见过面的兄长,竟然这样念着她,她心头暖了起来,声音小小地回答:“阿兄给杏儿带的,都可。”
庞氏笑了起来。
母女两个人,因为乔霁而久违多说了些话,说到最后,庞氏不可避免地说到了小杏儿的婚事上:“你病之后,陆六郎倒也是上心,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你若是点了头,咱们便与忠勇侯府将日子定下来,你看可好?”
小杏儿心头蓦然一跳。
沈麓川那张挑眉带笑,得意洋洋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她的鼻头也酸涩起来,嘴里一句“好”,竟是许久没有说得出来,她失了神。
这般模样落在庞氏眼中,庞氏还以为是她不情愿,“杏儿,母亲自然知道你心里头还念着别人,我也听你父亲说了,那个男人早已经死在了渭北,不会再回来了。人生且还得向前看,我与你父亲为你挑选的陆六郎,无论是人品才学品貌都不俗,虽说只是个候府庶子,可你……”
后头的话庞氏就没忍心说得出口。
一个在渭北声名狼藉不贞不洁的女子,破了身子,名声也不好,忠勇侯府庶子这样的门第,足以配她。
“母亲,我知道的。”她声音低低的,也垂下了头。
庞氏叹了口气,“这月十八宫中办宴席,要为沈家军庆功,怕也是要让沈麓川瞧瞧郭家娘子。到时候你也随着我一同赴宴,你也好见见陆六郎,定然不会失望的。”
“沈……”小杏儿声音一哑,想要问问沈麓川与郭家娘子抑或者是明乐公主的事情,可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无论是谁,沈麓川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小杏儿。
她又何必再问。
怔楞许久,小杏儿缓缓点头应了:“好,我听母亲的。”
庞氏喜笑颜开,仿佛笃定了小杏儿定然会对陆言有好感。
庞氏又说了许多陆言的好话,她一一听了,却又没放在心上。正如庞氏说的,人生且得向前看啊,既然沈麓川弃她辜负她,她又何必苦苦追寻等待?
他不要的,她自然也不会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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