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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王孙


楚崧的书房中,楚崧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楚衿刚想要跟进去,就被顾媗娥牵到了廊上。

        “你父亲跟你姐姐有要事相商,我们之后进去。”

        楚姜闻声侧头看了眼,对顾媗娥投去一个善意的笑,又才回头笑问楚崧:“父亲没有跟母亲说吗?”

        楚崧含笑,“想等你回来,我看了那神医的本事再决定说不说。”

        她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神情惭愧,将手臂搁在案几上,羞惭道:“都是女儿的错,若非我叫沈当去做下那般不肖之事,父亲也不会受他们要挟了。”

        楚崧温和地看着她,先是听了脉,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到女儿的神情,反生了心疼,“明璋,这事你做得并不错。”

        “可是……”

        楚崧慈爱看着她,“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很好了。”

        “父亲疼爱我才这样说,女儿却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你做错的是昨夜与那方晏的争斗。”他终于颜色冷肃了些,不过一瞬语气又软和下来,“你要是伤了,痛的是谁?”

        楚姜一噎,立刻也乖顺地认起错来,“是,女儿往后再不敢了。”

        他这才有些满意,“那两张药方,府中疾医看了都惊叹,你脉象也稳健了不少,气息也更稳了,看来那神医终究还是有本事的。”

        说着他便笑道:“我一收到那封要挟的信,一见便知是你的主意,如今你十六叔、十九叔都乖顺得紧,这事不算你的错。”

        她心中愧疚却实在难消,此下只想着认错,“往后女儿不会再胡乱行事了,此事还连累父亲受胁迫,女儿知道,一幅字可大可小,那事的后果我并没有想到。”

        楚崧不赞同地看着她,“若是这事你做得天衣无缝倒是吓人了,你虽自幼长在我身边,但是年岁毕竟还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错了。”

        她微红了眼,“父亲不怪我吗?”

        楚崧伸手摸着她的额发,声音温柔又怜爱,

        “为父怎么舍得责怪你呢?”

        他叹道:“你出生艰难,长大也艰难,可是我养育你从未觉辛苦,自你母亲去后,我每每恨她不来梦中见我,总以为是她在怪我没有把你养好,我又暗自与她恼火,明璋分明也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她抛下我们去了,我还不能恼她……”

        说着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几分伤心看向女儿,“明璋,你是我跟你母亲最疼爱的孩子,你自小读圣贤道理,一个孝字你学得好,可也要知道,儿女在父母面前,总是容易受到宽宥的,何况你是为了父亲才这般做,父亲只会高兴,如何能怪你?”

        他说起亡妻竟不觉有些哽咽,神色暗伤,又注视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与亡妻相似的面容,又欣慰又心酸,“明璋,父母爱子,最重教子,我就把你长姐教得很好,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看前人未看过的山水,也就大胆去了。那时候她站在我跟前说自己未必就不能做个女中裴季彦1,未必写不来一本郦道元的《水经注》,为父便要等着她那一本出来,等着看她许给我的那句‘也叫这长安纸贵’。”

        “这样的志气,才是我楚伯安的女儿,明璋,你是最像我的,怎么因此小小挫折就自伤了呢?为父生平从不自傲,可是每每看到你时,偶也会骄傲起来,自傲我楚伯安怎能养出这般灵秀的孩子。”

        她听得涕泣如雨,“父亲,女儿没有这么好。”

        “当然有这么好,我儿有着诸多男子都难敌的智慧和勇武,哪怕站在书墨里,也要有指挥万马千军的魄力,我不想养育出一个怯懦的孩子来,不想她遇到一点磨难就畏葸不前。”

        他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问女儿,“明璋,还害怕吗?”

        楚姜泪眼婆娑地摇摇头,“不怕了。”

        “那对此事你是怎么想的?还觉得自己做得一无是处吗?”

