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宴会(二)
刘呈眼神晦暗不明,垂眸半响才转头去看园中诸人,见儒生们交谈说笑,诸多女眷戏于溪林亭台间,果真见那几位学着楚赢装扮的少女各自游戏,投壶的动作忸怩,打秋千的坐在秋千架上一动不动、呆呆愣愣,下棋的两个少女举着棋子却只顾着说笑,垂钓的拿着鱼竿静坐不过片刻就去捉蜻蜓了……
偏偏做什么最不像什么。
楚姜见他不语,便微笑道:“殿下,其实诸多孩子在父母面前,才是最不能任性的,少时卖乖玩闹都任着她们,一等长大,便又有一番道理等着,所以她们被逼着穿了别人爱的衣裳,梳了别人爱的发式,玩着别人爱的游戏,不过她们都很聪慧,即便逃不了那番尊长在上的道理,也要保全自己的骄傲。”
楚姜又看了园中那些少女一眼,她长姐楚赢爱一切朱红灿烂之色,爱梳凌云鬓,惯画远山眉,这些自然好学,可是要是不想学也有的是法子,她心中竟喜爱起金陵那几个女子来。
她一面想着,一面往内室中去,在一道屏风前坐下,静静等着着刘呈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嗤一声,“也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太子,人人都要巴着我,你长姐不要,旁人要是学她,自然也不要。”
楚姜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刘呈说完才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清了清嗓子,兀自叹道:“我跟阿赢还有敬之,是这世间最难得最纯粹的知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可这世上的俗人,只以为两个无亲缘的男女之间,就一定要狎弄风月,一说鸠车竹马,便要他们长大共结连理,岂不闻这世上尚有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1。”
楚姜知道这世上还有寒松吟风,明月照溪般的情谊,可是太子对她长姐不是这样,楚赢与左敬之订亲那年,她不知道三人间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记得那是四年前,春日多雨,太子夜出东宫,风急雨骤中,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
可是她只得好好应着太子的话,“九娘知道。”
栏杆处那个温润似玉的郎君听到这柔柔的一声竟也流露出一丝委屈来,他将目光送进园中清夏里,看到那些女孩子们,又转头看向楚姜,“九娘,你跟阿赢分明那么像,可她老叫我生气,你却总能叫我舒怀。”
“皮相在外,性情内蕴,长姐是至真至美,是殿下的知交好友,您与长姐还有姐夫在一处是发自内心的欢愉,而同九娘说话时觉得舒怀则是心结稍解。”
她镇定着语气,轻松笑道:“因为九娘是父亲教着长大的,父亲的职责是为殿下解忧,他是殿下的臣子,臣事主,九娘是他的女儿,女孝亲,父亲不在殿下身边,自然该由九娘来为殿下解忧,若是九娘有大贤之能,兴许还敢为殿下解惑。”
刘呈破愁为笑,心头愁闷尽消,与她顽笑道:“看你是有几分大贤之能的,哪日太傅不在我身边,就要你来解惑了。
“那九娘便先谢过殿下,真等到那日,父亲领多少俸禄,九娘也该领多少。”
“自然如此,倒是你得珍重几□□体好等到那天。”说着他便提道:“太傅寻的那神医,我也叫人去找了,那东山又不甚高,竟也不见他人影。”
楚姜知道他向来对楚崧尊敬,此事他插手了也不算奇事,便笑着谢他,“有劳殿下费心了。”
“可是说那装神弄鬼的老神医?”一道清越的男声自楼梯处传来,楚姜便知自己能离开了,抬眉看去,便是楚晔与楚郁。
二人与刘呈也是极为亲近,刚要行礼就被叫住,刘呈对他们便不似待楚姜那般柔声细语了,两人才刚走到栏杆边就被他左右手一拽跌坐下来,此间婢子皆作笑语,楚姜也掩唇,“既然两位兄长来了,九娘便先辞去了,先前同母亲说了要拜见外祖一家,耽搁久了便失礼了。”
刘呈便叫秦娘子扶她下楼去,“你且去,代我向师母问好。”
楚晔听得他说“师母”眼神稍变,心中暗忖这顾氏终究是入了他的眼,也不提及此事,目送着妹妹下楼去。
楚郁倒是活泼,起身走到楼梯边,倚着一道黑檀螺钿屏风看着楚姜下楼,“明璋,你莫怕,我跟三哥就要找到那神医了。”
她站在楼梯上仰起头来,自轩窗泻下一挥日光,照在她发髻上,她看着笑得赤诚的兄长,也跟着他笑,“好,我不怕。”
却等她刚离了清幽之境,便听钟磬琴瑟之音,先还觉得寻常,又行了数百步,透着一丛梅林,竟闻佛经偈颂之声,兼有笙笛相和。
她挑眉看了过去,问向路旁侍立的婢子,“南地宴饮,是要听佛经的?”
