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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


除夕夜,医院依旧和平时一样运作着,住院楼灯火通明,每扇窗都亮着灯,每间房都住满了人。

        站在门口的时候,裴跃想,为什么来了呢?

        他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氤氲,飘到他的头发上,结出一层冰霜。

        上次离开之前,他给他们留了二十万,还是他离开之后让晏双知帮忙给的。

        冰冷的冬夜将他推进了大楼里,没有坐电梯,他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

        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试图回忆他与父母有过的稍微温情一点的记忆,不知道是不是他活得太消极,能想起来的都是令人恨得想掉头就走的画面。

        小时候,他被送到奶奶家之前,他们给过他很多承诺,比如等放假了就给他做好吃的、等他考了100分就带他去看恐龙、等他过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一个奥特曼…

        还有…

        等冬天过去,就带他回家。

        后来,“承诺”这个词的含义,在他这里,就变成了随便说说而已的“大话”。

        他停在了第18楼,等到感应灯熄灭都没有再往前一步,楼层指示牌泛着隐隐的绿光。

        裴跃看着那个数字发愣,突然想起,18岁生日那天,他们久违的给他打了电话,第一次关心起他的学业和未来,说到最后,夸起他的长相来,说他就该去当明星,奶奶也跟在一旁附和。

        他本来以为是开玩笑,结果隔天,奶奶就说他爸妈给他报了个艺考班,可贵了,好几万呢,让他去学学。

        裴跃当时成绩很好,如果高三再努把力,国内大学都能去,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写点东西,但那时也没想过以后要写作谋生。

        更别说去学艺术了。

        抗拒了一段时间,熬不过奶奶每天在他跟前劝,最后他还是去读了。

        因为奶奶说,“你爸妈,这么多年来,没照顾好你,也很自责的,虽然方式是粗暴了些,但他们也是因为太想补偿你了,太想给你点儿什么,才会这样做,你就去学学嘛,说不定你很喜欢呢。”

        再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了,艺考之后他爸来接他放学的那个暴雨天,那人撑着一把大的蓝格子伞,伞大到让裴跃觉得他的身高都是被那把伞给压矮的。

        那一刻,他也会觉得,可能奶奶说的是对的。

        他们艰难的活着,很多选择都是身不由己。但凡生活能让他们有可以喘息的机会,他们还是会尽他们所能的给予他一点什么东西。

        有可能是爱。

        因为这一点好不容易从记忆抠出来的,可以算作美好回忆的事情,他重新往楼上走去。

        如果奶奶在的话,应该会希望看到他能和父母和解吧。

        和解,他大概是做不到了。

        但毕竟是除夕,应该要见一面吧。

        对吧,奶奶?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是大年夜,楼梯里都没有什么人,安静得出奇。

        张悦住在28层,他走到26楼的时候就隐约听见熟悉的笑声。

        越往上走,那两个聊天的男声就愈清晰。

        “…你听说过剧本杀吗?”

        “什么玩意儿?”

        语气加上声音,很容易就能听出来是裴永强的声音,裴跃在他们下一层,不知该不该继续上。

        “是什么不重要,重点是这玩意儿最近几年可火了,我这刚好有一大老板想做这项目,一起干呗!保证赚钱!”

        裴永强不屑地说,“切,你得了吧你,以前你还说有个大项目,说有人看中我儿子让他去拍戏,要是能成,你给我100万呢!结果我好不容易把那臭小子弄去学艺术,最后又说你那大老板又不投资了,啧啧啧,真是白瞎我那两万的培训费。”

        “还跟我来什么大老板呢!”裴永强踹他一脚,“再信你我真是脑子有病。”

        “那不是意外嘛,那老板真挺喜欢裴跃的,当时看照片的时候那真是眼睛都直了…”

        闻言裴永强想到些什么,猥琐的笑着低声问,“嘿嘿嘿,诶,你说那些个娱乐圈的大佬都啥癖好啊,真喜欢干男的?”

        那人也跟着笑,“那有什么稀奇的,我跟你说啊,还有更…”

        ……

        裴跃定在原地,好不容易走热的血液重新一点一点凉下去,绕了心脏一圈,传送到他的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样啊?

        裴跃突然觉得,他现在成为了作者也不是无迹可寻,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沉浸在幻想里的人啊。

        对不该抱有期待的人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只想看见自己希望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才一直都在逃跑吧。

        因为无法面对。

        但他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惊讶裴永强是这样的人,真正让他觉得悲凉和荒唐的,是靠着那一点虚假的爱走到这里的自己。

        连上去揪着他的衣领打一架的意志都没有了,因为就连生气这种情绪,也是需要爱来支撑的。

        所以他转过身,又一步步走下了楼梯,声音轻得连感应灯都没有亮。

        他不知该去哪里,他开了夜车回奶奶家。

        漆黑的国道,两旁远近都传来不绝的鞭炮声,又热闹又寂寥。

        旧院子落满了灰,他很久没来过了。

        推开门的那一刻,他还在做梦,想要见到想见的人。

        坐在院子里的亭子里,双腿无力的垂着,顺着风摇几下。

        头上的风铃响了几声,他突然想起,奶奶听见这个声音时,会露出的笑容。

        也许,比起对父母的失望,他更多的是想回家告诉奶奶这件事,告诉她其实爸爸并不爱他,然后在她怀里撒个娇,听她亲口告诉他,“没事儿,还有奶奶在呢。”

        奶奶在呢。

        奶奶在呢。

        曾经每天都能听见的话,变成了悬在心脏之上的针,一不留神,就被刺痛。

        他喃喃出声,“已经六年了啊。”

        “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你了。”

        “嘭!”