        她又是摇头,显了几分娇气,红着鼻子道:“也有好的,也有错的。”

        楚崧欣慰一笑,又带着丝惆怅道:“从前总害怕御医说的那句你过不了二十岁的关,只想着让你好好长大,从不敢想你是否也能有你长姐那样胆气,可如今,总算叫我们找到了神医,父亲也想要问问你,你心中所想是什么?是想要你长姐那般山水天地的自在,还是内秀闺中只打理宗族杂务、养育儿女?”

        楚姜怔愣,显然从未如此想过,她之前所活的,似乎都只是为了平安地活过哪一年,她想了半响才道:“父亲,我不知道。”

        “该要知道的。”楚崧指向书房中诸多书籍,“将来你总要离开父亲,我能给你一城的黄金珠玉,可是都比不过这些,你跟着我读书,看我议朝政管宗族,这些都比金银好,它们会让你面对任何境遇都能冷静面对,明璋,你读的那些书,不能废了去,哪怕将来只是教养儿女,你也要拿出来,闺阁是居所,不是你的天地。”

        她认真听着父亲的循循的教导,心中犹如鼓擂,一阵异样的新鲜感钻进了她脑中去,少时读的楚骚汉赋,骈诗清句,章章字字,将她那锦绣的闺阁填满,又脱离书墨,即便铺陈文采,似乎也只是想要带她自寻天地。

        “父亲,我此时还不知道。”她似乎懂了她父亲的意思,却还缺少目的。

        楚崧这才抚掌大笑起来,伸手替她擦干了泪,“好,慢慢想,不用急,我们现在来说说你在荆州那事里做得好的地方,最好的,是你不愿意伤了你十六叔、十九叔的心,昨夜沈当来说时,说你当初交代绝不能伤了他们,一来可见你谨慎细心,二来可见你心怀敬畏。

        做得第二好的,是收服人心,你没有把责任全推在沈当身上,而是先责于己身,又不全然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让他们知道了你既有担当又显了你的威严,经此一事,他们往后必能全然为你所用。”

        说着他便起身去取了一只匣子来,取出信递给楚姜,“接下来就是你做得第三好的,你的主意实则已经不错了,你两位叔叔经此一事也有所长进了,不过错也在此处,明璋,你虽长在琉璃盏中,未历世情,却读了无数史书、下了无数局棋,当知世间最难测不过人心,却未思想过事败之后该如何圆,未留后手,这就是你的两个错处,错你认不认?夸赞你又认不认?”

        楚姜听得认真,红着眼笑出声,“女儿都认。”

        “这便对了,现在我们再来说此事该如此处理,你是否以为他们要我一封手书就能伤我了?”

        见到女儿点头,他便将笔墨推到她面前来,指点道:“你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若要拟我的字,也能像个五分了,来,写几个字。”

        她看了父亲一眼,执笔落墨,写了《道德经》中的一句,“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山中懒怠了?”

        她便知是自己的字露了怯,羞道:“是,在山中总是玩耍,方先生说读书人心眼多想得多,叫女儿少碰书墨。”

        楚崧却畅然笑道,“是有道理,那就不要碰了,书你读得已是足够多了,若是不动心神能叫你身子康健,余生不再碰都值得。”

        她破涕为笑,“先生只说用药时少碰,往后自然看得,不过,父亲叫女儿下笔是为何?”

        “你说这幅字拿给外人看,说是为父写的,多少人会信?”

        “女儿只仿了个五成像,也顶多三成人会信这是父亲的笔迹,若是见过父亲笔墨的,只消细看便知这不是您的笔迹。”

        “那若是有人能仿个九成像呢?”

        “九成?”楚姜凝眉,“若是九成像,只有陛下,跟殿下、左叔父这般常见您笔墨的能看出来……”

        她恍然明悟,会心一笑,“父亲是说,即使要给,也要给一副假的?”

        楚崧点头,“不管他们拿着那字做什么,能用一幅字害我的,除非是用那字做什么忤逆违背之事,可是,这天下,能指摘为父忤逆的人就只有那几个对我笔墨无比熟悉的人,如此,那不就是废纸一张?”