那婢子是原来顾氏庄园的仆人,自然知晓南地风俗,“回九娘,时有听的。”
她透过林中缝隙看过去,隐约看见几个着僧袍的吹笙鼓簧,“那些是僧人么?家中可不曾有,是客人带来的?”
“是,金陵的郎君们出游做客,惯喜携家中仆婢、乐伶舞姬,那几个也不是真的僧人,是为了唱佛经故意穿成那样子的。”
采采咂舌,“不都说你们南人崇佛,怎能这般沾污僧侣?”
那婢子便不敢再答了,楚姜也不愿为难她,抬脚离了此间。
“难怪这南齐的江山守不住,听说他们的朝廷一半是皇室,一半是世家,后来齐王杀光皇室,不就剩这群骄奢淫逸的人把持朝堂了?”阿聂十分谴责那几个世家郎君的行为,“奴虽不奉伽蓝,心中也是敬畏的,这些人可实在荒唐。”
楚姜一笑,“荒唐不假,我看那几个更多的还是在故意恶心人,前不久父亲跟左叔父才夸了佛教的教义,今日他们就这样作弄一场,不就是存着那心?”
“该要发兵打一场才是。”阿聂愠道。
“不能打的,江南是殿下的。”她声音低下来,心想,或许从南齐覆灭那一天起,曾经的南齐国土、旧臣、百姓,天子都是打算好了的。
阿聂不懂,采采也似懂非懂,却见近了一座院子,便也不再说话,几人才刚进院门,院中值守的婢女便笑盈盈近来,“见过九娘,竟有这样赶巧的事,夫人正念着您,您就来了。”
楚姜也笑道:“本早该来的,是我失礼了,衿娘可还在此?”
婢子迎着她进厅房中去,小心为她遮着竹帘,“十四娘迎客累了,现下在夫人屋里睡着了。夫人,九娘来了。”
楚姜微笑着跟她进去,抬眉便见顾氏诸女眷,皆是含笑看着她,未等她开口顾媗娥便要起身来,她忙曲身行礼,“九娘拜见母亲,拜见诸位长辈。”
话音刚落,顾媗娥已经牵着她起来了,“这话倒是不错,这里倒都是你的长辈。”
“我这一生,终于是没什么遗憾了。”
楚姜看向出声的妇人,又听她道:“你们楚氏的人实在是会生,我们全族说得上风姿天然、妙目横波的也就你母亲一个,可是我才见了你家几个人,难怪人说琳琅风华第一家,端看新平楚氏,果真不假,这见一个叫我叹一声。”
说着她又长叹一声,“哎呦,现下我们族中那独一个,也成了你家的了。”
楚姜敛眉,带了几分羞窘,听得耳边顾媗娥笑说:“这是你外祖母,这是喜欢你才打趣你呢!”
“九娘见过外祖母。”
“哎,好孩子,快近前来叫我好好瞧瞧。”顾大夫人先听女儿说起她的懂事时便有了三分喜爱,眼下见到人了,因着外貌又有了三分喜爱。
她便要提步过去,顾媗娥便嗔笑着拉住她,“这边你几位叔外祖母还不曾见过呢。”
她这才顺着她的话一一拜见,顾三夫人也和善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明润秀丽如宝璋之美。”
“谢叔外祖母赞誉,九娘不敢当。”
顾大夫人一嗔,“这有什么不敢当的,若是你十一姨这般的,听到这样的赞美,不知要多欢喜了。”
楚姜便看向她身边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子,盈盈拜道:“见过十一姨。”
顾妙娘除了刚见她时的惊艳,在屋中开始寒暄之后便神游天外,闻声仓促应了一声,惹得顾大夫人斜眼看了她一眼。
顾媗娥知道妹妹是个少心眼的,便拉着楚姜跪坐下来,向娘家人笑道:“九娘早念着要拜见母亲跟婶婶们的。”
“是九娘失礼,早该同衿娘一道,随着母亲去顾氏族中拜见的。”
顾三夫人少了几分端肃,软声道:“你进来不到一刻,连说了两句失礼,哪是不懂礼的人?你的身子最是不能惊风动雨的,你懂事又孝敬,知道体恤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体恤你?”
