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4）
悬崖百丈，飞流直下的湍急水流好似落九天的银河，冲刷出一条河道。
那道瘢痕年代久远，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冲刷，沉淀出难以形容的深褐色。每到夜晚便会有满天流萤在这里飞舞，好似星星闪烁。
自从降魔塔倒塌，人间自是一片混乱，焦土寸草不生，亦或是赤地千里，血流百丈。
所有修士们放下了往日的恩怨纠葛，纷纷加入了抵抗，尽力保护一方百姓一方水土。
然而这个地方除外。
悬崖之下少有人烟，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
无人之境，本该被魔族吞噬，可是这里却仿佛世外桃源一般，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污浊，纯净得一如往昔。
鬼鬼祟祟的影子窜入其中，破坏了这份宁静。
头戴兜帽，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飞快穿梭着，像是躲避着什么东西，步伐的踉跄并非是路难走，而是心慌。
微风戏谑着，卷起了兜帽，露出一张苍老如橘皮的脸孔，正是法光寺的神主慧暇。
此刻的他神色慌张，一向端持稳重的他竟显得有些猥琐鄙陋，嘴脸扭曲着看着满天萤火飞舞。
宁静的氛围不仅没有缓和他心中的焦虑，反而更加刺激了他。
“慧真，你个阴魂不散的混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虚无狠狠骂着，“你都死这么多年了，还在给我找麻烦！”
知道这样很难看，哪怕面对尸骨，都不愿意露出原本不堪的样子。他很想做点什么发泄情绪，摸上左手手腕，菩提子可以静心，然而那串菩提子在降魔塔倒塌之日，就已经断了，后来再没机会串起来。
慧暇像只行到末路的野兽，狰狞着表情，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修士模样。
“轰隆——”他使了十分的力，顿时流水翻滚，天崩地裂，整个河床被崛起来。
尖锐的虫鸣骤起，像是被惊吓到了，原本悠悠飞旋的萤火狂乱起来，惨白的月光带着森森鬼气，撒在翻卷出来的河床下方。
一具白骨静静躺在其中，骨骼洁白无瑕，没有丝毫破损，完整的像是医师的标本，甚至比那些标本更完美，像个艺术品般躺卧在那里。
并无挣扎的痕迹，倘若能回溯到这具尸骨的主人临死前的样子，必定的安详入定的。
只是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把白骨，两个黑窟窿就这样瞪着虚无。
想必是心理原因，慧暇总觉得他是在盯着自己。
太久远的故事了，慧暇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这位师兄长得什么模样。
似乎是个眉清目秀的样子，笑起来还有点稚气，一双眼睛灵动活泼，总是眯起来带着些水汽。
他虽然修行，却不怎么守规矩，和循规蹈矩的自己比起来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师父偏偏就选择了他当神主，慧真神主，而不是慧暇。
那个大荒山小唐崖的故事其实是另一种结局，慧真道长抱起美貌少女过河，途中遭遇了得知真相的师弟的暗算，最终命丧于此。
夜风呼号，宛如厉鬼哀叫，叫人竖起一身寒毛。
慧真的骨骼小巧，被风一吹似乎还有些晃动，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似的。
慧暇就这样看着自己宿敌的尸骨，眼神中露出恐惧。
不，他其实不想杀他的，只是一时失手而已。
这是情有可原的！
慧暇修行一辈子，按部就班，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寺中规矩从不曾打破过，明明他才是最适合当神主的那个。
如果不是那不知所云的考验，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鬼，根本轮不到慧真上位，他只是拿回了自己的东西而已。
唾手可得的位置，忽然要给别人，任是谁都受不了啊！
何况他本身也不是针对慧真的，他只是想除掉那个化身成少女的女鬼，出口气而已，修道之人除鬼祟不是很正常吗？
怪只怪慧真自己想不开，非要上去挡那一招，才会殒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死亡不能全怪慧暇，是不是？
不管怎么样，他才是那个笑到了最后的神主。
这段往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仅是污点，更是罪行。
还好白净座下的阿青现在摘不干净，老天都在帮他，可以顺势把降魔塔倒塌的罪名甩在她头上。