        她也眼睛一亮,“便是那字有别的用途,只要现于世上,父亲便能出来指认那字是假的,且在殿下跟陛下看来,还是有人故意构陷与父亲,那些人反而给自己加了罪名。”

        “正是。”楚崧牵着女儿走到窗前,“你两位叔叔的事,为父已经去信族中了,这种事,解释越多越麻烦,你只需说他们在金陵惹了殿下不满,其余一概不须提,族老们跟族长自会把这事给压瞒下来。”

        她听得满心叹服,心道自己终究还是不及父亲多矣,便将自己先前想的说了出来,“女儿先前还想,此事若被那些匪盗捅破出去,便一封信去族里,族中为了父亲的官声,自会压下此事,如今想来还是女儿自私了。”

        “你说这个,跟为父说的,正是一个法子。”他话里含着教导之意,“你两位叔叔得罪殿下,自然碍及我的仕途,还碍及族中其余儿郎的仕途,与你所说的,是一样的,只是你只想到了为父,没有想到其余人,这便是你的法子不如之处。”

        她抬起头,一脸的孺慕,“父亲是想叫女儿明白,唇亡齿寒、荣辱与共的道理吗?”

        楚崧点头,“道理你当然是明白的,这世上,道理到处都是,却不是人人都讲道理的,明璋,你敬爱我,所以万事以我为先,平日里你自然是懂得一荣俱荣的,但是一旦要你在我跟楚氏之间抉择,你只会想着为父。”

        他看着已出落得亭亭的女儿,眼中自豪与失落交杂,“明璋,你长这么大,只有我来了金陵之后你回到族中跟族人们一道生活过,且有血缘亲厚在,你自是更护着我的,可是我们还是在楚氏的庇护下,我若不是新平楚氏的嫡子,我与陛下便不会成为知交,我更不会成为殿下的老师,就算顶着天纵奇才的名声,我顶多也就进入朝中抄几年书,再过几年还不得志,一面怪罪朝堂倾轧下,只能无奈隐退山林,在乡野中作诗斥骂朝廷,对朝政军事胡加指点,明璋,你能想象那样的父亲吗?”

        楚姜显然被这话震慑到了,面带怔色地摇着头。

        楚崧忙轻轻抚着她的发,循循善诱,“因为我们生长楚氏,楚氏累世公卿,所以养出了为父,为父才能养出你来,明璋,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吗?”

        “父亲是说。往后万事以家族为先,而将您置在后吗?即便是家族与你之间,有了水火之……”

        “痴儿,我与楚氏,自是唇齿相依,何来水火之争。”

        她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女儿明白了。”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楚姜眼周的红已经渐渐褪去,便听楚崧道:“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还剩什么?”

        窗前一杆竹子被风吹得四下晃,簌簌声里听了楚姜一声笑,“还剩那个大魁。”

        “是叫廉申的?”

        “不是,是那个叫方晏的,方先生的二弟子,或许,他本该是姓陈的。”

        楚崧眼眸稍暗,看到女儿笃定的神色,一个“陈”字,似乎在提点着惊天的隐秘。

        “父亲,南齐南阳王一家被害,这事我听大舅舅说过数次,南阳王一家,是在江水边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后抛入长江,当年的霜翎军,活到今日,年纪最小也该三十上下了,方晏绝不会是霜翎军中的,为何那伙溃兵却要找上他与他勾结?”

        她又冷静了一点,笃定道:“方先生与皇室曾有渊源,他有一大弟子,与方晏年岁仿佛,如此一想,当年长江边上被斩首的,是药童还是王孙?”

        几条线索连在一处似乎牵强,但是楚崧却信了女儿,皱眉思索道:“之前说他那大弟子是被南方世族所打杀……”

        以他的机慧,不需点明,只将所有的联系一一排列,十六年前的南齐便如一幅画卷铺展开来。

        淮左的战火,无名的尸骨,一江之隔的歌舞升平与锦绣繁华,落木萧萧,江水滚滚,忠臣的冤骨填了长江……

        “父亲,女儿猜是一出,赵氏孤儿。”

        檀唇轻启,声似轻烟淡,竟吐出一个覆灭的王朝中一桩旧事冤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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