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
凛风卷起空中飘然细碎的雪花,簌簌吹拂在院里妍姿艳质的少女身上。
她穿一身镂金百蝶云锦袄配彩绣蝶纹褶缎裙,薄施粉黛,雾鬓斜插一支镀金半翅蝶簪,颈戴璎珞圈,坠着碎玉流苏。
丰姿冶丽的身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灵蝶,为这白濛濛的雪天增添一抹亮色。
云缨轻蹙蛾眉,身上沉重的服饰让她极为不适应。
以往皇后娘娘虽会为了保全皇室的面子,在宫宴前给她送来崭新的宫装,但从没有哪一次是送的如此华贵繁复的裙衫。
心下隐有不安,但云缨也无旁的法子,她不可能拒绝皇后的赏赐,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她每年都会回宫出席宫宴,今年亦是如此。筵席同往常一样设在未央宫,快到午时,云缨便与周嬷嬷告别,独自前往。
宫宴除却皇室,还有官宦女眷及世家子弟都会出席。未央宫内,男女左右分席而坐,偌大的宫殿内徐徐升起靡靡之音。
云缨照常独坐在角落里,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在心里暗暗祈祷这宫宴赶快结束,她就能回到长明山去。
但随着云缨年岁增长,那张稚嫩的小脸逐渐长开,加之今日盛装打扮,一张秋水芙蓉面不断吸引席上众人惊艳的目光。
而坐在云缨身旁,八公主沈云姝的身形愈显黯淡,她暗暗捏紧手中的银箸,思及今日的目的,好歹才舒了一口气。
沈云姝侧首看了眼坐在靖元帝身边的母后,皇后接到她的目光,微微颔首回应。
这些掩藏在地下的腌臜心思,云缨心中隐有所觉,但碍于她无权无势的身份,什么也做不了。
筵席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间,云缨瞥见皇后娘娘执起鎏金酒盏,款款靠近皇帝向他敬酒,两人低声交谈,她离得远,全然听不见。
靖元帝这几年沉湎酒色,昏聩无能,本欲废黜皇后,将他心爱的嫔妃捧上凤位,却在前年受皇后指引,拿回了冀州掌控权,自此愈发信任自己的正妻。
正值酒酣耳热间,身旁传来皇后柔婉的嗓音:“陛下,臣妾敬你一杯。”
靖元帝一身酒气朝她笑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皇后又漫不经心的为他斟酒,似不经意道:“臣妾听闻南部各州都被那长明寨主篡夺了?”
一听到那个名字,靖元帝就忍不住心下一跳,接着嫌恶拧眉,“如此良辰吉日,提那等贱民作甚?”
皇后便顺着他,轻柔认错,“是臣妾的错,陛下如此英明神武,定然可以轻易铲除那等低贱匪寇。”
这话说到靖元帝心里去了,他浑身舒坦,借着酒意昏昏沉沉道:“明日我便让陆遂整军,进山剿匪!”
那长明寨主说是山匪,却已经占领了大梁三分之二的土地,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对付的?
皇后听到他的话,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不显,“臣妾有个法子,可不费一兵一卒,让那长明寨主归顺陛下。”
“哦?”靖元帝起了兴趣。
“长明寨主日夜与一群悍匪作伴,那等粗俗山匪,哪里抵挡得住我皇室公主的风姿?”皇后点到为止。
现如今,只有七公主和八公主尚未婚配,但皇后定然不会让她的女儿嫁去匪窝,靖元帝暗自琢磨着她的意思。
倏地,他目光一定,落在角落里那道明艳至极的身影上。
他的脑子醉意混沌,思索良久,才想起那是九公主,他的女儿。
靖元帝眯眼看着那娇花一般的人儿,蓦地缓缓笑了,意有所指道:“九公主……姿容绝艳。”
宫宴结束,云缨又回到了自己那方小院。
换回轻便舒适的裙衫时,她想起靖元帝最后看她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内心惶惶不安。
按照以往,荆一会在第二天一早来接她回长明山,云缨兀自安抚自己,定然是她想太多了。
月落星沉,东方拂晓。
云缨做了整夜的噩梦,早早便起身了,她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就坐在院里的秋千上,默默发呆,等着荆一。
卯时,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云缨频频望向院门外,揪紧了裙摆。
纷扬的雪花飘至她的长睫上,凝为晶莹透亮的水滴,划落至下颌。
顷刻间,静谧的院外骤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尖细的声线:“圣旨到——”
院门外露出赵太监一张阴柔的面容,戎靴踩过雪地发出簌簌声响,他看着秋千上怔愣的云缨,笑道:“九公主,接旨吧。”
心口逐渐冰冷,云缨看清他手里的明黄御帛,脸色发白。她强自镇定,行至赵太监跟前,跪地接旨。
周嬷嬷听到声响也赶紧从屋内走出,和着赵太监身后的小太监们一同伏身跪地。
赵太监清了清嗓,阴柔的声线响彻这方小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公主沈云缨名德皓贞,才貌无双,含仁怀义,忠孝两全,特封为长安公主,与长明寨主永结秦晋之好,朕亲赐珠宝、金银、绸缎数百箱,于明贞二十二年正月初五……”
同哥哥,和亲……?