道心不正总得有人背锅，这个锅可以是阿青，可以是流琛，可以是任何修道者，唯独不能是法光寺的神主，倘若传出去，法光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慧暇勉强勾起嘴角，一切都有挽救的机会，等到熬过这个风头，他还是那个完美无瑕的神主。
只是……
他看着河床下的白骨，心中疑惑：
慧真修行已有境界，按理来说死后应当肉身不腐，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具枯骨。
他此次前来就是担心日后魔物占领这里，河床被掀开，发现里面的尸骨，所以想趁一切还未发生，就先把慧真的尸体毁了。
现在倒是方便了，只剩下了骨头架子，谁还能认得出是慧真？
这个结果太令人惊喜了，以慧真的修为，想毁掉尸体还不是一件容易事，这倒是给慧暇省了事情。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无人问津的路边野鬼，露出得意笑容，与刚开始时的慌张表情同样扭曲癫狂，而后扬长而去。
＊
魔界大门口，阴阳分界的地方。
一边是人间，一边是魔界。
阿青从没去过魔界，在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沉重的青铜大门，里面是一片紫黑色的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你们两个站住！”白发红脸的赤鬼一伸脖子，将两个黑衣魔物拦住，“你们两个打哪来啊？”
两个魔物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森白，他拨开碎发，露出一张英挺的男人面孔来，正是阿夜。
“呦，这不是那个谁吗？”赤鬼一眼瞧去就认出了阿夜。
修罗鬼多为英俊小生的长相，很会蛊惑年轻女人，却又不想艳鬼那般放荡下流，在魔界都是比较受欢迎的存在。
而这位赤鬼，则是在降魔塔中与阿夜关在隔壁的邻居。
“哈哈，您还记得我啊。”阿夜咧开嘴陪着笑了笑。
看到赤鬼打量着阿青，赶紧把人搂进怀里，用这小动作来表示归属权。
“当初在降魔塔可是受了大罪，现在可算放出来了，我这不是回来看看吗。”
“得了吧。”赤鬼翻了个白眼，他不太聪明，马上就被转移了话题，“你好早就跑了，受了哪门子罪，哪像我们还多挨了二十年苦。”
“这次出来，非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嗯嗯嗯！”阿夜打着哈哈，抱着女人肩膀的手紧了些。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小动作，阿青悄悄捏了把腰间软肉，阿夜一个激灵，想起了目的。
“有空咱喝两杯！”修罗鬼随口应酬了一句，然后搂着女人想溜进去。
“等等！”赤鬼再次拦到两人身前，围着他们转了转，翕动着鼻孔凑近阿青想仔细闻闻。
阿夜挡在前面：“兄弟，这不厚道吧？”
赤鬼愣了一下，瞧着修罗鬼宣誓主权似的动作，恍然大悟：“你从哪弄来的？”
“你别管。”阿夜紧张的撇了一眼阿青，旋即面对赤鬼，小声用气音说话，“以后住这里的，你就别在乎是从哪来的了。”
阿夜怕阿青听了生气，却又不好直接撕破脸皮。
人特别是修道士进入魔界，是十分危险的，除非他或者她是某位魔族的配偶，才可以当成同类进入魔界。
而魔物没有伦理观念，在赤鬼看来，一个配偶而已，若是哪天修罗鬼不要了，可以便宜自己，所以他问话的语气就跟人间菜市场，问价格的语气似的。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打探蠪侄的动向和弱点。
蠪侄在人间大杀四方，看似无懈可击，魔界以他为尊，但是也不乏野心勃勃想取而代之的魔物。
人间有关蠪侄的事基本上就那些了，阿青觉得在魔界可能会有别的发现。
面对阿青的请求，阿夜同意了，而且魔界本就是自己的家，回一趟家而已，修罗鬼巴不得让阿青看看当魔的好处，然后安安心心和自己在这里安家。
魔界里的光线都是阴寒的，青青绿绿的照在脸上，显出一种诡异的灰色，阿青原本白皙的肤色在里面，好像一具死去多日的尸体，泛着不详的青灰，死气沉沉。
然而就算这样，阿青也十分漂亮，像是在无尽深渊中悄然绽放的一朵洁白的花，优雅纯净，叫生长在泥泞中的魔物向往的纯白。
赤鬼看直了眼睛，下意识吞吞口水。
“行吧！”赤鬼摸摸鼻子，“那等你玩够了给我玩玩吧。”
阿夜脸色一沉，他在人间游荡多年，又被阿青逼着看了点书，有些伦常刻在了脑子里，他下意识就想给对方几个巴掌，而后想起了自己是个魔物，不应该在乎那么多。
不能出口气，他只好沉着脸：“再说吧，我都还没怎么样，你倒是先惦记上了。”
阿青听了对话，倒是没怎么表态，她知道自己对于魔界，不如阿夜了解得多，干脆闭上嘴巴。
“我觉得，以后我们俩还是不要在魔界安家比较好，这都什么啊！”
终于过了门口的阿夜松了口气：“等我以后成了魔尊，一定给他们立规矩，不许觊觎他□□！”
“你啊……”阿青摸摸修罗鬼的头发。
你啊，越来越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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