        远处有烟花炸开,短暂的吸引了他的视线,望向远方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也疯狂的震动起来。

        姜桇给他打了一个视频电话,他调整了很久的表情,才按下接通。

        她的笑容大到四四方方的小屏幕都装不下,她对他喊道,“裴跃!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等他对着手机笑了一下之后,那头安静了许久。

        “裴跃。”

        他柔声回应,“怎么了?”

        “你在哪里啊?”

        姜桇声音都颤抖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悲伤的裴跃,隔着千百里,还是刺痛了她的心。

        他在的地方实在太过黑暗,笑容也太过勉强,姜桇怎么也忽视不了,恨不得立马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一个拥抱。

        老房子已经停电很久了,他看着刚发送出去的定位,又有些后悔,想撤回的时候,手机冻关机了。

        他闭了闭眼,躺倒在破旧亭子里的竹床上。

        明明是清醒的,但他却集中不了精神,目光涣散。

        从指甲盖到心脏都是凉的,他却就那么躺着,一动不想动。

        第一声鸟叫响起,隔壁院子里的做饭的油烟气飘过来的时候,空气中的味道和记忆重合,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甚至好像听到了,早上去上学时,木门被吱呀打开的声音。

        “吱呀——”

        哦,好像真的听见了。他想,真神奇,他还听见了脚步声。

        他想睁开眼,但怎么努力,眼皮都不听使唤,他像被躯壳困住的灵魂,动弹不得。

        “裴跃?”

        “裴跃!”

        原来是姜桇。他想。

        他在室外待了一整晚,姜桇来的时候,他浑身滚烫,烧得快要失去意识。她搬不动他,从隔壁借了几床干净暖和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又从附近的诊所找到医生来给他打吊瓶。

        在他睡着的时间,她顺手扫了扫院子里沉积已久的灰,蛛网结得到处都是,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房子的门锁着,收拾了会儿,姜桇坐到他旁边,抬头看见亭子的边缘挂着一排的五彩斑斓的千纸鹤,她小时候也折过,只不过没这么大。她低头看他,有点好奇,他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

        下午出了太阳,整个院子都被晒得暖洋洋的,隔壁借她被子的阿婆看她一个人在这边,好心的给她送了饭菜来,塞了一大碗肉,很热情。

        阿婆凑过来看了看睡着的裴跃,带着乡音问她,“他还好吧?”

        姜桇也跟着看了一眼,点头说,“嗯,刚刚让医生过来看了的,等打完吊瓶,睡一觉就好了。”

        “那就好。”说着,阿婆顺势陪她坐会儿,又叹道,“自从他奶奶走了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裴跃没有和她说过家里的事,她发现自己好像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未知会带来恐惧。

        她想了会儿,才问,“只有他和他奶奶在这里住吗?”

        “是啊,大概是他五六岁的时候吧,就被送到这里了,他奶奶啊,不知道多疼他…”

        “…裴裴也是个争气的好孩子,学习成绩好,长得精神,人又懂事儿,这片儿都知道他。就是他那爸妈无情得很,没来过几回,一年就给李奶奶两千块钱当养孩子的钱,真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好意思拿出手的,我们家过年给的压岁钱都不止这个数…”

        “…这么好的孩子,别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裴裴对他奶奶可孝顺了,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照顾奶奶,从来不会跟别的小孩儿一样撒泼打滚,吵着闹着要买玩具…”

        “还记得他小时候,因为他奶奶那天有点事儿回了趟老家,就让他在我们家住了几晚,哎哟,你是不知道,我就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嘴又甜,又听话,说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说吃几块饼干就吃几块饼干…”

        “…裴裴长大了也俊,也有出息,上回我们家臭小子看见他开的车恨不得回来给我们吹上天,我们也不懂那些,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裴裴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是这帮小孩儿里最优秀的那个……”

        阿婆谈起家常来有说不完的话,就跟自家孩子一样,使劲儿夸裴跃。

        从她的叙述里,姜桇也得以窥见了一点关于他的过去。

        聊到太阳要下山,阿婆才赶回隔壁做晚饭,没一会儿又让儿子用保温桶装了藕汤送过来。

        那儿子见裴跃也没醒,跟姜桇也不认识,尴尬的聊了几句,就回了家。

        等他走后,姜桇俯身摸了摸裴跃的额头,松了口气,他的烧好像退了。

        他脸上的红晕褪去,脸色苍白,身体被姜桇严严实实的掖在被子里,小半的头露在外面,像在襁褓里睡着的孩子一样。

        那个很早就懂事的小裴跃,生病的时候,奶奶也在旁边陪着他吧。

        他在睡梦里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姜桇伸手轻柔的抚平,“没事儿了。”