云缨怔愣在地,赵太监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哥哥在外的名声她略有耳闻,无非是什么长相粗陋俗鄙,性子暴虐嗜杀……
云缨虽然心中知晓这不是真的,但她没想到,父皇竟然愿意让她嫁与一个世人皆知的“魔头”。
且如此匆忙,只给她三日时间。
她以为父皇只是膝下儿女众多,顾不上她,才冷落她这么些年,现在想来,父皇心里大约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温热的眼泪滴落至霜雪中,云缨闭了闭眼,娇弱的身形微微颤抖。
哥哥如今不在身边,她也不可能违抗圣意,云缨深吸一口气,欲要接旨。
心神慌乱间,院外又倏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且慢——”
云缨抬首望去,纷飞飘舞的白絮中,一道暗青色的颀长身影踏雪而来。
陆言之行至院里,先看了云缨一眼,以作安抚,继而才转向赵太监。
“和亲之事,多有不妥,还请赵公公带我前去觐见陛下。”
陆家手握兵权,近几年来地位猛进飙升,连靖元帝也要礼让一二。陆世子幼时纨绔顽劣,却随着年岁渐长,为人愈发沉稳,手里也逐渐掌握实权。
赵太监心头苦闷,往年也没见这陆世子与九公主有甚牵扯,怎的今日他偏偏要来横插一脚?
陆家平步青云,位高权重,他也不敢随意定夺,只好按陆言之说的做。
要是惹了陛下盛怒,那也有陆言之在前边顶着。想清楚了,赵太监便朝他颔首退至院外,揣手等着。
漫天飞雪中,陆言之垂首轻斥面前的少女,“蠢死了,还跪着作甚?”
云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愣愣的看着陆言之,直到听见他的训斥声,才撑着冰冷麻木的膝盖站起。
“既离开了,为何还要回宫?”
陆言之垂眸注视着眼前容颜娇艳的少女,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只比他腿高不了多少的小粉团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他是知晓云缨不在宫中的,初见那年,他偷溜到后宫想去找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却被周嬷嬷告知她去寻别的公主玩了。
那陆言之哪能甘心,一次不成,那就两次、三次,直到最后,他才知晓这小姑娘胆大包天,偷溜到宫外去住了。
云缨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嘀咕道:“那我不是不想节外生枝嘛。”
还有个原因她没说,她以往是认为父皇对她还有点感情在的。但这个缘由实在丢人,云缨不想让他知道,遂闭口不言。
陆言之一看她这副模样就生气,伸手薅了一把云缨柔顺的发丝,没好气道:“行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等那道暗青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地里,云缨才眨眨眼,收回视线。
她又跑到周嬷嬷面前,像幼时一般同她撒娇:“嬷嬷,你真的不与我一起走?”
周嬷嬷在这院里住了这么些年,早习惯了,且她年纪大了,也不想折腾,便温声拒绝了云缨。
少顷,荆一便从深红高墙上一跃而入,带着云缨离开。
夜静更阑,纷扬的霜雪覆满了长明山顶。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云缨蜷缩在床塌上,很快便酣然入梦。
茫茫雪色间,一条长长的队伍顶着风雪,徐徐向山顶前进。
岑寂的夜色下,裴忱长身鹤立,一身玄袍几乎融进无边黑暗中。
他眼底隐有青黑,一双古井无波的深眸看向荆一,“她睡了?”
荆一颔首,随后将今日小院里发生的事低声相告。
霜雪打落在肩头,覆了薄薄一层,裴忱沉静站立良久,最终才缓步进入房中。
荆一注视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女孩的闺房门前,随即转身,重新步入黑暗中。
屋内,昏暗的烛光跃动,在男人高大的身形上镀了一层浅淡的暖光。
裴忱脱下覆满细雪的大氅,放置在案几上,才踱步到温暖的榻前。
他抬手撩开垂落的层层软纱,馥郁暗香浮动,扑面而来。
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传入耳中,裴忱垂眸注视着沉沉入睡的女孩儿,目光缓缓描摹过她细长的眉,挺翘的鼻,樱红的唇。
随后他伸手,将她裸露在外的一截玉臂放回被窝中,继而听见少女不满的哼唧声。
裴忱负手而立,指腹无意识的轻捻着。他沉默注视着少女的睡颜,良久,才转身欲要离开。
“哥哥……”
他的袖袍被轻轻拉住,裴忱侧首,看见云缨仍然紧闭的双眼,粉润的唇瓣微启,呓语出声。
他又回身到床塌边,修长指尖隔空抚摸着少女温软的眉眼。
半晌,裴忱才哑声叹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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