她便露了个感激的笑:“九娘病体残康,尽孝之道也做不好,反倒连累父亲母亲为我担忧,如今又叫外祖母们挂念着,九娘实在惭愧。”
“惭愧个什么,你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求也求不来的。”顾大夫人拉起她的手感慨,又自袖中掏出一块羊脂玉雕的貘豹递给她,“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上面这貘豹能辟瘟去邪,寓意最好,你拿着把玩。”
楚姜感受到手里的润凉,只一眼便知此物价值不菲,却抬首看向了顾媗娥。
顾媗娥笑得明丽,“拿着,你外祖母那里好东西多,往后我再给你讨些旁的,不出半年,给你妆奁都塞满。”
她便将玉握进掌心,“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九娘谢外祖母。”
顾三夫人也笑道:“我不如你外祖母阔,送个什么都要被她比下去,就送你一只琉璃冰雁,可好?”
楚姜听她说话循循,似哄小孩一般,也笑出声,“本不敢再收什么,却怕叔外祖母嫌我不懂事了。”
顾三夫人说着便叫婢女上前,递来一方匣子打开,正是一只晶莹澄澈琉璃雁,“这雁你拿着玩,十四娘那里也有只小的,你们玩着摔了再来寻我要。”
楚姜小心接过,琉璃虽非稀世之物,却也难得,她观顾三夫人言语亲近又端庄克制,不似顾大夫人那般性情外露,便想这顾氏的族长夫人不是常人。
接着又拜见了顾氏其余女眷,所赠均无凡品,楚姜对顾氏的财力也多了番认识。
话刚说了几句,顾大夫人见小女儿顾妙娘神色漫游,心念一转便笑道:“想必九娘听我们几个的胡话也是无趣,不如跟你十一姨出去玩?”
楚姜一看便知她们是有要紧话要说,便起身邀顾妙娘,“九娘心中喜欢还来不及,怎会觉无趣,不过想是十一姨头回来府上,不如九娘带十一姨去我那里坐坐?”
顾妙娘站起来,满脸的不情愿,扫到母亲的眼神才讷讷应下,“好,有劳九娘了。”
顾媗娥却拉住楚姜,担忧道:“你身子弱,从这儿回你院里要穿过前头那几道林池,你过来的时候我便担心着,尤其此时人正多,就是走小道,也怕碰上哪个莽撞的,要是冲撞了你就不好了,不如去我后院廊子上玩一会儿,等客散了再叫人送你回去。”
楚姜从善如流,“如此九娘便再打扰母亲一会儿,十一姨,请。”
顾妙娘跟着起身,“有劳九娘带路。”
顾媗娥便叫了几个侍女跟着,顾三夫人视线一直跟着楚姜主仆,等她们出了堂中才笑了一声,“楚伯安倒是会教孩子,看今日见这几个,郎君温润女郎温柔,他那侄儿六郎也妥帖懂事,瞧着都叫人欢喜。”
顾媗娥也欣慰道:“三郎跟六郎我见得少,倒是九娘跟衿娘,真是可心,九娘身子那般弱,还要日日来我这里走一圈,说是尽女儿的本分。”
“真那般体弱?我瞧着也没几分病态,莫不是楚太傅溺爱女儿才这样说的。”顾大夫人拉着她问。
她嗔笑一声,“哪有父母故意说孩子有疾的,只是养得仔细,九娘也从来不自怨,疾医说什么便做什么,说她不能扎热闹里去,便从不贪半分热闹,这才瞧着红唇皓齿的,只是病根除不去,总是要顾惜着。”
顾三夫人若有所思,“说是出生时受了难?”
“是,前头夫人生元娘跟三郎时都顺利,却是怀九娘时听闻兄长杨将军在前线凶险,一夜梦中见杨将军被马蹄践踏胸膛,惊醒后惊惶不能,夜中起身为兄长祈祷时脚下不稳撞在了屏风上,便早一个多月生下了九娘,连带了自己也缠绵病榻两年余,又撒手去了。”
此话一出堂中人莫不唏嘘,都是女子,皆知生子艰难,又叹慈母之心。
“唉,倒是可怜。”顾三夫人也不知嗟叹的是楚姜,还是杨氏夫人,静默了片刻又问:“便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了,这倒是难以根治的,难怪要寻神医,楚太傅跟你详说过是什么病症没有?”
顾媗娥往楚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惋叹道:“这他也不曾对我隐瞒,说浅了便是肺脾虚、少气血,幼时便是动则喘、言则无力,总爱胸闷气短、四肢倦懒,犯病时轻则不思饮食,重则短气晕厥,多年养护下来倒是好了些,可是咳喘是常事,上一回犯病是她十四岁那年,长安突然大寒,她深夜咳喘,吐出一口血来。”
顾大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般严重?”
她神情诚恳,“正是,所以如今才盼望能寻到那神医,将她这弱症根治了去。”
顾三夫人看她情态放了几分心,“顾氏能先找到神医是最好的。”
“可是有了音讯?”
“暂且是没有,不过倒知道那神医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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