        “我在呢。”

        像听见了她说的话,他轻拧的眉头又舒展开来,整个人往她这边靠了靠。

        愣了两秒,姜桇出声,“裴跃。”

        没反应。

        “裴跃。”她耐心的又叫了一声,“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被子里传来鼻音,“没醒。”

        “……”

        哄了半天,才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一角的柱子上,姜桇眼疾手快的把他想要伸出来的手摁住,用被子把他裹得像刚从树上掉下来的蚕宝宝。

        由于他的双手不能用,姜桇喂了些汤给他。

        吃完东西,浑身都暖和了些,裴跃忍不住在被子下面动了动,“…热。”

        姜桇,“外面有风,你刚流完汗,再一吹风又得着凉。”说着又掖了掖他的被角,不露一丝风进去。

        天气应和着姜桇的话,真的吹了阵风过来,吹得屋檐下的千纸鹤都要飞起来。

        其中有一个,还带着铃铛,正在叮当作响。

        姜桇指着那个与众不同的问,“那个漂亮的风铃,是你做的吗?”

        都不用看,也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

        “奶奶做的。”裴跃垂眸。

        过去这个风铃是挂在门口的,有人来的时候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每当小裴跃在家的时候,门口响一声,他就要出去看一下,生怕错过了迎接什么人。

        期望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被磨灭的。

        等他长得足够高了,就自己把风铃移到了屋内,再也不去理会这声音。

        “裴跃?”

        他回过神,“嗯。”

        “能给我讲讲吗?以前的事儿。”她看着他,顺手理了理他睡乱了的头发,想了想,又告诉他,“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也不迟,我随时都愿意听。”

        裴跃沉默了半晌。

        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了解,姜桇不想为难他,岔开了话题,“这些纸折的千纸鹤好大呀,我还没折过这么大的呢。”

        “这是,”他开了口,“我每一年拆掉生日礼物之后,用包装纸折的。”

        上面的纸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上面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姜桇笑了笑,猜到,“奶奶挑的纸都好可爱哦。”

        “嗯。”他听见之后,神色不明了笑了声,“她啊,每次都要骗我说是爸妈寄给我的。”

        “虽然我很想相信,但她又总是漏洞百出。”

        话已经说出了口,裴跃觉得,那些过去,如果姜桇想知道的话,他好像也可以全部告诉她。

        提到父母,他已经彻底的将自己变成了旁观者一样的角色,冷静的叙述道,“我没有和父母一起生活,一年顶多见得上一面,每次还都闹得不欢而散。他们不算喜欢我,越长大,我也越难和他们亲近起来,高三那年,他们骗我去学艺术,美其名曰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昨天我才知道,那时,他们只是想转手把我卖给别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姜桇心里一紧,下意识要去抓他的手。

        见她抓了个空,裴跃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轻轻握住她,“没事儿,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只是情感上无法接受而已。”

        他的手滚烫,姜桇又牵着他的手塞回棉被里去。

        关于父母的记忆乏善可陈,还多半都是些不愉快的故事,他冷静得不像话,仿佛说出口的不是他的过去。

        “…奶奶去世以后,他们说啊,要带我回家。”他顿了下,露出薄凉的笑,“但是,带一个都已经成长到不需要父母的人回家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时候,比起我,他们好像更关心能不能把奶奶的遗产带回家。”

        “从我知道之后,这几年就没有再联系过他们,直到几个月前,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妈病了……”

        ……

        他将他的28年寥寥带过,表现得比姜桇这个倾听者还要冷漠,没有任何感情似的。

        “…说来说去,也都是一样的事,不断重复的事,经历多了,也就能接受了。”

        从黄昏讲到天黑,一盏临时的台灯在他们旁边亮起,姜桇微微颤抖,“裴跃。”

        他淡淡的“嗯”了声。

        她很难过,轻声开口,“大家总说,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但其实,痛苦是没有办法忘记的,那些藏在潜意识里的记忆,不会消失。”姜桇觉得他冰冷得可怕,讲这些事情时,他像是斩断了自己的感情,让自己置身事外,为了让自己不再感受到痛苦。

        “我们麻痹情感,变得冷漠,假装遗忘,都是为了活下去。”

        连手的温度好像都变冷了,她抓紧他,“但是裴跃。”

        “我们麻痹了痛苦,也会丢失感受快乐的能力。”

        她眼眶都红了,盯着他说,“你不希望你不快乐。”

        “你可以难过、可以悲伤、可以痛苦。”她朝他张开手,“我会抱抱你的。”

        “不要这么无所谓。”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缓缓地回抱住她。

        闭了闭眼,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泪,他说,“好。”

        那时寒风凌冽,

        却也临近春天。

        没有人生来就孤独,不要因为失望太多次就放弃期望,不要因为害怕受伤就不再去爱,更不要为了麻痹痛苦而丢掉真实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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